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天就會起程。」
「你前天、昨天,甚至剛剛吃飯的時候為什麼都不說?」火燒眉毛了才丟顆炸彈下來,讓人措手不及,這算什麼!
「因為我沒想過你的反應會這麼大。」他眼神帶著玩味。
「哪有。」繁德兒心虛的模模自己的臉,打死不承認。
她只是神經線沒控緊,偶爾……偶爾發神經。
「為什麼這麼突然?」好像一個悶雷炸在胸口,炸得她喉腔發澀,暈頭轉向的,這感覺很差。
「不是突然,這是我早就計劃好的人生一部分,只是我覺得現在是應該實踐它的時候罷了。」
「你從來沒說過,暗示、明示,都沒有。」她忿忿。
她突然覺得自己一直沒有看透他。
「這又沒什麼好說。」
沒什麼好說?她咬牙,很好,沒什麼,那她又何必一個人唱獨腳戲,在那里表現得非常有什麼呢?
「去吧、去吧你,最好一輩子老死在光禿禿的山頂上好了。」
這負氣的喊聲看在越紫非眼里,嘴角詭譎的彎了起來。
她對他也不是沒感情嘛。
繁德兒見他還笑得出來,頭發都豎起來了。
「那就祝你一路順風!」然後半路發瘋吧!
「不急,我還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從來不接受人家拜托。」她氣得不輕。
「听我說說看嘛。」
這種柔軟的口氣,這家伙是在哄人嗎?
「說吧。」心馬上軟了一塊。
「這個家就拜托你了。」
她把手搭上他的額頭,再模雙耳,又按了他的脈搏,一臉難以置信。
「很正常啊,沒燒沒熱,可怎麼說這麼奇怪的話?你又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拜托,在這別院,她壓根是個外人好不好,把這個家托付給她,不像是腦袋清明的他會說的話。
「別妄自菲薄,除了你,我不以為還有誰有能力扛起這樣的責任。」
「這冷笑話一點也不好笑。越紫非,在這個家,我只是個跟著你回來的食客,巴總管呢?方婆子呢?他們隨便一個資歷都比我長久,要替你扛這麼大一個宅子,隨便哪個人經驗都比我多。」
「沒辦法,我就中意你一個怎麼辦?」自從遇見她以後,他就變得很愛笑,可這笑里怎麼看都多了幾分狡猾。
「神經!你信不信你前腳踏出大門,我後腳馬上跟著出了後門?」她大怒,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只因為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嗎?
她梀然一驚。
她歷經再世為人,有什麼好想不闊的?
人生聚散如浮萍,世事多變,就像掠過指尖的風,抓都抓不住,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相伴她一整年的人終究要回到他自己的軌道路線去了。
這有什麼不對?
……但是,有沒有什麼可能讓他留下來?
她又驚。
為什麼她非要他留下來?只因為這三百多天她得到的溫暖?她舍不得放手?人真自私,她也是。
她整個慌了。
只是相處一年的人,她居然就擱下了感情。
就因為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間生冷酷的朝代,然後有人給了她溫情,她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淪陷下去了?
繁德兒啊繁德兒,你不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你真實的年紀已經二十六了好不好?
前世到底是怎麼死的,不就因為太信任別人嗎?
換到這個地方來,你又重蹈覆轍了嗎?
這該死的心軟毛病!
「沒什麼不可以的,那就讓天青、浮屠,還有你走到哪跟著你走到哪的那個嗦丫頭別院所有的下人都回老家去吧!」他從來都不是陰險小人,只是偶爾工點心計。
「別逼我。」
「我又不是要逼良為娼,再說了,這叫托付,不是逼迫。」他應答如流。
「你不知道跟著一個無用的主子,下人的命運會有多慘嗎?」
「所以,我這不是在替他們找一個『有用』的主子了嗎?」
「越紫非,我發現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不知道為何,他就是喜歡捉弄她,想使喚她,要不就逗慌她,或者看她跳腳咆哮的樣子。
「我知道,自從遇到你以後,混蛋就變成了我的代名詞,下次我要去向我娘告狀,說你總是在私下偷偷罵我。」講到這里,他突然伸出手撫上了她的臉,繁德兒一哆嗦,馬上退了好大一步。
「你不要臉,都幾歲的人了還向娘告狀!」繁德兒戰敗,潰不成軍。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她的個性很好拿捏敲打,表面強悍,一顆心其實柔軟得一塌糊涂。
最重要的一點,她的肌膚模起來觸感好得像剝光殼的雞蛋。
他喜歡。
「你這些家產要是被我卷款潛逃還是敗家敗光了,你就別哭!」他敢給,她有什麼不敢接的!
「歡迎你用力的花。」
她逃之夭夭,這回,繁德兒大敗,連原本提著的食盒都忘在角落。
「怎麼?這樣就要走了?」他還在笑。
「哼,我很忙,我要回家收衣服煮飯打小孩!」
根本是胡謅嘛……
越紫非瞧著躊躇間已經跑得遠遠的背影,又低頭瞧瞧早就涼了的茶血,再看看這屋子,唇邊笑容褪盡,眼里的深思默默沉凝了起來。
對他來說,這是非常奇特的一年。
和原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同住一棟別院,這別院,還是他私有的宅邸,就連兄弟也不給進的宅子。
再說了,她每天穿著男裝到處亂跑,與他向桌吃飯,一從浮屠那里學到什麼新奇的功夫,馬上跑來演練比劃給他看,又或者臉帶心虛的跑來問他能不能收容她在街上撒到的小動物,甚至偷偷塞銀兩給窮人……
而她能這麼快活的出門,全都歸功自己要浮屠做給她的人皮面具。
這一年中,他單調的生活里充滿了她。
而他也發現自己很熟悉她的一舉一動,這間閣子充滿她的氣息,她每天卯時進門,叫他起床,他要是稍微賴個床,熱燙的巾子就會往他臉上招呼過來,燙得他齜牙咧嘴,她卻若無其事。
她收碗盤,總是先收湯碗,再收菜碟子,最後是筷子,有時候他在做別的事,只听聲音就能猜出她在收哪個。
她沒架子,凡事會替別人想,幾乎是每一次都順手把食盒帶回廚房,為的,就是不讓那些下級僕人們多跑那麼一趟,她沒說的是因為體恤紫氣東來閣距離下人房還有廚房很遠。
她總是說,多跑幾步,有助于她的腿力,卻從來不提自己的心好。
她,一個奇特的女子。
但是師父已經派人來催促了。
為了她,他已經延遲了一年上山。
長痛不如短痛吧。
他離家的那天風很大,大到會令人眼楮睜不開。
他沒有要求繁德兒來送行,繁德兒也沒有向他告別。
遙水小宿的閣樓上,繁德兒勞勞獨立,長發被風吹散,如漆黑的蝴蝶一樣漫天狂舞。
她沒看見,騎在馬背上的越紫非曾回顧,他目光深沉,好像有什麼東西隱藏在下面,那麼深,深得讓人無法去踫觸。
他們都沒有察覺,因為那樣相濡以沫,不離不棄守候著對方,不知不覺中,已經將對方的影子都漸漸放了下去。
離別,太痛。
不如遙望就好。
轉眼八年光景,稚女敕的娃兒,漸漸成為十九歲的少女。
翻飛的馬蹄帶著淡淡的煙塵從路的一方直奔至別院大門前,馬背上的人也不等馬停,徑自跳下了馬背。
動作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
馬兒自己停下蹄子,轉回頭來溫馴的打了個響鼻,熱氣噴在她手心上,這人馬的默契可見一斑。
「才跑那麼一圈回來就想邀功,想吃糖啊?我今天忘了帶怎麼辦?」她嬌笑,紅撲撲的臉蛋,兩邊嘴角微微翹起,就像一只眯著眼犯懶的小貓。
雪白的馬嘶鳴了聲,繼續贈她。
她被蹭癢了,笑了出來。
「嘿,別急、別急,早就給你準備了。」
身穿藏裙墨綠象牙間色衣衫,一副男子打扮的繁德兒打開手掌,兩塊飴糖馬上被白馬的舌頭卷進了嘴里。
「好吃吧?乖白雪。」
馬兒的蹄子倒了下,表示認同。
練武、溜馬已經成為繁德兒一天的開始。
「小姐,您回來了。」從偏門匆匆出來的小廝接過馬韁,恭敬地低著頭。
「嗯,它跑了仙女城一大圈,帶下去好好給它梳洗梳洗,別忘了飼料。」
「小的知道。」
馬被帶了下去,她拍拍身上的灰塵,進門。
「小姐,您可回來了。」巴總管身邊是一個斯文略帶蒼白的男人,但他眉目干淨,于身月牙色的長袍,是出門經年,少歸的天青。
「咦,天青,你回來了?這麼早。」寅時剛過一刻,這不是他向來回到這的時間。
「小的連夜起程的。」
這些年他被主子派駐在大鯀,除了每年除夕前會返回別院一次,其他時間忙得不可開交,往來消息多是派人送信。
「你這性子也不改改,小姐剛從外頭回來,別說汗沒擦上一把,等換下一身衣服,用過膳,有話慢慢說都來得及。」巴大貝碎碎念著天青。
「事情真的很急。」天青看了繁德兒一眼。
「你的急事最好有天塌下來那麼嚴重。」
「比天塌了還麻煩啊。」天青看了看小姐,又噤了聲。
「進屋里說吧。」看著越發清醒的天青一眼,她踏上台階,進了正廳。
小丫頭馬上端出了繁德兒喜歡的胭脂茶。
「小姐還空著肚子呢,一早喝什麼茶。」如煙隨後捧著一漆盤的女乃酪盒子,怪小丫鬟不會看眼色。
小丫鬟差點跪了下來。
這些年,別院除了雞鴨還養了乳牛,有了牛乳,她說想吃女乃酪,把作法說上一遍,如煙的巧手就把女乃酪變了出來。
可是這種東西好吃歸好吃,沒有冰庫怎麼都不耐放。
冰庫別院是有現成的,至于制冰,找來硝石,她要的女乃酪加冰,絕世夏季冰品就出爐了。
別院的老老少少人人有分,人人吃了驚艷得要死,大家嘗過一輪以後,天青決定了,這種好東西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冰塊不是家家戶戶用得起的,乳牛,聞所未聞的人更是多得很,這樣好吃到讓人覺得幸福的點心怎麼可以不拿去賣來賺錢?
于是他在征得了繁德兒的同意後,把她前世非常普通的小甜點賣了個翻天。
她還隨口說了說︰「這地方不知道有沒有芒果,要是有就好了,天青,你知道嗎?芒果冰沙、千層芒果蛋糕……都是會叫人口水直流的好東西啊。」
只要有芒果,其他步驟都是可以克服的啊,誰叫那個越紫非什麼都沒有,就是銀子最多,現在家里她是老大,她想怎麼花誰敢作聲。
反正那個一出去就像丟掉的混蛋也說了,這一家子的錢隨便她花,要是能花光,算她能干。
她怎麼能違背那個一去就不知道要回來的混蛋的托付,當然能有多用力花,就給他多用力花嘍。
只是不知道是她功力不夠,還是手底下的人太能干,據帳房說,這姓越的家產是越來越多了。
天青看見提到「芒果」的繁德兒時,她還是一點也沒有女孩樣的小姑娘,她的臉上微微地露出向往,甚至在回昧著什麼……
他當時看了怦然心動。
但也只是瞬間,他立刻殺死心里不該有的念頭。
「小姐,您可以詳細把那個芒果的模樣說給小的知道,方便我派手下們去找,如果有著落也許我們可以種在自己的田莊里,收成後做成您說的千層芒果蛋糕,大鯀的人愛新鮮,也許能賺錢也說不定。」
繁德兒笑得很開心,她拍著他的肩膀,就好像哥兒們。
「天青,我看人的眼光不錯呢,你不只有經商才能,最厲害的是你對商機的嗅覺,非比尋常啊。」
她的手很小,貼在他的肩上,那溫度滲進了衣料,滑入了他的皮膚,他臉上可疑的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