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蝶離開校園,搭上公交車,來到未婚夫在台北租的房子。他租了間三房兩廳的公寓,對這里的居住環境頗感滿意,考慮直接買下來當成他們婚後的新居。
上回兩人見面,他給了她一副鑰匙,要她隨時可以上台北找他。
夏雨蝶從包包里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室內一片凌亂,典型單身漢的窩,她里里外外地走動,空無人影。
他不在家。她撥打他的手機號碼,也沒人接听。
究竟上哪兒去了?夏雨蝶無奈嘆息,在客廳里枯坐數分鐘,實在看不慣眼前這一團亂,很自然地開始打掃。
臨近黃昏,她總算收拾干淨,屋內煥然一新,木質地板上了蠟,光可鑒人,每扇玻璃窗都閃閃發亮。
她再打手機,萬佑星仍是猶如斷了音訊的飛鴿。她苦笑,肚子也餓了,只得先出門用餐。
附近有家牛肉面店,遠近馳名,許多客人慕名光顧,她經過時,看看剛好還有張空桌,便走進去,叫了碗清炖牛肉面。
吃到一半,老板娘忙忙地走過來,頗有歉意地問︰「小姐,店里都滿座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跟別的客人並桌?」
「嗯,好啊,沒關系。」她友善地應允。
老板娘感激地笑,招呼一對中年夫婦。「兩位請這邊坐。」
「謝謝啊,小姐,真不好意思。」中年夫婦在她對面坐下,很客氣地道謝。
夏雨蝶揚眸,嫣然一笑,笑意卻在轉瞬間消凝。
她怔怔地望著他們,而他們在認清她的五官後,比她更驚駭,尖呼出聲——
「雨蝶?!是你嗎?」
這天終于還是來了。
六年前,當夏雨蝶決定銷聲匿跡時,她便有覺悟,遲早有一天她必須面對這一刻。
與這對自稱是她表舅和表舅媽的夫婦,面對面,將一切攤開來談。
「你還活著?」他們很震驚。
她苦澀地斂眸。「對,我還活著。」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一聲?為什麼不聲不響地就消失?我們一直以為你死了!」
是啊,為什麼呢?夏雨蝶自眼睫下窺視兩人,黯然沉思。
其實這六年來,她還是牽掛他們的,偶爾會來台北,悄悄探望他們的生活,她甚至知道去年他們搬了家,換了間更大更舒適的房子,跟兒子媳婦住在一起。
這就是最令她訝異的地方,原來他們還有個兒子,但她從不知曉,她一直以為兩人膝下無子,才會好心收養她。
經過一番打听,她才弄清原來他們的兒子之前在牢里服刑,前兩年才出獄。
夫婦倆熱烈地歡迎他回家,完全沒向他提及她的存在。
也對,對他們來說,她只能算是人生意外的過客,既然收了錢,就配合演出她的親戚,戲散了,便各不相干。
她感覺受傷,更感到心寒,好幾次差點就站出來向他們追問真相,但最後總是隱忍作罷。
因為她怕,怕那幕後的緣由會是丑陋不堪。
經歷過父母雙亡的慘劇以及那場幾乎撕裂她心神的綁架案後,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承受更可怕的事。
但現在,或許該是她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一念及此,夏雨蝶深吸口氣,勇敢地揚眸,直視面前兩位熟悉又陌生的長輩。「其實你們,不是我真正的表舅跟表舅媽,對吧?」
「嗄?!」兩人面面相覷,神情看起來頗驚慌,過了好片刻,才由「表舅」代表開口問。「你怎麼知道的?」
果真如此!
夏雨蝶表情漠然,已厘不清胸臆復雜的滋味,是苦,還是酸?
「到底是誰?」她強抑情緒,努力保持淡定。「是誰委托你們擔任我的監護人?誰在幕後導演這場戲?」
「這個嘛……」夫婦倆你看我、我看你,面帶猶豫,顯然誰也不敢多嘴爆料。
夏雨蝶咬咬牙。兩人愈是閃躲,她愈覺得情況不單純,她豁出去了——
「請你們告訴我,那個人,到底是誰?!」
是誰這樣捉弄他?!
夜幕籠罩的台北,霓虹閃爍,道不盡的極致風華。
萬佑星走在人潮洶涌的街頭,步履踉蹌,隨波逐流。昨日的他,或許還會因周遭熱鬧的氣氛感到興奮不已,今日的他,只能深陷闇黑的絕望。
因為他中了仙人跳。
他喝得爛醉,跟某個絕色美女一夜風流,醒來發現自己被拍了果照,美女與他的同伴勒索他交出千萬贖金,否則就要在網絡及校園里散發照片,到時他不僅名譽掃地,未來恐怕在學術界都難有立足之地。
說來可笑,堂堂高端知識分子竟會傻傻地跳入這種陷阱,誰會相信呢?
偏偏他就是中了計,困在這萬丈深淵中,不知如何掙月兌。
對方只給他三天的時間,可他要到哪里籌這筆錢呢?
他才剛學成歸國,連第一個月的薪水都還沒拿到,一千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他可沒臉回家要錢,就算要了,家里人也給不起。
該怎麼辦呢?
一整天,他在台北街頭流浪,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彷徨失措,思緒凌亂如糾結的毛線團,理不出頭緒。
直到夜深了,天空靜靜地飄落雨,一道突如其來的念頭猶如閃電擊中他腦海,他震住,眼眸驀地綻出銳光。
也許,只有賭一賭了!
「他輸了多少?」
私人包廂里,杜非懶懶地坐在沙發上,透過特制的玻璃牆,欣賞某個男人在賭桌上掙扎,一步一步往地獄墮落。
「已經兩百萬了。」張凱成回答。「還要繼續借他錢嗎?」
杜非比了個帥氣的手勢。「再借他一百萬,我倒要看看他還有沒有膽子繼續玩下去?」
張凱成領命走出去,兩小時後,他再度回到包廂。
「他輸了五百萬,他說,想見老板一面。」
「叫他進來吧!」
杜非沉聲下令,理了理微亂的衣衫,好整以暇地起身。他盯著玻璃牆外,看著那瀕臨崩潰的男人如野狗般地嘶聲嚎叫。
他冷冷一哂,嘴角銳利,眼神殘酷無情。「萬佑星,從今天起,你的命運可得掌握在我手里了。」
深夜,時鐘滴滴答答,回旋著規律的音韻。
夏雨蝶坐在客廳沙發上,怔怔出神,晚風從落地窗外吹來,拂亂她鬢邊發絲,遮蓋了她眉眼,她渾然未覺,一動也不動。
室內幽寂,只開了一盞立燈,映在她身上,更襯得她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
她像是思考著,又好似什麼也沒想,不哭不笑,臉上毫無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玄關處終于傳來聲響。萬佑星拿鑰匙打開門,跌跌撞撞地進屋,見客廳昏暗,按下燈的開關。
室內光線乍亮,刺痛夏雨蝶雙眸,她驀地醒神。
「雨蝶、雨蝶!」萬佑星見到她,像見到救星。「你真的在這里等我?太好了,太好了!」
說著,他踉蹌地奔向她,一把將她擁進懷里。
嗆鼻的酒味襲來,夏雨蝶蹙眉,輕輕推開他。
一個小時前,她接到萬佑星打來的電話,像個瘋子似地哀嚎啜泣,懇求著見她一面。
于是,她重新回到他住的地方,默默等待。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她質問。「你這一整天都上哪兒去了?學生說你又調課請假。」
「我……因為發生了一件嚴重的事,所以……」他欲言又止,一副很難啟齒的模樣。「雨蝶,讓我喝杯茶好嗎?你倒杯茶給我。」
這算是緩兵之計嗎?
夏雨蝶無奈,只好起身為他沖了杯熱的花草茶,讓他喝了能夠寧定心神。
他坐在沙發上,像沙漠旅客得遇甘泉,饑渴地喝著茶,一面喝,身子仍顫抖不止。
看來事態的確不妙。
夏雨蝶在未婚夫對面坐下。「你冷靜多了嗎?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萬佑星深吸口氣,很快地瞥望她一眼,又心虛地垂下眸。「其實我……欠了一千五百萬。」
「一千五百萬?」夏雨蝶愕然,不知該怎麼消化這數字。「怎麼欠的?為什麼你會欠人家這麼多錢?」
「因為我賭輸了。」
「賭輸了?你是說你欠的是賭債?」
「……嗯。」
「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是這樣的……」萬佑星沮喪地低著頭,囁嚅地吐露。「我有個朋友,給了我一張高級俱樂部的會員證,所以這陣子,我常到那邊玩。」
「那是什麼樣的俱樂部?」夏雨蝶問得犀利。
「就……你知道的,」萬佑星搓搓雙手,顯得局促不安。「那種專門提供上流社會人士玩樂的秘密俱樂部,有吃有喝,也開設各種賭局。」
原來如此。難怪最近他經常爽約,晚上也常常找不到人,原來是沉迷于如此花花世界。
夏雨蝶怏怏地盯著未婚夫。「你就因為這樣每晚花天酒地,短短時間便欠了一千五百萬賭債?」
「嗯,差不多就這樣吧。」萬佑星不敢告訴她關于自己中了仙人跳的事。「我也沒想到自己怎麼這麼衰,一直想翻本,卻翻不了本。」
當然啦,他是傻子嗎?在賭場里哪有翻本這回事?尋常賭客只有被那些專業莊家玩弄的分。
夏雨蝶很失望。「你是大學副教授啊!萬一讓學生知道你沉迷賭博,你還怎麼對他們立下榜樣?」
萬佑星聞言,全身震顫,她正好說破他內心最恐懼的憂慮。「所以只有請你幫幫我了,雨蝶,拜托你幫我!」
「你要我借你一千五百萬嗎?我沒那麼多錢,我現在戶頭里頂多也只有幾十萬——」
「不是的,我不是要跟你借錢,我只要你跟那男人賭一把!」
「跟誰賭一把?」夏雨蝶愣住。
萬佑星沒立刻回答,坐到她身旁,因殘醉略顯混濁的眼眸希冀地盯著她。「今天晚上我見過賭場老板了,他開出條件,只要你肯跟他玩一把,如果我們贏了,就把這一千五百萬一筆勾銷。」
天下哪有這種事?夏雨蝶直覺事情沒這麼簡單。「那如果他贏了呢?」她沉聲問。
萬佑星又是一震,很愧疚似地低下頭。「就……一個月。」
「什麼一個月?」
「把你借給他一個月。」
夏雨蝶倒抽口氣,胸臆瞬間冰冷。「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意思啊!」萬佑星再度抬眸,雙手握住她縴肩,祈求地搖晃她。「雨蝶,你會幫我的,對吧?這件事關乎我的名譽啊!如果校方知道我在外頭欠下這麼大筆賭債,別說明年絕對不會再給我聘書了,之後我可能在整個學術圈都混不下去!你也不想看到你未來的老公走投無路,對吧?就幫幫我吧!雨蝶,求求你!」
他怎麼有臉向她央求這種事?而她又為何冷靜地坐在這里听他說?
夏雨蝶瞪著未婚夫,明眸澄透如水,看得萬佑星慚愧不已。
但他仍鼓起勇氣繼續求她。「只要跟他玩一把,雨蝶,只要你贏了就好。」
「你沒想過,萬一我輸了怎麼辦?」她語音清冷。
他咬咬牙。「那也只是……一個月而已。」
她直視他。「你剛剛說,你是我未來的老公,站在你的立場,你願意把未來的老婆借給別的男人一個月?」
他听出她話里的指控之意,冷汗涔涔,軟弱地為自己辯解。「我當然不願意啊……但也沒辦法。」
「也就是說,你的名聲、你的事業,還是比我重要?」
「話不能這麼說,雨蝶,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幫幫我也很合理,對吧?你記不記得,我出國留學前,臨時籌不到學費,也是你借給我五百萬,我才能順利成行。說真的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為了我,什麼都願意做,我真的很感動!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也很愛你,雨蝶,我愛你!」
他怎能一面提出這卑鄙的要求,一面又聲稱愛她?這男人……怎能令人如此齒冷?
夏雨蝶怔忡著,神智有片刻抽離,悠悠游蕩。
今夜,她听到的太多了,那對假扮她親戚的中年夫婦,以及面前這個男人,他們是說好了同時給她打擊嗎?是想看她被擊垮嗎?
「雨蝶,你說話啊!」萬佑星察覺她心不在焉,焦急地想喚回她。「你會幫我吧?對吧?你說話,別這樣嚇我。」
她恍惚地看他。「如果這次我不幫你,我們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
萬佑星面色刷白,激動地用力握緊她肩頭,握得她發痛。「你不會這麼殘忍吧?雨蝶,我現在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拜托,救救我!你舍得我身敗名裂嗎?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這樣吧,我跪下來求你……」
說著,他當場就要跪下。
「不要這樣!」她尖銳地阻止他。
他嚇一跳,抬頭望她。「雨蝶?」
她蹙眉。「別這樣,你站起來。」
他大喜,連忙起身。「那你是肯答應幫我?」
她沒有回答,撇過臉蛋,那幽凝失神的側顏令他有些膽顫心驚,一時不知所措。
許久,她才幽幽揚嗓。「為什麼那男人會提出這樣的條件?他認識我嗎?」
「這個……」萬佑星搖搖頭。「這我就不曉得了,他很神秘,跟我說話時一直背對著我,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為何她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呢?夏雨蝶嘲諷地輕哼——
「沒關系,我想我知道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