尉遲山莊,盛極而衰,所謂樹倒猢猻散,早已經沒有了十年前的風光。
「咳!咳!咳!」距離查封的舊址不遠處有一座小山,半山腰間破舊的瓦房里,不時地傳來老人的咳嗽聲。
「爹爹,你沒事吧?要不要喝口水?」瘦弱的小孩端來一只粗瓷碗,里面盛著半碗清水。
「不,我不要喝水。」老人擺擺手,突然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爹爹,你怎麼又咳血了?」看到老人掌中的殷紅,小男孩手足無措地撲到在老人的胸前,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沒……沒關系的,慕雲乖,不要哭!」老人慈祥地撫模著稚子的頭,透過這張小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被他冤枉而離家遠走的兒子。
「怎麼了,小少爺?」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青衣女子端著剛煎好的藥走入屋內。
「蓮姊姊,爹爹他又咳血了!」尉遲慕雲哭著撲到雨蓮懷里,相對于其他六歲的孩子來說,慕雲的身材太過矮小,皮膚也呈一種不健康的黃黑色,他的性子也太過懦弱,總是動不動就流眼淚。
「莊主!」雨蓮快步走到床邊,放下碗拉起老人染血的衣袖。
「不……不礙事的。」他虛弱地搖搖頭將幼子拉到自己身側,「慕雲你不要擔心,喝了你蓮姊姊煎的藥,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是的!現在這一間家徒四壁的瓦房里,居住著的就是曾經顯赫百年的尉遲山莊莊主尉遲進。
兩年前,尉遲綢莊接到一宗官辦訂單,誰知花了大量人力、財力趕制的布匹,在到岸後卻發現全被掉包成了次品,只好靠著原本豐厚的家產,高價再進蠶絲趕工完成。
可是誰知道此時尉遲山莊年輕的主母瑞琪突然落井下石,伙同大掌櫃連騙帶偷卷,走莊內大部分的財產,不脛而走的丑聞,使得銀莊遭遇大規模擠兌,無錢周轉的尉遲莊主被關入大牢,群龍無首的尉遲族人,想到的只有如何爭奪家產。
直到大半年後,經過雨蓮和其他老僕的上下奔走,才終于用錢財將老莊主從獄中贖出,然而此時已是回天乏術,老宅祖業封的封、賣的賣,早已被瓜分殆盡。
「哎。」老人嘆了一口氣,每一次雨蓮給他喂藥,尉遲莊主的心里總會又增添一分罪惡感,他明明知道雨蓮與慕天自幼情投意合,當年自己到底被灌下了怎樣的迷湯,居然相信親身兒子會做出那般丑事?他親手趕走了兒子,導致雨蓮的終身幸福自此耽擱,成了今日被人恥笑的老姑娘,而現在家道中落,唯一願意留在他身邊的,竟然就是這個他最虧欠的人,「雨蓮,我這麼個老不死的東西,不值得你操這麼多的心啊!」
「莊主!」雨蓮擔憂地看了一眼慕雲,慶幸老莊主這番話的音量並不大,「小少爺,你先出去玩吧。」
「莊主,您再別這麼說了。」待小主人離開之後,雨蓮才又開口︰「若不是當年您救了我們父女,雨蓮恐怕早就已經餓死街頭了,況且剛才小少爺還在跟前,他听了這些會難過的,您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為了他,您也一定要挺下去啊。」
她眼前的老人不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她所愛的男人的父親,縱使這位老人犯過再大的錯誤,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棄之不顧。
「不!他還有一個親人。」老人充滿期望地看向身前的雨蓮,他的話讓那只喂藥的素手微微一顫,「你知道我說的不是他沒心肝的娘。」
「我知道。」雨蓮低下頭,「莊主想去找少主嗎?」
「他現在取得的成就,早已經勝過當年尉遲家全盛的時候了。」老人的目光有一些的空洞。
現實太過諷刺,被趕出家門的兒子,結果成為了北方的霸主,而被美色蒙住心智的父親,最終卻葬送了家族百年的基業,「我怎麼有臉去找他,而他又怎麼可能會見我呢!」
「您多慮了,莊主,您和慕天畢竟是親生父子,怎麼可能只為當年的誤會,就徹底斷了情分呢?」雨蓮安慰道,她知道慕天的性子雖然好強,但是絕對不是個不念情感的人。
「哎!若他能原諒我,這些年……」老人虛弱的擺擺手,傷心事不提也罷,「錯的人的確是我,他怎麼對我,我都不會有怨言的,只是……」說到這里,老人的眼圈紅了,「我希望他能替我照顧雲兒,雲兒是完全無辜的啊!」說到激動之處,老人又開始咳嗽起來,「雨蓮,我知道我活不久了,待我入土之後,你帶著雲兒去找天兒吧。」
「莊主!」如此不祥的話語,讓雨蓮產生了不安的感覺。
「雲兒畢竟是他的親弟弟,而你又同他青梅竹馬,天兒會好好照顧你們的。」巨變已經讓老人對生不再留戀,他唯一期盼的只是年幼的兒子能生活得更好。
「莊主!」尉遲莊主的話讓雨蓮不禁流下了眼淚,誰能想到呢?這個正在枯槁的老人幾年之前,還懷抱著新生的稚子,在各地的商鋪間巡視,自豪地接受著別人的羨慕崇敬,然而命運總會在冷不防的時候,展現出它那多變、無情的一面,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奪走了他的一切。
「告訴天兒,爹真的很後悔。」
◎◎◎
慕天山莊,北方最恢弘氣派的莊園。
沒有人可確切的知道,這個年輕的莊主是怎樣在數年的時間里,將銀子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壘起了這麼一座雄偉的宮殿,但是去過這座宮殿的人都知道,慕天山莊盡避很大、很豪華,但是卻沒有一點柔和的裝飾,沒有花園假山,也沒有池塘錦鯉,肅穆得宛如秦始皇的宮廷。
「哎呀呀呀,你這里真是太沒有意思。」一身飄逸白衣的俊逸男子,在這間黑色殿堂里顯得格外突兀,他輕搖折扇的悠閑姿態,與這里令人窒息的嚴肅氣氛,更是格格不入。
「我又沒讓你來。」坐在主位上的黑衣男子並沒有多看朋友一眼,專心品評著前代官窯斗茶中的香茗。
「我是好心來看看你有沒有在這里發霉腐爛!」尹延龍朝天翻了翻白眼,誰能夠相信呢?他風流倜儻的尹延龍,居然會和這個寡言少語又毫無生活情趣的男人是朋友!
「你費心了,不過……」尉遲慕天抬起眼,「後天我就要出發去江南。」
「怎麼?」對于他此行的目的,尹延龍甚是好奇,「你終于想通了,要回去幫你老爹一把?」尉遲慕天冰冷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去年夏末,他已听聞尉遲家族華廈倒塌的始末,雖說他依舊對父親當年的絕情耿耿于懷,然而未曾伸手相援,更多的是出于對爹爹性情的了解,他的爹爹總是那般驕傲,怎麼可能拉下臉皮,接受被自己趕出家門的兒子的幫助呢?況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沒有了生意,靠著家中的田地也能讓老人安享晚年吧。
「不是,我是想去處理董家商鋪的事情。」
「人家董家已經被你搞得在北方難以立足,才跑到江南去的,你還不打算放過人家?」無疑,尉遲慕天是殘忍的,尹延龍雖然也是懂得經商之道的成功商賈,但對于好友的趕盡殺絕並不太認同。
「這事由不得我,你很清楚董家與我結怨甚深,已是不可能化解的了。」
幾乎從他自立門戶獨當一面開始,董家就處處作梗與他為敵,爭搶他看中的鋪面,挖走他得力的伙計,買斷他簽下的米田產糧,誣告他侵佔財產;這些年來所有的明槍暗箭,他始終見招拆招,卻出于特別的原由,始終還是禮讓董家三分。
但是這一次他們居然派人掉包他鋪里新進的藥材,若不是及時發現恐將釀出人命,這件事情讓他徹底下定決心,不僅要將董家逐出濟陽,更要讓他們再也無法在商場立足。
「這樣一個冤家決不能讓他恢復元氣,否則,一定還會回來找我的麻煩!」
對于董家過去對慕天的明里暗里的打壓,尹延龍自然相當清楚,見好友已經下定決心也就不再阻攔,「既然如此,不介意的話我陪你去吧!」
尉遲慕天的薄唇難得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我介意的話,你就不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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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傾盡全力,但是尉遲莊主還是沒能撐到這一年開春,盡避手頭拮據,雨蓮依然鄭重地為老人置辦了棺槨,修鑿了墓碑。
老爺,總有一天慕天會回來祭拜您的!她在心里暗暗起誓。
慕天……雨蓮的思緒,不由得都落在了這個多年未見的心上人身上。
自從十年前離家北上之後,慕天就再也沒有捎來過任何消息,直到約莫三年之前,慕天山莊的名聲越來越響,整個尉遲山莊才知道,那個當年被趕出家門的少爺,如今已經雄霸一方。
他真的做到了!雨蓮當然為他感到高興,他讓所有那些曾經以為他不過是個依賴祖上余蔭的紈褲子弟的人都後悔了,但是雨蓮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遵照自己的另一個誓言,接她離開這里呢?
想到這里,她的心不由得揪緊了,是不是他已經忘記了?或者他在北方又遇見了其他令人心動的女子?或者……
「蓮姊姊。」慕雲帶著泣音的呼喚,拉回了雨蓮的心身。
雨蓮搖搖頭,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十年的歲月長到有權利專橫地改變一切,在這十年中,慕天為自己爭回了財富和地位;而在這十年里,她卻失去了年輕與美貌,他們之間的距離在不斷地擴大,大到似乎永遠也不可能彌合了。
她擦干了眼角的淚水,努力揚起了一個激勵人心的笑容,「小少爺,從今天你就是大人了,不可以動不動就哭,知道嗎?」
現在的她……她只希望能替莊主完成最後的心願,讓小少爺能夠接受應有的照料,然後她自己或許可以開始一種新的、平靜的生活。
或許可以……
辦完喪事之後,雨蓮手中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了,所以出發之後,他們一路上只好搭別人的便車,雖然並非一帆風順,但是卻還是遇上不少好心人。
「大嫂,前面就是鳳凰鎮了。」夕陽下,鄉間泥濘的道路上車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有勞大哥了。」一路上雨蓮都是少婦打扮,自稱是帶著孩子要去北方找打工的丈夫。
跋車的是一個樸實的莊稼漢子,「我呀,只能送你們到那里了,不過鳳凰鎮有很多過往的商隊,你們應該能很容易找到人捎你們去下個驛站的。」
「謝謝了。」雨蓮低下頭,愛憐地模了模小男孩的頭發,「肚子餓了嗎?」
尉遲慕雲懂事地搖搖頭,可是「咕咕」作響的肚子,卻不爭氣的泄露了他的秘密。
雨蓮露出了疼惜的笑容,「到了鎮子上我們就先去吃東西,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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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正趕上鳳凰鎮每年一次的廟會,河道邊、拱橋上擠滿了湊熱鬧的男女老少,這個時候泛舟游河正是最寫意的選擇。
「哎呀呀,江南還真是好地方呢。」在北方長大的尹延龍坐在烏蓬船中顯得格外興奮,不時地探出腦袋,「山美,水美,人更加美啊!」
而坐在他對面的慕天,則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語,江南是他的故鄉,類似鳳凰鎮這樣的廟會,他小的時候幾乎每年都會參加,特別是娘親還沒有過世的時候,她總會為他戴上自己親手縫制的小虎帽,牽著他的小手,在小攤邊讓他選一只最漂亮的糖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