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買子 第一章 作者 ︰ 綠光

崆峒城,才剛入夏,正午的陽光就強烈得像會咬人似的。

市集里的攤販已經收得差不多,就連人潮都躲進食堂茶肆喝涼茶避暑去了。

然,城南的金家油行前,不少伙計頂著大太陽,忙著將一缸缸的油給運上牛車。

個個忙得汗流浹背,整張臉紅得像是快要爆掉,不滿掌櫃的覺得他在整人,要他們在這當頭裝貨運出。可他們又怎會懂得掌櫃的心酸?

這時候的油行掌櫃,臉色白得很,必恭必敬地站在圓桌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原因就出在坐在圓桌邊,正慵懶邊喝茶邊看帳的金府二少。

金府二少金如秀,一身玄黑繡銀邊錦袍,襯托他的高大昂藏,長發束起,露出那張教人見到就忍不住驚艷的桃花臉。

尤其是那雙眼,像星子般燦亮,听說笑瞇時,連桃花都為之失色,但掌櫃的沒看過,他常看到的是——

「胡麻油才賣出二十斤,蘇麻油也不過才三十斤,而燃燈用的水油竟才賣出一斤……掌櫃的,你這買賣手法真是一絕,賣的斤數一月比一月少,我養了這一油行的伙計和你……」金如秀緩緩抬眼,噙怒的黑眸閃動流光,如野獸般展露危險氣息。「干什麼的」說著,賬本全數丟到掌櫃的身上。

掌櫃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只能垂著臉,覺得胃好痛,他想要找大夫……雖說他家二少的脾氣像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當二少發作的時候,就讓他頭痛胃也痛。

「怎麼,變成啞巴了?啞巴還當什麼掌櫃。」

「二少、二少!」掌櫃的臉色蒼白,急得滿頭大汗。

「不是啞巴,就給我說個道理!」他怒拍著桌面,上等梨木桌面硬是裂了條縫,讓站在身後的貼身侍從並成很自然地往旁邊退上一步,就怕待會有個意外,傷到自己那就不好了。

「二少,是這樣的……龍家油行……」掌櫃的壓力好大,說起話來斷斷續續,他眼前一片花白,感覺隨時要厥過去。

也不知道他家二少到底是哪條筋不對勁,近來要求好多呀。

油行是去年秋天時二少向老爺討來經營的,一開始都還好,經營得中規中矩的,但最近三個月,打從老爺夫人去了聚祿城後,他開始覺得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雖然二少給的月俸很誘人,可是在二少底下做事真的好難過……

「龍家油行又怎麼著?」

「龍家油行又削價了。」

金如秀聞言,一雙笑若桃花的眼凝如狩獵時的豹子銳眸。

「這會龍家的油價如何?」

「小的派人去查探過了,燃燈最上等的水油龍家賣到了一斤才一兩銀,次等的芸苔子是八百文錢,亞麻子五百文錢,而食用的油,最上等的胡麻竟削到只剩一斤一兩一百文錢……」

龍家油行就在隔壁的崎水路上,很近的,想問價格不是問題,就難在對策。

金如秀啼笑皆非地揚起濃眉。「這龍家二千金腦袋是壞了不成?」

這丫頭根本就是在跟他作對!

打他接手油行以來,他做了幾回的特賣,限時限量的搶購,為的是要打響金家油行的名號,但等特賣過後,她就馬上把油價降低,仗著還有利潤可圖,他當然能跟進。

然近兩個月那娘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油價逐漸調降,低廉到已經打壞了行情價。

一石的胡麻頂多榨出四十斤的油,芸苔子一石也不過榨出三十斤的油……光是一石的胡麻買入價就要四十兩,她卻一斤油賣一兩,不是跟他杠上了誰信。

打從他接手油行之後,她動作不斷,根本就是針對他的吧。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跟她客氣,是她先挑釁的,她就得要付出代價!

掌櫃不敢吭聲,只能等著他決定。

依他對二少的觀察,二少肯定是會再降一次價錢的……可是他覺得這真的不是個好法子。

「掌櫃的,給我听著。」

「是。」

「貼出告示,順便告知各商行,從今天開始,金家油行所有的油全都半價賣出,特惠三個月。」

掌櫃聞言,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有意見?」金如秀不耐地啜著茶。

「二少,這麼一來,咱們會有損失的……」而且是損失慘重。

三個月的時間,大伙會發了瘋般的拚命下單,多添一筆訂單就等于要多賠一半的錢,金家雖說是崆峒首富,但也不能這般玩鬧。

「放心,本少爺自有做法。」他想過了,他接著會用更好的價錢大批買進各種材料,雖然目前會賠,但日後肯定會加倍賺回,因為那個時候崆峒城就只剩下金家油行了。

他不玩循規蹈矩的一套了,趁著爹娘不在,他要一口氣吃下龍家油行。

「二少是想要藉此擊倒龍家油行?」

「你倒有點見識。」他哼笑了聲。

「二少,龍家油行是百年老店,之所以能夠削價競爭,那是因為龍家的油有獨門配方,燃油沒有一般的刺鼻味,再加上近來又推出了一種燻香燈油……二少這麼做也不見得真能除去龍家油行。」

「燻香燈油,不過就是一時流行的玩意兒罷了,本少爺又不是沒見識過。」寒煙閣里,一些花娘喜歡些新鮮的玩意兒,所以客人也買來贈與,花娘們樂得點燃聞香,不過是多了點花香也沒多了不起。

然而,一想到寒煙閣,他濃眉驀地攢起。

「二少……」

「唆,本少爺要怎麼做還得由你教」他怒聲斥道。

「……是,二少。」掌櫃顫巍巍地應聲,撿起賬本,快步離去。

金如秀這才頗滿意地點點頭,正要起身離去,卻瞧見始終沉默不語的並成一臉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你那是什麼眼神?」金如秀抽出折扇往他眉心一敲。

並成動作飛快,輕松避開,年輕稚女敕的臉龐很不同意地皺起。「要是夫人知道的話……」

「你現在是拿我娘壓我是不是?」他瞇起的眸子殺氣騰騰。

沒用,他爹娘每年入夏都會到聚祿城一趟,沒半年是不會回來的。

「不是,是夫人說過,做生意求和氣生財,可是二少這種做法,好像跟夫人說的背道而馳。」

「你又懂什麼?」金如秀哼了聲,呷了口茶。「龍家油行打從龍老爺子年初去世之後,兩房開始爭奪家產,大房被欺壓得苦不堪言,可偏偏二房的龍靜精明得像鬼,產業一把抓,我現在要是斗倒龍家,也算是替老天除害。」

說到龍家二房的龍靜,學商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處處和他作對,把油價壓得快要不敷成本,他要是不弄倒她,他金家還要不要做生意。

並成偏著頭想了下。「可是如果二少真的把龍家油行的生意都搶來,大房不也是跟著顛沛流離?」

「那也只能怪她們太不濟事。」

「二少……」這根本就是強詞奪理嘛。

「閉嘴,咱們是做生意,可不是開救濟院,況且,做生意本來就是各憑本事,她要是就這麼被我打敗,那也只是她太弱。」

並成看著他懶懶喝茶的側臉,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在觸我楣頭?」他不悅瞪去。

嘆得這麼大聲是怎麼著?

「依我看,二少根本就是在借題發揮。」並成說話時,已經開始偷偷往後退。

「什麼意思?」他瞇起眼。

「二少兩個月前讓兩家南北貨糧行倒閉,而一個月前,又讓竇家食堂關門大吉……湊巧的是,這三家店包括龍家油行的主事者都曾經得罪過二少。」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樣。

「……那又如何?」

「二少在找人出氣。」並成又悄悄地退了幾步。

「你是哪只眼楮看到的?」

「這兩只。」他指著自己的眼,退得更大步,眼看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奪門而出。

「然後呢?」金如秀笑著,邪冷而危險。「老子要找人出氣還需要挑個黃道吉日?」

「是不用,不過二少三個月前——」

「閉嘴!」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冷聲低斥著。「這事你還敢說!身為我的貼侍,你還有臉跟我提起這件事!」

三個月前的那一晚……簡直是他一生最大的恥辱。

想到寒煙閣他就想起那不堪的一夜……更可惡的是,並成找來時,他衣衫不整得像是被蹂躪得很慘。

「是二少要我不要跟著的。」並成好無辜,真的是不吐不快。

話說那一晚,二少上寒煙閣和人談生意,還刻意要他回避,他當然就乖乖地待在馬車上等……男人嘛,總是有些時候不方便讓第三個人在場,他自然識情知趣的閃得遠遠的。

可是誰知道,慘事就這樣發生了。

說真的,他還是頭一次看到二少那麼狼狽,根本就是被人狠狠蹂躪過,雖說二少堅持對方是女人,但是……一個女人到底要怎麼蹂躪一個男人?說穿了,二少肯定是被男人給怎麼了,卻打死不承認,硬說對方是個姑娘家。

結果呢,自己解不了氣,于是開始找跟他不對盤的商家對付……唉,真是造孽啊。

「你還敢說!」他直接丟扇子,可惜並成動作飛快,早就腳底抹油,溜了。「混賬東西,要是那晚你有跟在我身邊,還會發生這種事?」

「二少又不是不懂武……」

「還頂嘴!」那晚,他去找同樣和人商洽生意的大哥時是有些醉了,誰知道大哥竟不在廂房里,而他卻在進了廂房後一陣頭暈,接著後頸被敲了下,待他有點意識時,就見那個女人正要強他……他本來要反抗的,可是他被綁著雙手,後來覺得舒服了,最終又被迷昏了!

那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局面,誰知道他居然會讓女人垂涎到這種地步。

他娘的,要是讓他知道是哪個不要臉的姑娘敢綁他強他,他肯定加倍奉還。

望著並成跑出賬房外,他惱怒地跟著起身,一條素白手絹從腰帶底下溜出。

瞪著那條手絹,他目眥盡裂,恨不得將它給撕爛吞下月復。

這是羞辱他的女人留下的證物,他日日帶在身邊,就是要自己不忘這份恥辱。

看著手絹就教他想起他擱在房里的那錠十兩黃金……那黃金,還真是他身體力行,付出精力得到的。

居然拿金子打發他……不知道他金如秀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金子嗎?

強他就算了,居然還留下金子……把他當男娼了不成

他拾起手絹,瞪著上頭龍飛鳳舞的精繡龍字,把它握得死緊。

等著吧,他總有一天找到她!

龍家榨油廠就在城東郊外,佔地頗大,過了穿堂大門之後,便會瞧見各式各樣的榨油器具,還有炒料的大鍋灶,舂油房,撞油器。

一抹縴瘦的素白身影在其間穿梭著,流著汗和廠里的伙計們一起忙,最終走向後院的一間房里。

「小姐,休息一下吧。」貼身丫鬟巧瓶端著茶走了進來。

巧瓶瓜子臉上嵌著一雙滴溜溜的大眼,雙髻束彩帶,一身湖水藍夏衫素裙。

「等等。」龍靜眼也不抬,手正忙著翻炒各種花瓣。

「小姐,這里頭太熱了,先到外頭歇會兒吧。」巧瓶催促著,掏出手絹替她拭著額上的汗。

「不礙事,先等我炒過一遍。」龍靜堅持著。

巧瓶無奈地看著她,只能陪著她待在這炒花房里。

說是炒花房,其實就跟炒茶沒兩樣,只是把茶葉換成花瓣就是了。

這是她家小姐創新的法子,先將花瓣炒過逼出香味,等干燥之後再磨成細粉,加入水油里頭,便成了燻香燈油。

龍靜一個月前將這新品推上市,吸引了不少愛嘗鮮的貴客上門,引起風潮,龍家油行門庭若市,燻香燈油供不應求,所以她現在必須加快速度,否則會來不及把貨給下了單的客人。

這項獨門絕活,是爹仙逝之前跟她提過的,她反復試做之後總算成功,盡管只憑她一人難以應付龐大的訂單,她也沒打算要增加人手。

因為這里頭藏有只有她才知道的做法秘方,是絕不外傳的。

所以,就算再累,她也得要撐下去。

將所有的花瓣都炒過一遍之後,擱到竹簍里,底下燃著炭火,用熱烘的方式加快干燥,確定火候沒問題之後,她才舉步走出炒花房。

巧瓶立刻跟上,扶著她在炒花房外的涼亭坐下,拿起扇子替她搧風,再趕緊遞上茶。

「巧瓶,茶怎麼是溫的?」喝了一口,龍靜微皺眉。

「小姐,妳現在的身子不適合喝涼茶嘛。」巧瓶一臉無奈。

「好吧。」

巧瓶替她搧著風,看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飲,小姐臉蛋通紅著,身上早已經汗濕一片,「小姐,待會進去換件衣裳吧,要是吹風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她家小姐,明眸善睞、女敕頰雪膚,怎麼看都是個金枝玉葉,現在卻穿著舊棉衫,腰間還配了件及膝腰封,把自己搞得跟個下人沒兩樣,就連長發也是隨意扎起,沒有半點綴飾,比她還像個丫鬟。

龍靜正要開口,一股惡心感毫無預警地襲來,剛喝下去的溫茶全數嘔了出來,還不斷地干嘔著。

「小姐……」巧瓶趕忙拍著她的背。「這小主子可真是會折騰小姐。」

等到嘔吐感稍退,龍靜已眼冒金星,總覺得她的胃像是被翻攪過了一遍,不自覺地輕撫著微隆的肚皮。

「大概是個兒子吧。」她說著,嘴角揚起無奈的笑。

如果不是兒子,怎麼這麼皮這麼壞,這麼折騰她。

打有孕以來,她就精神萎靡得無時無刻不想睡,睡醒就想吃,可是一吃就是吐……一天里頭至少要這樣折騰個四五回,別說要像一般孕婦發胖,她整個臉頰都瘦了,就連氣色也糟透了。

「怎會這樣呢?分明是那金家大少的種怎會……」

「噓!」龍靜低斥了聲。

巧瓶趕緊看了看四周,沒有半個人在,她才松了口氣。「小姐,對不起,我一時嘴快就……」

「這事別再提起。」龍靜沉聲警告,可原本紅暈稍退的面頰又艷紅了起來。

想起那夜,她這輩子是打死也不想再遭受那般羞死人的狀況。

若不是面對非常的情非得已的狀況,她又怎會拿清白換孩子。

「是。」巧瓶一臉自責地垂下臉。

「沒事,走吧,到前頭去瞧瞧伙計們貨裝載得怎麼樣了。」

「好。」

然,兩人才剛站起身,龍靜的貼身侍從長治從門口快步走來。

「小姐。」長治一身青衫神態沉著。

「這個月的 仁價格多少?」龍靜問。

「……沒有 仁。」

「什麼意思?」

「屠家柴行說,之後沒有多余的 仁賣給龍家油行。」長治寬額濃眉,眼窩極深,一旦斂笑攢眉,模樣顯得寒厲,也正因為這張臉,才能鎮壓得住榨油廠里的伙計,方便由他出面替她收購所需材料。

「怎麼可能?杏林村去年至今的氣候極佳,沒有任何天災,胡麻、蘇麻甚至是芸苔子都是豐收,而烏 樹更不可能受到任何影響,怎麼可能沒有 仁賣給咱們。」

她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別的姑娘還在學女紅時,榨油廠里的器具就是她的玩具,她從小在這里游玩,看著父親和許多商家往來,耳濡目染之下,她很清楚榨油廠里所需的各式材料來自于哪些村鎮,所以她對當地天候也時有留意,以防萬一。

「屠家大掌櫃說,金家二少把所有的貨都吃下,而且是以一石五十兩的價格買的,要的量是一千石。」

龍靜緊抿著嘴,冷哼,「一千石……真不知道他要怎麼消耗這些貨,說穿了,他根本就是要讓咱們沒有 仁可用。」

金家二少……這人是怎麼搞的,為什麼突然做出這麼大的動作?他去年接手油行時,經營得中規中矩,偶爾小有動作卻也沒到惡意打壓的地步,感覺是個可敬的對手,怎麼突然使出這種手段?

 仁無法久存,久存之後再榨出的油容易變質,難道他會不知道嗎?

更別說放眼整座崆峒城,用得了最高級的 仁水油的人屈指可數,一個月能賣出八十斤已經是極限,他一千石的 仁到底要用到什麼時候?

再者, 仁的價格也會因為他大肆收購而上揚……今年是豐收年,所以 仁的價格比往年還要便宜三成,之前她才能調降些微價格出售。

被他這麼一攪和,油價是注定得要再漲些了。

「這個金二少真是可惡,兩個月前才剛讓兩家南北貨倒店,後來又逼得竇家食堂關門,現在竟然……」巧瓶氣得牙癢癢的。「果然老人家說得沒錯,要是生出雙生子,一定是一個極善,一個極惡,極惡的就是金二少,簡直跟金大少有如雲泥之別,小姐,咱們干脆去找金大少說這事吧。」

龍靜搖了搖頭。「沒這種道理。」

「小姐?」

「掌管金家油行的是金如秀,沒道理找金大少理論這事。」

「那咱們要怎麼辦?」

「大不了不做水油生意。」她哼了聲。

她的燻香燈油,底油用的是亞麻子油,雖然比不上 仁水油和芸苔子油精純,但是花香可以蓋過亞麻子油特有的氣味,況且價格低廉,人人都買得起。

「那咱們就任由他欺負?」巧瓶憤憤地說。

「欺?」龍靜哼了聲。「誰斗誰還不知道呢。」

她開門做生意,求的是和氣生財,只要人不犯她,她自不犯人。

「可是,小姐,據我查探金家二少的動作可不只是這些。」長治愁眉不展。

「他還干了什麼事?」

「金二少下令金家油行里所有的食用油和燃油半價賣出,而且特惠三個月。」

龍靜氣息不禁一窒,閉眼在心中粗估此事對龍家油行造成的沖擊損失,好一會才張開眼。「還好,我還是有對策。」

和龍家油行往來的商家有十來家是立一年契,而且用油量相當大,應當不會轉移到金家油行去,不過這虧損如果真要細算,數百兩到上千兩是跑不掉的……看來,得積極找其他的大筆訂單,以薄利多銷的方式避開這次的惡斗。

不過,這金二少是瘋了嗎,有人這樣做生意的?

難道是為了要斗倒她龍家油行?

她是哪里得罪他了?

「小姐打算要怎麼做?」長治問。

「舊金河畔的船宮一年和民間油行立一次約,還有宮中采買,或者是聚祿城的南北商客也是可以拓展的線。」她計劃盤算著。「咱們是百年老店,在其他城鎮終究是有些人脈想拓展也不會太難。」

法子不是沒有,偏偏就是不湊巧,懷有身孕的她近來被折騰得難過,要她來回奔波她是無所謂,就怕會損及肚子里的孩子。

再說,都闐王朝近年來風氣雖是開放不少,緣于千勝侯夫人和金家夫人首開前例做買賣,如今有不少女子效仿,但終究身分不及兩個夫人尊貴,會真心和女子打交道做生意的,終究是不多。

要長治替她出面接洽的話,他的身分只是龍府的下人、她的貼侍,沒個身分就怕其他商家不買賬,但礙于大娘,她又不能除去長治的奴籍。

想著,忍不住輕嘆。

為何她不是男兒郎?如果她是爹想要的兒子,她肯定可以讓龍家的百年產業更上一層樓。

「可是小姐的身體……」長治沉吟頓住。

她輕嘆了聲。「算了,別提那些,先到外頭看看伙計們貨上得如何,還有,巧瓶,可有準備涼茶給大家,今天日頭挺曬的,他們肯定出了一身的汗。」說著,她緩步往前走。

「有,早就備妥了。」巧瓶跟在身旁答著。

就說她家小姐好得沒話說,放眼崆峒城,有哪個老板會在夏日給伙計們準備涼茶消暑,入冬時熬煮暖胃的紅棗桂圓湯。

「那就好。」

走到榨油廠外,龍靜瞧見管事一副愁眉苦臉地要伙計們將裝載在牛車上頭的油缸取下。

「周管事,怎麼把貨給取下了?」她溫聲問。

「小姐,大風茶肆派人傳話,說不要咱們的蘇麻油了。」

「……是金家干的好事?」

「是呀,不只是如此,剛剛就連春福食堂、富陽樓和寒煙閣都托人傳話,就說要暫停契約,要是小姐不滿,可以找他們談違約賠償。」

龍靜無力地閉了閉眼。

這下可糟了,狀況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富陽樓是崆峒城最為聞名的客棧,更是龍家油行最大的商家,一個月賣給他們的油,所得到的收入純余可是高達數百兩,如今富陽樓暫停契約,損失極大,而寒煙閣可是和花絳樓並列,是崆峒城最聞名的銷金窩,要是少了寒煙閣,就連燻香燈油的買賣都會受到沖擊。

看這些立約的店家寧可賠錢了事,就可以想象金家給了多可觀的好處……真是混蛋家伙,要不是她有孕在身,豈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小姐,這金二少真的太過分了!」巧瓶氣得快哭了。怎麼金家大少是個翩翩君子,金家二少卻是個無恥惡霸?

龍靜抿嘴不語。

金二少做生意的手段是下流了一點,不過做生意本來就是如此,削價競爭是常有的事。

但以往兩家總是和平相處,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金二少這回的做法卻像是鐵了心要斷她龍家的生路,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有任何的猶豫。

「長治,上花絳樓替我訂上等廂房,順便請出花絳樓花魁沁蘭。」她忖度片刻後道。

「是。」

龍靜平心靜氣地閉上眼,不惱不躁,滿腦子只思索著解決之道。

她永遠不會忘記父親為她起名的用意,想要撐起龍家油行,她就得靜。

龍宅位在城東南舊金河旁的胡同,離兩岸銷金窩有點距離,掌燈時分後便是一片靜謐。

然而,每日接近子時總會有馬車刻意放緩地駛近。

龍靜一下馬車,小廝已經為她開了門,卻不見貼身丫鬟巧瓶,正覺得古怪時,瞥見里頭大廳還燈火燦燦,她的心底便有了數。

不疾不徐地踏進大廳里,果真瞧見巧瓶垂著臉站在門邊,而里頭就坐著龍府大房夫人和大房千金龍嫣,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

「大娘,姊姊,這麼晚了妳們還沒睡?」她向前問候,盡管疲憊不堪,依舊淺勾笑意。

「妳這當家的還沒回府咱們怎麼敢睡。」龍府大房夫人年歲不過四十,保養得相當得宜,和龍嫣坐在一塊,儼然像對姊妹花。

兩人皆是滿頭玉簪金步搖,一身精繡華服,貴氣逼人。

「就不知道大娘特地等我回來所為何事。」龍靜當作沒听見她的尖酸刻薄,只想趕緊回房歇息。

「我問妳,為何近來大房的月錢竟減少了?」龍嫣冷聲問,一張俏顏薄覆冰霜,卻遮掩不了麗質天生的嬌美。

龍靜挺直背脊,垂斂長睫。「因為近來油行有些吃緊。」

這些日子金二少的手段一波比一波還要凌厲,幾乎快要斷光龍家油行僅存的幾條命脈,不但找不到制油材料,就連榨好的油也找不到商家可賣。

如此一來一去,要是不節省府中用度,就怕會撐不過這波競爭。

「笑話,妳以為我不知道嗎?這幾日妳連上花絳樓,夜擲百兩地與人應酬周旋,要不是做大買賣,怎會夜擲百兩不心疼,況且我跟我娘一個月的月錢也不過是五十兩而已,妳存心不給,是要咱們母女倆活不下去。」

龍嫣心里的憤恨不平,起因在于父親留下的遺言。

年初父親一去世她便打定主意,要趁機將二房給趕出家門,豈料,大門才剛掛上表示喪中的白燈籠,崆峒城的鄉紳先生便上門來,才知道原來父親早已擬定了遺言,還是以白紙黑字寫下。

上頭明說著,大印和權狀歸大房所有,但油行經營則是交給龍靜,府里所有花用都得經過龍靜點頭。

這一點讓她極為不服。

同樣是女兒,同樣都從小跟在父親身邊學商,她不認為自己比龍靜差,然而父親卻從來不讓她涉及經營,甚至還留下了一個可笑的遺言——先生下龍家繼承者的人,便能得到龍家的所有。

這簡直是荒唐!她的母親可是入烽城的藥材商千金,是她父親明媒正娶的。反觀龍靜的娘,是她娘的陪嫁丫鬟罷了,如此卑賤的身分竟能和她平起平坐,爭奪龍家產業?再加上她要花用還得要她點頭……要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龍靜安靜地听著,忍耐著怒氣和身子的不適解釋,「因為金家油行削價競爭,所以我近日與人應酬拉攏生意,現在好不容易才牽上船宮這條線,想要拿到錢,也要等到貨運上船才收得到貨款。」

銀兩,賬房里自然還有,但是那些都是要以防萬一的周轉資金,她不想要動用。

她很累,真的好累,加上今兒個吃下的東西幾乎全都吐出,她現在只想要回房躺著,壓根不想再跟她們唆。

但龍嫣像是跟她杠上似的又道︰「金家怎麼削價可不關我的事,反正爹是把油行暫時交給妳打理,妳就得要全權負責,況且,爹留下的銀兩有多少我會不知道嗎?賬房里怎麼可能會沒有銀兩,還說什麼要等到收貨款才有錢,我警告妳,妳這小雜種,別真以為爹把油行交給妳了!」

一句小雜種教龍靜一肚子的火驀地爆開來。「船宮這條線可以保住油行一整年的生計不生變化,可是我每個月給妳們五十兩,妳們到底又替這個家生了什麼財?」

她的娘原是府里的丫鬟,破例納為妾,想當然,她和娘在府里有多沒地位。

而她不是沒脾氣,她只是惦記著爹的教訓,不想跟她們一般見識,就算她們在三年前使計毒啞了娘,為了爹的一句話,她忍,可是現在爹已經不在了,真惹火她,她就把她們趕出家門。

她如此辛苦奔波,可不是為了養這對只會吃喝玩樂的母女,而是為了油行底下數以百計的伙計。

龍嫣不怒反笑。「我是天生千金命何必生什麼財,爹說了,我不需要為錢財奔波,只要待在家里,讓妳好好地養著就好。」

龍靜緊抿著嘴。

她無法反駁,因為龍嫣說得一點都沒錯。

娘的身分低微,爹在娘生下她,確知她是個女娃之後,就對她們母女倆漸行漸遠,如果不是她硬巴在爹的身旁,努力地學習,恐怕爹早就忘了他還有個女兒……也就是不在乎她,所以爹才會在遺書里寫下,盡管她執掌經營油行,她必須服侍大房母女,直到龍嫣出閣為止。

可龍嫣有出閣的一天嗎?

據她所知,龍嫣為了將她和娘趕出府外,正積極尋找可以入贅的男人,想要搶先生下繼承人,得到龍家所有產業。

為了不被趕出府,她才會挑了金大少買子。

雖說金家已經多代單傳,但至少都是男丁,所以她賭了一把,先找大夫調養身子,算準了日子,再托曾欠她一份情的牙商,趕在牙商舉家徑往沛歲城之前,假藉洽商幫她約出金家大少,還動用了有催情作用的迷香,就盼自己能夠一舉得子。

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龍家產業,才能保住龍家產業。

要是真讓心高氣傲的龍嫣掌管油行,就怕底下的伙計沒好日子過,更怕爹守了一輩子的百年招牌會毀在龍嫣手中。

就算爹不愛她……可是她會記得爹說過的每一句話,遵守著爹的遺書。

「奴婢就是奴婢,你就好生地做吧,我就讓你供養著,等到哪天我找了人入贅,生下了兒子,你就能好好地休息了。」

龍靜撇唇哼笑。「你找得到人入贅嗎?」依龍媽那傲慢性子,看得入眼的,必定是權貴富賈,可那樣的人又豈可能入贅。

「總比你有機會,你這庶出的,誰會願意為你入贅,不如去街上問問乞丐要不要吧。」話落,大房夫人和龍嫣笑成一團。

一旁巧瓶緊握著粉拳,卻又不能說什麼。

龍靜卻低笑著說:「至少還有乞丐,就怕有的人連乞丐都不要。」

「你!」龍嫣聞言氣得站起身。

「巧瓶,回去了。」龍靜轉身就走,無心理睬。

「是。」巧瓶趕緊跟上,兩人沿著通往西廂的花徑走。

「我娘今日可有好好用膳?」回房後,等不及解開發髻,月兌下外衫,她就已經歪倒在床上。

「有的。」

「那就好……」話未完,巨大的疲憊已經將她卷進夢鄉里。

替她拉妥被子,看著小姐眼下的陰影,巧瓶只能偷偷掉淚,暗嘆自己的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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