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什麼?」
睇著眼前四名健壯勇猛的男子,韶明微微地笑問。
一大早,右宰相又請見。又是帶四個人。
「微臣斗膽!想上次的四人不夠伶俐,所以又送多一點人來,好侍候今上。」右宰相說得隱晦。
可听在韶明耳里實在是露骨得不得了,上次那四個人,她關了他們一個月後,直接就趕出宮了,原本以為右宰相會識相點,沒想到他居然又帶人來。
看這四人樣貌,完全迥異于上次,右宰相該不會以為她不好之前那味,所以挑了另外一款的來吧?
韶明一笑。
「吾宮中不留無能之人。」
「此四人騎馬射箭樣樣精通。」右宰相說道。
「那好吧。」韶明揮手,只想打發他走。
待他們都退出後,韶明坐在位置上,呼出一口長氣。
處理堆積如山的政事已經夠讓人疲憊,偏生還有這種教她又好氣又好笑的麻煩事。
她想過嫁人生子的事,是的,她想過,她怎麼會沒想過?
無論她是不是一個女皇,這都是她必需要去思考的。成為一國之君以後,她也想過繼位之事,也許她找個看得順眼的男子,也許能生下孩子,也許像父皇一樣難孕,皇位的問題……
她無法像平凡的女孩兒,只是那麼單純地結婚生子。
所以她沒有考慮或在意過自己的幸福,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愛上一個人。在景沖和出現之後,這些卻開始改變了,她既然有心儀之人,又怎麼能找一個不喜歡的人嫁?以她的性子,那是絕不可能的。
可是,景沖和……雖然他常把她當成一個姑娘來看待,雖然他老是直率地說著那些教她心動的話,但那並不代表他一樣會喜歡她。
她沒喜歡過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韶明忍不住揉了揉眉間,又覺得頭疼了。
外面幾個大臣求見,她暫時不想這些,打起精神議事。
一直到傍晚,朱遠來了。
「怎麼?」韶明沒喚他,所以不知他為何求見。
「啟享今上,微臣想,今上可能想知道景先生的狀況,所以來報告。」朱遠語氣平平地說。
皇帝不會去禁衛所,禁衛也盡可能地避免和皇帝有太多互動,因為那會產生感情,一旦如此,皇帝對禁衛有了心,禁衛就不好辦事。
所以韶明不會去那里,當然也不知道已經待在那兩天的景沖和是什麼情形,她其實也是故意不讓自己去在意的,只要他安好,那便足夠。
朱遠似乎多此一舉,可韶明清楚他在探,探景沖和在她心中是怎樣的存在。
她不動搖,沒事般地微笑,道︰「呢,說來听听。」
「景先生很是適應,事實上,是有點太適應了。」朱遠說。
韶明不繼續追問,只道︰「適應就好。還有別的事?」她挑眉。
「若今上想見,微臣等會兒請景先生來求見。」
韶明拿起筆,準備批奏章。
「不用了。」
「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朱遠順勢行禮,退下了。
韶明頭也沒抬。
朱遠退出去,剛好迎面見蘇嬤嬤帶看宮女端膳過來,他垂眸不引起注意地越過,回到禁衛所,因為是用飯的時間,不少人聚集在庭中。
「……那便說到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一群人的中間,景沖和溫和的聲音徐徐傳來,只見他一身布衣,被幾名大漢、少年、少女圍繞看,人人捧看飯碗,認真地注視著他,認真到眼楮閃閃發光。
朱遠微微皺眉。景沖和來到的第一天,教了孩子學寫字,之後說了故事,接看就變成大家都要听他說故事。
在這里的人,多半人生顛沛流離,沒讀過太多書,甚至大字也不認得幾個,自然也沒看過這些流傳民間的章回小說,因此格外興奮,覺得新鮮有趣,再者,做過夫子的景沖和,講起故事來,雖不像茶樓說書那般豐富的音調表情,可慢慢道來的那一番風昧,也是十分吸引人。
他給這些人講的《水滸傳》,也正好對他們脾胃。
最特別的,是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是在不知不覺間,掌握了這些人的心思。
作為訓練禁衛的地方,這里總是帶看嚴肅的氣氛,彼此也鮮少有太過的交情,如今卻是齊聚在一起,肩比肩溫馨熱情地听人講故事。
當初把景沖和帶來,沒想到會是這樣。
朱遠走近,听得津津有味的眾人根本都沒發現他,倒是景沖和瞧見,喚道︰「朱大人。」
眾人聞言一轉頭,望見朱遠,趕忙散開。
朱遠面無表情,只對景沖和道︰「景先生每天都如此好興致。」他有點語帶諷刺。
景沖和卻沒听出來,向大家表示今日故事暫停一回合,由庭中走到廊上來,笑道︰「他們喜歡听,我便講。」
「我們這些人讀書少,學富五車的景先生擔待了。」朱遠繼續諷刺。
景沖和依舊完全不察,僅微微一笑。
別這麼說,我以前下鄉,遇到過的學生各式各樣,我也這樣教過來了,讀書並不是為了把自己和別人分類,目的是學習,只要去學,自己所得到增加,我認為,學習能夠讓自己變強,就好像他們學習武術,跟我讀書是一樣的,我們都在學,只是學的東西不同罷了。」因為這些人們讓他很高興,他話多了些。
他這番見解教朱遠頓住,其實他並不欣賞景沖和,感覺沒受過什麼挫折,又是個文弱書生,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留宮關心今上,尤其現在又攪了訓練禁衛的氣氛。
他沒有表現出來,頃刻才道︰「景先生,今上想見你。」總之得把他遣開。
景沖和的表情像個孩子,道︰「是嗎?我知道了,謝謝朱大人。我去了。」想著韶明要見他,他急忙地走了。
他已經兩日沒見到她了,兩日並不長,可是他卻感覺過了好久。
之前,他被送到南方,曾經數十日沒相見,卻沒有這樣的感受,然而回程時,他只是一心想要見到她,而今,這縷思念卻又是更深了。
他心里怔怔,來到御書房前,請宮女代傳求見。
宮女進去之後,好一會兒沒出來,景沖和正感到疑惑之時,宮女終于出來引見了。
「你來做什麼?」
才踏入御書房,韶明的問句劈頭響起。
景沖和略微茫然。
「今上不是要見我?」
聞言,韶明眯起眼。
「究竟是你要見吾,還是吾要見你,你弄弄清楚。」她明明說了不見。
自再相見之後,她的情緒總是不好,景沖和當然不曉得是哪邊出問題,可他不會和她爭,只是包容道︰「那就當成是我想見今上吧。
可這句話實在是有很大的問題,韶明睇著他,心里惱,卻不知是惱他的「就當成」,還是惱他「我想見今上」,還是惱他其他什麼。
因一個人而牽動心緒的感覺,對她而言太陌生了,她輕輕地吸口氣,道︰「那你想見吾有什麼事?」她下巴微昂,盡量冷淡。
「不……其實沒有什麼,看今上安好就好。」景沖和說道。
韶明干脆放下筆,從桌案後走出來,冷冷笑道︰「與其關心吾,不如關心你自己。」她還比較操心他!
景沖和望著她。
「朱大人和其他人都很照顧我。」
朱遠會照顧人?韶明根本不信,肯定是景沖和會錯意,他完全不會看人,就說將他丟入朝中絕對尸骨無存的了。
「你……」她皺眉,抿了抿嘴,最後還是說道︰「總之,你擔心自己多點。」
景沖和聞言,臉色忽然變得溫柔。
韶明問道︰「怎麼?」
景沖和微微地笑了。
「我在想,今上擔心我,和我擔心今上,是一樣的。」他們彼此都很關心對方。
韶明先是怔住,隨即瞼一熱,微惱道︰「你沒事的話,就退下。」她轉過身欲走回案前,不知怎地頭一暈,稍微不穩了下。
站在她身後的景沖和,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她,她站穩後,就感覺他突然緊緊地握住了她一雙柔荑。
她吃了一驚。
「你……」她想抽回手,他卻是不放,「放肆」二字尚未出口,他卻將她的手拉得更近。
「不要動。」景沖和專注地審視著她的指尖。
這令韶明感到莫名其妙,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她的心里晃蕩起來,又不知該怎麼是好。
景沖和抬起臉,卻是嚴肅地對她說道︰「……你中毒了。」
「改路子」是一種赤色鮮艷的圓形果實,小且結實累累,在玄國,算是鮮少能見也不大知名的植物。
因為毒性強,所以名叫改路子,為改走黃泉路之意。
接觸過的皮膚會泛紫,中毒者會頭暈頭疼。
朱遠檢查桌案上的筆硯書冊,沒有發現異樣,而韶明平常吃的東西都要經過驗毒,因此景沖和認為,應該是紙有毒。
景沖和猜測,多半是將改路子磨碎,加水浸紙,紙上便有了微毒,這微毒模過一兩次還不打緊,天天模常常模,毒一點一滴累積在體內,久了就會毒發。
韶明的十指指尖發紫,表示毒物是她經常過手的東西,而她每天一定會接觸的就是臣子們的奏本,所以此物嫌疑最大,可韶明批閱的奏本成千上百,再者她的手模過一本又一本,毒性一直轉移,無法去驗究竟哪本有毒,一一去驗太費工,驗出來也可能有幾十本。
「……不用驗了。」韶明坐在榻上,冷冷地開口。
她已從御書房回到寢宮,御醫在她身旁把脈,朱遠正囑咐御用的縫工制作一雙手套,听聞韶明如此說道,他回過頭。
「那麼今上欲如何處理此事?」
韶明一笑,說︰「不如何。」
韶明絕不是個會乖乖任人宰割之人,朱遠推測韶明自有盤算,且不需別的意見。
「微臣知道了。」他不會插手。
「……今上。」御醫診視過後,接著開口︰「今上接觸此毒約有半月之久了,毒性一點一點地累積,所以今上今日出現些許癥狀,所幸並不是一次接觸大量毒物,此毒也有藥可解,只要服用七日即可將體內余毒退清,只是藥苦,且有嘔吐等不適作用,請今上見諒。」御醫取過紙筆,開始寫下方子。
「今上,微臣失職,請今上降罪。」朱遠臉色灰冷,他的責任是保護皇帝,如今,皇帝卻被發現中了毒,而他在此之前毫無所察。
韶明取回手,垂眸將袖子拉好,淡淡地道︰「再怎麼樣謹慎都是會有料不到之事,誰能料到紙上有毒?吾也料不到。」
而且還是一點一滴的,透過奏本來慢慢地下毒,這樣就不著痕跡,等察覺不對勁之時,人也毒死了,這下毒方法可說是極有耐性又別出心裁了。
改路子這東西她不識得,只是癥狀和勞累十分相似,加上天冷指尖也會泛紫,所以她沒有警覺到,只有景沖和那什麼書都看的傻書生認得出來吧。
她不提降罪之事,只問︰「景沖和呢?」
剛才事情一發生,侍衛馬上進到御書房,看管所有物品,宮女和其他人也全部回避。
「微臣命人送他回到禁衛所了。」朱遠回答。
韶明稍微沉默,說︰「你回去告訴他,說吾並無大礙。」她離開時,看見他滿臉的擔心。
「……是。」朱遠行禮,退下了。
憂心忡忡的景沖和,無法坐住,在禁衛所的長廊上踱步等待消息。好不容易看見朱遠,他趕忙上前道︰「今上還好嗎?」
「今上沒事,毒也可解。」朱遠簡單地說明。
「那就好。」雖然他讀過藥典和毒經,知曉改路子有藥可解,但終究還是要確定了才能放心。可是想到韶明果然遭遇危險,他又擔憂起來,問︰「已經知道是誰下毒的了?」
「不。」朱遠搖頭,然後,他看看景沖和道︰「……這次多虧你了。」
景沖和一愣。
「……朱大人,如我之前所說,我讀書,跟你們練武,沒有什麼不同。一直以來,都是你們在保護今上。」他肯定道。
可是他仍舊是失職了,朱遠有些明白景沖和之前所說的學習能讓自己變強,雖然景沖和文弱,可是他擁有的學識保住了韶明,他有他的武器,這何嘗不是一種強壯?是他朱遠小瞧了這個書生。
「景先生不愧是夫子。」朱遠不是小器之人,身為禁衛頭子,他該重新檢討對皇帝的保護機制。「我先告辭了。」皇宮內出事,他有許多事情需安排。
景沖和目送他離開,望看遠處的寢宮,他不止一次希望自己能幫韶明再多做些什麼。
像是這樣的時候,他也想待在她的身邊。
他的擔心和關懷,已經不是單純的情義了。縱使景沖和再鈍,也能夠察覺自已的心意。
他心中波蕩,不禁嘆息。
日日早朝不遲到的韶明,居然三天不見人影。
眾臣議論紛紛,台面上私底下都在打听,不曉得她是怎麼了?
第四天早晨,光明宮恢復朝會,韶明戴看一雙獸皮縫制的手套,緩緩地坐上大位。
那手套引起一些朝臣注意,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不論是手套還是這三天的休息,韶明不解釋,也沒有說明,只是沒事人兒般地示意臣子們奏事。
于是各臣一如往常陳情議事。待得要奏該奏的都奏完後,韶明方才揚起嘴角,說︰「吾想,眾卿有些疑問在心中,吾也不拐彎抹角,其實,吾遭賊人下毒了。」
此言一出,殿中嘩然,驚訝錯愕的、忠主關懷的、氣惱憤怒的……什麼表情和反應都有。
「今上!請讓微臣調查此事三」
「不知太醫怎麼說?」
「是哪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下的手?」
「今上——」
韶明只是不慌不忙地啟唇︰「吾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
她的聲音不很大,卻令眾人登時住口,殿中一片安靜,她不急看說下去,待氣氛漸漸變得不安和詭譎,才慢騰騰地道︰「吾沒事,見到了嗎?你殺不死吾,就等看吾來收拾你。」
她一席話對看朝臣們說,底下人則是個個無比驚訝。
「是……在這朝會中的人?」有人訝異地說道。
不然還有誰呢。」韶明一笑,跟看,她表情一變,猶如罩上一層寒霜,冰冷地道︰「吾給你三天,三天來向吾告這死罪,或許吾可以放你一家生路,過了這三天,就等著誅門滅族吧。」
殘狠說完,她又是一笑,卻教人戰栗,她起身揮袖離開,留下互相對視而驚疑詫異的臣子們。
消息傳出去,人人都等看瞧究竟是誰膽敢毒殺皇帝,一時間,王公貴人,販夫走卒,無時無刻不談論看這女皇即位來的第一宗奇案,並且期待這出精采好戲的結局。
這教人驚汗又興奮的氛圍,持續三日,終于來到最高潮。
夜里,韶明坐在朝陽殿內,睇著熱茶冉冉上升的余煙,她的前面跪著工部尚書,是剛剛才捉拿進宮的。
「今…今上……求、求您……」他涼恐至極,連話也說不好。
下毒的人是他,當日在朝會中,听到韶明說知道下毒者是誰,他背脊竄出一片濕汗,可他隨即想,他沒有露出什麼馬腳,這定是韶明的詭疑之計,目的在等真正的凶手自投羅網,于是他在這三日內裝得若無其事,和別人一樣上朝,和別人一樣奏事,和別人一樣玩鳥吃茶。
可是他的心里越來越不安。
若是韶明的確是掌握了什麼,知道是他呢?這個不安定的疑問總是縈繞在他心底,第二天開始,他就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雖然告訴自己肯定不會的,可就是無法完全安心。
這種驚懼幾乎令他要嚇破膽,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今晚,他終于崩潰了。
吆喝著府里大小,帶看簡單的行囊,要逃命去,不料卻在城門給攔了下來,說是韶明旨意,京官不得離城。
他一听,腿軟了,他知道自己上當了,倘若他熬過今晚就會沒事,可偏生他就是沒熬過!
韶明賭的就是凶手自疑疑她的疑心!
他被侍衛捉拿進宮,直接帶到朝陽殿,家人現在不知在哪兒。
韶明將茶擱下,光是杯底觸踫桌面那細微的聲響,就嚇得他幾乎要尿出來,他命休矣。
韶明垂眸看著他死人一般的瞼色,道︰「听搜身的侍衛說,你的行囊里,有一大迭銀票呢。」
「我、我……」
「你不用說。」韶明冷冷的,道︰「你的所作所為,吾很清楚,吾一直想要換掉你,可吾又想,你雖然不干淨,可還是有才的,以前還是做過不少事,或許給你個不算差的結果,讓你回去養老也就罷了,只是,你為何要加害吾?就因為吾擋了你的財路?」
工部尚書一個字也講不出來,整個朝陽殿陷入死寂之中,他只覺過了像一生那麼久。
此時,侍衛進來通報道︰「工部侍郎帶到!」
「帶進來。」韶明道。
語畢,就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給侍衛左右兩邊扶看進來,狼狽來到韶明跟前,侍衛押著他跪下。
這個人,是她即位當年,加開恩科,親自欽點的進士,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也順利升到工部侍郎一職,韶明原本想看換掉工部尚書後,直接升他,可他卻是此事的共犯。
工部侍郎只是惡狠狠地瞪看身旁的工部尚書,怒道︰「你愚蠢!早就告訴你,不要輕舉妄動!現下把我也扯進來了!」
是的,就是工部尚書按捺不住,在離開前留書給工部侍郎,才會讓共犯是誰一事泄了底。
此案除了在紙上放毒教人意想不到,還必須知曉韶明平常並不大傳御醫這個習慣,否則事成前,御醫一見便會東窗事發。而韶明平時習慣只有朝中大臣較為了解,所以當初在朝會,她放話出去,因為凶手就是其中一人。
雖然她有猜過共犯一事,可她卻沒想到會是工部侍郎這個人。見他跪在自己面前還如此猖狂,韶明神色一冷,對他道︰「吾待你不好嗎?有功,吾的賞賜絕不會少;做得好,吾也升你官職。然而,你為什麼和工部尚書狼狽為奸加害吾?」
那工部侍郎轉過瞼,一雙眼楮已然發紅,直瞪著她。
「我人都已經被拿到這兒了,也沒什麼好怕的!當官就是要發財,這是人的天性!我唯一錯的,就是讓你給抓到了!」
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和以往斯文的樣子猶如天壤之別,第一次見他,她的確看出此人的膽色,以為這會成為他當官的助力,而如今,他的膽子已經大到無法無天了。
「……將此二人拿到大理寺,是什麼罪,就判什麼罪。」韶明淡淡地說完,起身離開了。
身後傳來工部尚書的嚎哭和工部侍郎的狂笑,在寒冷夜里,有種可怕的悲傷。
途經長廊,見工部尚書的家人跪在不遠處,給侍衛嚴密地圍住監管,其中有老母,有好幾名妻妾,更有襁褓中的孩子。韶明撇開臉,命人放了他們,全部逐出京城。
屏退宮女,她獨自一人繼續慢慢地走著。
她雖會識人,但不表示她就絕不會看錯人,她並不憤怒,只是感覺極其失望。本來的好官,為什麼會變成貪官?是近墨者黑,又或者真的是人的天性?
心里想看許多事情,走看走看,當發現的時候,藏書閣已經矗立在她的面前。
再走近,站在藏書閣前的景沖和,教她停住了動作。
听到腳步聲,他回首,也發現了她。
「今上。」
滿月復心事的韶明,在這個時候,卻遇見最教她防備不起來的景沖和,她真的是差點就忍不住上前對他訴說一切了。
硬生生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有些怪罪地瞅住他。
「你怎麼在這里?」
因為數日不見也不能見,所以他來此,是為了看看能否見她一面,以前,天天伴她,他沒想過這樣的事,如今僅是分開一日,他都會思念。
他臉微熱,沒有把心里想的講出來,只是關心問道︰「身體無恙了嗎?」
听他還在擔心白己身上的毒,韶明感動,又不想讓他看出來。她平淡地應道︰「嗯。」
她已經太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景沖和面前她會不小心泄漏,這令她無法自然地面對他。
「那就好。」景沖和神色柔和地說道。
她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講的,如果她能講得出來的話,可是,她講不出來,因為她不習慣。
韶明昂起臉,望看天上膠潔的寒月。
「……景沖和,人心貪得無厭,是嗎?」輕輕地,她道。
景沖和當然不知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見她似乎有點愀愴。想了一想,回答她道︰「或許是吧,是人總是有欲有求,不過,貪心並不一定全是壞的。」
韶明轉而看著他。
「怎麼說?」
「譬如一個母親,貪心地想給孩子最好的;譬如一位國君,貪心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對了,又譬如我,總是貪心地想要看更多的書。」
他是想逗她笑嗎?韶明責怪似地看他一眼,他一臉認真,應該不是想逗她笑。
「你說什麼呢。」她沒辦法像他總是那麼純粹,她道︰「你的心是干淨的,而吾的心,是黑色的。」
景沖和一怔,隨即說︰「不,我想,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肉做的,應該沒有不同。」
……她真是跟他說不下去,韶明長嘆一聲,良久,低聲道︰「不過你說對了,吾也是貪心的,吾很想把你關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教你出不去,也無法見人。」只有我能見你。
她擔憂他的安危,唯有這麼做才能安心。
景沖和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是她低垂著眼眸,沒有表情,臉也和霜雪一般白。于是,他和緩地開口︰「那好吧,請今上一定要在那里放滿書,我出不去,就看書解悶。」
韶明聞言,凝視著他。
「……總覺得我們倆一直驢頭不對馬嘴。」她講的,和他答的,根本是兩回事,不過,她的心情是好些了。「你這書痴,來藏書閣這兒是想進去吧?拿去。」韶明從腰間掏出一把鑰匙扔給他。
景沖和忙接下,見她轉身就走,雖然想喚住她,卻又不知用什麼理由,她也好像很累,需要休息了。
他垂首望看手里的鑰匙,低聲道︰「我來這里……並不是想要進去。」
韶明其實心里是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只是,還要和他講什麼好?
她不知道了。
澀澀地一笑,她朝寢宮的方向走去。衣帶被風吹起,一飄一擺的。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會是她與景沖和的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