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風和日麗的上午時分。
徐芸倩搭著捷運前往新公司應征。
她為了看起來正式,身上穿的是以前公司的制服,白襯衫、黑色合身西裝外套和黑色窄裙,配著高跟鞋,柔亮的長發自然的披瀉在肩背上,看起來端莊又優雅。
她甜美清麗的臉上漾著微笑,澄澈的雙眼新奇的看著車廂窗外的景致。
她有七年的時間不住在台北了,當年因為爸爸工作的關系,全家搬到南部,離開台北時她才十八歲,正值荳蔻年華,愛作夢的年紀。
她記得那時她還是個高校生,她曾因為「相中」隔壁班的班長況英爵,纏著好友郭芃穎幫她寫情書給他,寫著寫著,竟害得郭芃穎和況英爵一起被叫到辦公室受罰,最後況英爵和郭芃穎意外地配成雙了。
他們不只成為情侶,听說他們最近結了婚,她很替他們高興。
現在回想起當年事,竟感到輕松有趣。
她也還記得,童年時有個很喜歡的玩伴,是她的鄰居哥哥,他叫耿君旭。
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他家有座大院子,附近的小朋友常去他家玩,她也是。
「新娘,這是我給妳的鑽戒。」耿君旭用草編成一個戒指要給她,就在他家大院子的草坪上。
她記得那時自己七歲,他十歲。
「這是假的。」她搖頭,懵懂間她知道這只是一個游戲,可是她竟然覺得很害羞。
「妳就當作真的,等我長大我會買真的給妳。」他執起她的小手,幫她戴上。
她听他的話,把草編的戒指戴著,仰起頭看他爽朗的笑臉,傻乎乎地問他說︰「真的嗎?」
「真的,有一天妳一定會當我的新娘。」他臉紅了。
「真的嗎?」她仍問著,看著他紅紅的、帥帥的臉,他一直都那麼好看,比起任何人,他在她心里排第一名。
她最喜歡他了。
「當然是真的。」他傾身,揉揉她的腦袋說。
她看看假戒指再看看他,用力點點頭,她願意相信他說的,他一向說話算話。
台北曾有她年幼時的夢,花樣年華時的回憶……那些都在她的記憶里,不曾抹滅。
「唉……」徐芸倩不由得低嘆,她一直都不知為何,當她想起耿君旭,想起這往事總感覺好玩,心也有點酸酸的。
也許是她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後來他搬走了,從此她沒再遇見他,直到現在,他都不曾再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如今她已二十五歲,大學畢業,有一年多的工作經驗,不過她還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
她仍愛作夢,對生命有熱情,還有不屬于她年齡的天真想法,應該說她很樂觀,總是充滿希望,那是她天生的性格。
她希望有一天還能再見到耿君旭,真心的期盼著,即使只是見一面也好,她很想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總之,再度回到台北,台北變得先進、新鮮、有趣、充滿活力,是個美麗的城市,這股新鮮的活力也教她內心充滿莫名的期待,說不定她還能再遇到君旭哥。
車停了,她收拾心情,走出車廂,走到出口,循著路徑到了附近的辦公大樓。
她在找一家環宇科技公司,很巧的是這家公司的總裁也姓耿,叫耿誠忠,那是她藉由網絡上人力銀行找到的一家頗具規模的公司,專門經營電子面板出口,廠房在南港,辦公大樓則在台北市區。
她寄了履歷表應征會計部的職缺,人事課長要她今天上午十點整來面試,並通知她,面談最好是以正式服裝為主。
在出口公司擔任會計必須精于匯率的換算,這正是她的專長,她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這份工作。
她遠遠的看到了環宇科技公司燙金的大字嵌在大門的橫梁上。
看看手表,她提早半個小時到達,太早到或遲到都不太禮貌,早到對方也許還沒準備好,遲了工作也許飛了。
她走進大廳,心想就在大廳晃一晃,旁邊有書報架,上頭有水果日報,她可以看個二十分鐘再上樓,時間正好。
她拿起報紙,就站在報架前翻看。
約莫二十分鐘後,看看時間她該上樓了,正要放下手上的報紙,突然有個低沈、極富磁性卻不耐煩的嗓音從她身側傳來——
「在模魚啊!」
「什麼?」這是在對她說話嗎?
徐芸倩吃驚地抬起雙眼看向說話的人,竟是個長得很帥的男人,發型時尚,膚色是健康的古銅色,眉宇之間流露著不凡的氣勢,自信的唇緊抿著,一雙炯然的眼楮充滿了洞悉人的力量,像要穿透人似的瞪著她看。
據目測他的身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八公分高,身著黑色西裝,手上提著名牌公文包。
她莫名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大氣不敢喘一聲。
長得太高的人站在旁邊,的確會給人莫名其妙的壓迫感,但他絕不只是因為長得高而已,這男人有種懾人的氣勢,像是與生俱來的,教人無法忽視他渾然天成的威嚴。
而且很奇怪,她覺得自己似乎曾經見過他……對他有種很遙遠、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不對啊!她從來沒見過這男人,她很肯定。
「現在幾點了,竟然還在這里打混?」耿君旭脾氣不怎麼好的瞪著眼前這個一派悠閑、在大廳留連的員工。
他是環宇的董事長,公司總裁雖是他的父親耿誠忠,但他的父親已是半退休狀態,公司的事全權由他管理。
出國一星期的他剛回台,才進公司正要上樓,就見到有員工上班時間還在大廳混,不說說她怎麼行?
「不是的,我不是……」徐芸倩很想替自己澄清,但她也不知怎麼搞的,在他那種瞪死人不償命的目光下,她的喉嚨突然卡卡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好。
她想他一定誤以為她是這家公司的員工了。
很可能是因為她身上的服裝,大公司的制服款式幾乎都差不多,她只是為了看起來正式一點,才會拿以前公司的制服穿,因為她平常的衣著都是以輕松方便為主,不太適合應征工作。
「妳哪個單位的?」耿君旭嚴肅地問她,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這女人。
她有雙星辰般的大眼楮,挺俏的鼻、嫣紅的唇、雪白的肌膚,柔順的長發襯著她甜美的瓜子臉,神態流露一絲天真,怎麼看都不超過二十三歲的樣子。
公司有這樣的小美人,他還是頭一次發現。
但就算他沒進公司,公司也還有紀律存在,他得知道她是哪個部門的人,竟在此混水模魚,不好好待在辦公室里工作。
「我在等。」耿君旭冷峻地聲明她得立刻回答,他從不等人,也沒人敢叫他等待。
等一下又會怎樣?
徐芸倩噘起唇,長長的眼睫壓低了,在心底反駁他,可是听著他的語氣,看他可怕的眼神,卻有點心驚驚的,他也許是這家公司的主管,可她又還沒開始歸他管啊!
「打掃的。」她隨便唬他,暗自在心里偷笑。
「打掃?妳穿的是職員的制服。」耿君旭指著她身上的衣服。
「有何不可?」徐芸倩不理他,轉身去按電梯。
而就在她轉身之際,耿君旭似乎瞥見她唇上噙著笑,立刻警覺到她是在唬 他。他感到不可思議,她未免也太大膽了,該不會是新來的,把眼楮放在口袋里不知道他是老板吧!
他眼看著她腳步輕快的走進電梯里,還問他︰「先生,你要搭電梯嗎?」
先生?
他的員工不會這麼叫他,人人稱他董事長。
她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不苟言笑的走了進去。
「幾樓?」徐芸倩按了十樓人事課的燈鍵,回頭好意地問他。
「十二樓。」耿君旭瞪著她甜甜的模樣,她果然不知道他是老板,而他從她按下的樓層鍵看來,她難道是來應征的?待會兒他會查個清楚。
徐芸倩暗自喘息,收回目光,這人看起來很難相處,脾氣很大的樣子,好心問他還遭來一瞪。
她伸出食指,幫他按了十二樓。
電梯緩緩地上升,她盯著電梯門上方的燈鍵往上跳動,上頭還有樓層標示。
她不小心瞄到十二樓居然只有一間辦公室,就是董事長室。
這人不會是董事長吧?!
她從網絡上只知道總裁叫耿誠忠,不知董事長貴姓大名啊?
她心底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再回頭瞥他,他閉著雙目站在那兒,一副如來不動的樣子就像尊雕像,那種不凡的氣勢、充分的自信……說不定還真的是!
但她何必怕他,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電梯門在十樓打開了,她不吭一聲走了出去,心想他最好別為難她。
幸好,電梯門又關上了,一切安然無恙,太好了。
她順了順氣走進人事處,里面有幾名職員全都安靜地在辦公,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著和這家公司的制服很像,一樣是黑色外套、窄裙,難怪剛才那位「也許是董事長」的人會以為她是他的員工了。
但不管了,先應征了再說,她找到陳課長報到,正好是十點整一分不差。
「陳課長你好,我是徐芸倩,來應征會計。」徐芸倩態度合宜的行禮。
「妳好徐小姐,請到里面坐。」陳課長起身請她進小型會客室里面談。
此時,耿君旭已上了十二樓,進了自己辦公室。
「董事長早,您這趟美國之行順利嗎?」秘書張小姐見到他,趕緊拿了簡報跟進去。
董事長行事風格向來嚴謹,但並不是嚴厲,可是最近他的脾氣似乎變大了些,所以她任何事都不敢怠慢。
據她所知,那和他剛結束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有關。
不過身為員工,大家都不敢公然談論公司老大的私事。
「很順利。」耿君旭在董事長的位子上坐定了,放下公文包,抬頭問張秘書。「公司有什麼職缺在征人嗎?」
「有的,董事長,是缺一名會計小姐。」
「會計?」
「是的,董事長。」張秘書回話。
耿君旭回想剛才那女子的模樣,難道她是來應征會計的?
她看起來並不像是精明厲害型的,而公司對會計的要求不只是要大學畢業,還要有相關經驗並且工作態度謹慎的人,她看起來稍嫌散漫了點。
但也不能光看外表,所謂人不可貌相,若她有真材實料,人事課的陳課長才會用她,公司用人的標準何在,陳課長很清楚。
「妳把今天的行程說一說,然後下去工作。」耿君旭往椅背一靠,淡聲吩咐。
「是,董事長,待會兒十點半要開會,中午會見重要客戶……」張秘書打開手上的簡報,口條清晰的向他報告今天的行程。
耿君旭听著她的報告,沒有再把剛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此時,十樓的徐芸倩面試很順利,陳課長決定錄取她,她已經得到工作了。
「什麼時候可以上班?」陳課長問她。
「愈快愈好。」徐芸倩很干脆地說,她是閑不住的,上班有錢可領又可以認識新朋友,會充實些。
「不如妳今天就留下來先適應環境,也跟其他會計學習。」陳課長說。
「好啊!」徐芸倩欣然接受。
「那我帶妳去會計部,然後認識一下公司的環境。」
「謝謝。」
陳課長帶她一起走出會客室,兩人一進辦公區域,立刻有人對陳課長說︰
「陳課長,樓上通知開會了。」
「對喔,今天董事長回國,十點半要開會。」陳課長轉而對徐芸倩說︰「要不妳自己先上十一樓報到,會計部就在那里,我會先打電話上去照會會計部的經理。」
「好。」徐芸倩很配合,態度良好地說,心底閃過一個很可能是董事長的高挺人影。
陳課長打了分機到會計部,徐芸倩便自己先行上樓了。
她走到電梯前,眼見兩座電梯都是「塞車」狀態,很多人搭乘,她剛才听到陳課長說董事長回國要開會,一定是趕著去開會的人全擠進電梯才會塞車。
那位董事長會是她初來乍到時遇到的那個男人嗎?
她猜不出來。
她走離電梯,看了一旁的路線圖,決定走樓梯,才一層樓,走路有益健康。
她循著路線走向走道盡頭,推開一道厚重的門,眼前就是寬敞的樓梯。
走了出去,樓梯空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她緩緩地拾級而上,走路還有些許的回音。而她愈接近十一樓,似乎听見空間里有清脆的腳步聲正從樓上下來。
她本能的抬眼看,就在樓梯的轉彎處看見了剛才心里想著的那個人,那位「可能是董事長」的高挺男人恰好從樓上走了下來。
她頓時體會到狹路相逢的困窘。
耿君旭也看到她了,他沒等電梯而直接走樓梯到會議室,很不巧,她又被他逮到在樓梯間閑晃。
她是以為應征過關了就算數了嗎?那也還得通過試用期三個月的考驗。
兩人的目光遙遙相對了一秒,腳步沒有停止,終究在十一樓的樓梯間相遇。
徐芸倩看著眼前那道通往十一樓的門,她伸手就可以推開它走掉,可是他站定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問她——
「妳叫什麼名字?」
「我……」她怯怯地看著他,他一副氣勢逼人的樣子,四下的氛圍瞬間讓人恍若置身于壓力艙。
她本想依順他的意思回答他,可是很奇怪,她的嘴巴就是不肯乖乖的回話,他高高在上的氣勢使她很想淘氣地反問他。
「女士優先,我得先請教你……貴姓大名?」她輕聲說。
耿君旭冷冷地盯著她,她竟說女士優先?好吧!何妨就讓她先認識他。
「耿君旭,這家公司的董事長。」他沒好氣地說。
「耿、君、旭?」徐芸倩整個人、整顆心都震驚著,這三個字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坎上。
她心跳飛快,血液也隨之奔騰。
「請問你……是耿直的耿,君子的君,九個太陽那個旭嗎?」
「沒錯。」耿君旭漠然地說,眼神嘲弄地瞥著她,她既然知道得那麼清楚,又何必多此一問?可她的態度並不是令人討厭的,她那雙美麗的眼楮變幻著各種情緒,反倒讓他很想看透她。
「我只知道這家公司的總裁是叫耿誠忠。」徐芸倩有點恍神地看著他俊酷的臉,他會是她小時候認識的那個耿君旭?
那個承諾要給她一個真婚戒的鄰居哥哥?可能嗎?
「他是我父親,他已半退休了,公司是我在管理。」耿君旭說。
「喔,是這樣啊!」徐芸倩終于確定他是董事長,她今後的老板。
她腦海里閃過童年時的記憶,就在一座大屋前的草坪上,同伴們在追逐、嘻笑,她跟她的鄰居哥哥也在其中,他牽著她的手在奔跑,他們在玩捉鬼的游戲……
大屋的門打開了,有個美麗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上端著托盤,那上頭擺滿好幾碗冰鎮綠豆湯。
她是耿家的媽媽,她用溫柔的聲音叫喚著︰「小朋友,要不要喝阿姨煮的綠豆湯?」
「要。」大家都玩得汗流浹背,一時間全跑向她……
她想從眼前這男人的臉上找到往昔的影子,但她找不到,只覺得他很陌生。
耿君旭不知她在發什麼愣,看看表,他竟已耽誤了開會的時間,遲了三分鐘,他向來很準時,都怪她讓他分神。
「妳若是想待在我的公司就得認真點工作,再讓我抓到妳到處閑逛,我可不會輕饒。」他警告她,立刻下樓去,不再停留。
徐芸倩恍若大夢乍醒,啞然地望著他架勢十足的樣子和調頭就走的頎長背影。
他以老板的姿態在對待她,即使他就是她的鄰居哥哥,此刻的他,也已不是當年的他了。
何況當他們都已認不出對方,那也表示舊時的回憶已成過去,不必再提。
其實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不見得就是她心里想著的那個人。
別想太多吧!她是來工作的,不是來認親的。
既然要成為這家公司的員工,那就好好賣力工作,她絕不會像他說的「模魚」、「閑逛」。
她推開十一樓的門,到會計部報到。
耿君旭邊走,發現自己竟然沒問明她的名字。
這小女子,在一天中讓他遇到兩次都在打混,他怎能不知道她叫什麼,他決定要特別指定部門經理好好盯緊她。
他到了會議室門口,見到陳課長,把他叫來一問——
「今早來面試會計的有幾個人?」
「董事長,今天只有一位,是我通知她來面試的,她的履歷很完整,有會計工作經驗,而且能精算匯率,也是相關科系畢業,跟她談過後,覺得她態度誠懇,有心為公司效力,所以我今天留她在公司先認識環境,並到會計部先學習工作流程。」陳課長答道。
耿君旭很確定陳課長口中的人,一定就是她了。
「她叫什麼名字?」耿君旭問。
「徐芸倩。」陳課長態度恭謹地回道。
「什麼?」耿君旭腦中閃過訝異,這名字曾經很熟悉……
陳課長看著老板的表情,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只好再說一次。「董事長,她是姓雙人徐,名字是芸芸眾生的芸,倩影的倩,徐芸倩,二十五歲。」
「知道了。」耿君旭眼色變得深沈,對陳課長點個頭,進到會議室里,心底不可思議地想著……她竟然叫徐芸倩。
他小時候曾經喜歡的人就叫徐芸倩,她是他的鄰居妹妹,她年紀比他小,算來今年該是二十五歲沒錯。
細想她剛才听到他的名字時也是很驚訝的樣子,她甚至清楚知道名字怎麼寫,真是她了。而且她已然認出他來。
他需要私下會一會她嗎?
他要認她嗎?
可是,他們相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相當遙遠了。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該怎麼做?
他得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