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面吹,郭凡穎長發飛逸,心也騰浮在雲端上。
她看著況英爵寬厚的背,他輕快地踩著單車,載她前行。
路上他們沒有說上半句話,可是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情似乎很平和——是因為她沒有拒絕嗎?
她實在無法當著他的面拒絕他,她了解他,要他開這個口邀她,已是很困難的事,他已經把自尊心擺在一邊了。
而她不忍心對他說不。
「為什麼?你要請你痛恨的人去吃冰?」她心里有話是憋不住的,她拉拉他的衣角問他。
「吃冰還火啊!」況英爵沒有回過頭,沒有說他仍眷戀著他們昔日在一走的時光,他仍愛著她。
郭凡穎心情暗淡地想,原來他對她還是火氣很大,他依然痛恨著她。
「怎麼不說話?」他等著她開口,他很想跟她有共同的話題,像以前那樣很自然的說話。
她癟著嘴,不知還能跟他說什麼呢?以前他們無話不說,現在她竟還要想一下,想半天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幾年,你都在做什麼?」她問。
「讀書,玩,當兵,當律師。」他用簡單的幾個宇就足以說明,但這是真的,其他事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
「沒有其他的了嗎?」她試著再問。
「什麼叫其他的?」他轉過頭來,瞬了她好奇的大眼楮,再回過頭去。
「交女朋友。」問這個問題對她而言頗感壓力,但她很想知道。
「哼……」他干笑一聲。
她不知道他這冷然的一笑是什麼意思,應該是有吧!
但是對他來說有交女朋友才算正常,像他這樣出色的人,怎可能跟她一樣過著苦行僧的生活。
所以她這問題是多余的,徒增自己的苦惱而已,還是別問了吧。
「跟你說……我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個人。」況英爵能察覺她細微的心思,她都問了就是想知道這點吧,他確實單身,沒有別人。
但她何必關心這個?對一個不曾真心愛過的他,她會在意嗎?
可他最在乎的問題,他竟沒有勇氣開口問她,因為她很坦然地對他說,當年她只是跟他玩玩而已,他一定會抓狂。
「喔……」郭凡穎倒是樂于听到這樣的答案,打結的心突然豁達。
「你呢?」他問她。
「那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她看著他飛揚的發絲說。
「再說一次。」
再確認一次做什麼呢?難道他以為他們之間還有任何的可能嗎?
她也不知道可不可能,都過了這麼多年,她再回想當年離開他時,她那種為了家堅決去奮斗的意念,此刻她竟沒有那麼堅決了。
時空不一樣了,家里的環境也好些了,她的內心世界也不盡相同。
多年前她爸爸從大陸回來後失意了一陣子,但他很快就振作起來,他向銀行貸款,和他的廚師朋友余大同兩人合資開了一家北平餐館,賣的是北京菜,烤鴨是招牌特色。
剛開始的時候生意平淡,但漸漸的有了起色。
媽也辭掉辛苦的會計工作,到餐館幫著記帳,就連已經嫁人的姊姊郭琉穎都去幫忙賓客訂位帶位的工作。
如今餐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小有名氣,假日都要預約才有位子,一年前就把銀行的貸款還清了,爸和他的朋友正計劃要擴大營業。
所以他們的家境又恢復到小康,她不必再掙錢貼補家用,她有再讀書的打算,現在有很多大學學分斑招生,她想半工半讀。
工作那麼久,她需要一點改變,一成不變的日子已教她厭倦。
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要跟爸媽商討她的讀書計劃,爸媽听了她的想法,他們都很贊成。
而她為何會突然想改變……也是因為再遇見他的關系。
他的出現讓她有再學的念頭,她不想再窩在飯店里過著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子。
那個生平無大志的她,已隨著他的出現而振作,她想突破目前的境況。
她想要有不同的人生,她決定改變現狀。
「跟你一樣是單身。」她深吸了口氣說。
況英爵沒有回頭,唇角拉了抹笑意,表情放松了許多,她真的沒有別人,這總算是一點安慰。
「『海風』到了。」況英爵在小店前停下車,郭凡穎跳下車來見到他唇上的笑意。
「你笑什麼?」她歪著頭問他。
「想笑不行嗎?」況英爵將車子牽上紅磚道,拿鎖扣在輪胎上,上鎖後,立直了身子,瞥著她說:「這車還挺好騎的。」
「是我爸買來運動用的。」
「伯父伯母還好嗎?」
「還好啊,家里情況已經好多了,我爸開了餐館,有要擴大營業的打算。」
「那很恭喜。」況英爵很替她高興。
「我們走吧!」他很自然的說了「我們」。
郭凡穎心髒失控地跳著,他的那句「我們」無形中傳達著某種親密的感覺。
他真的認為她跟他可以合稱「我們」嗎?
「這家小店一點也沒變,真令人懷念。」況英爵察覺到她小小的心思,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將他和她合稱為我們。
就只是自然而然地那麼說。
郭凡穎更沒想到他合說懷念這里,其實她也很懷念他們過去曾留下的足跡。
「我也是,我很久沒有來了。」
「你有多久沒來,我就有多久沒來。」他盯著她悠遠的神態,默默地讓她揪住了心,她要真忘了他,怎還會懷念這地方。
「你……真的很恨我嗎?」她多希望他不再恨她。
「不……然你希望我怎樣?」他竟無法把不恨說出來,看著她無辜的大眼楮,他也很傷神,說真話又會怎樣?
「我……沒有什麼希望。」她並沒有資格期望他,她咬咬唇,心情低迷,逕自走進「海風」,坐到他們以前常坐的位子上,拿了點單看。
他看著她溜掉的背影,大步走向她,坐到她對面,冷不防地將她拿在手上的點單抽走,拿來自己看。
「嘿!」她抗議他的野蠻行為。
「你吃什麼?」他頭也沒抬地說,心想她像是很在意他是否恨她,她悟性很差,他要還恨她的話,現在哪可能跟她一起坐在這里。
但他不想解釋,她才是該說清楚她是否真心真意愛過他。
「就那個。」她鼓著聰幫子,故意說代名詞。
「知道了。」他明白她說的「那個」是什麼,在點單上用筆勻一勻,起身去付帳。
她呆住的看著他,她胡說一通他也知道她要什麼?他還記得?
他付完帳回來了,兩人面對面而坐,眼楮看著眼楮,心怦怦跳,很多話想說卻不知要先說哪一句。
「你還要去台中嗎?」他打破了沉默。
「我就要辭職了。」她把想法說了出來。
「哦?!」
「我想回來台北找工作,然後一邊讀書。」
「我贊成。」他欣然同意她的決定,在台北總是離他比較近,要見面機會也較多。
「你是我的家長喔!」
「我是……」你的一夜老公,話在喉間,但他沒有說出來。
她隱約之間似乎能感覺得到他要說的是什麼,默默地脹紅臉,他們確實是一夜夫妻,她時常回想起那天他們在飯店相遇時他所說的話——
「……你很像一個曾讓我痛恨的人……郭凡穎……我的老婆……」
他其實很矛盾,既然恨她,怎又說她是老婆?
「招牌雪花冰來了。」冰店的工讀生送來了他們點的冰,打斷了他們各自的沉思。
工讀生走後,況英爵把點綴在冰上的巧克力花一顆顆挑起,放到她的冰上面。「你喜歡的。」
她看著雪白的冰上頭多出來的巧克力花,他沒有忘記她的喜好,她很窩心。
默默地用湯匙在冰上攪和,挖了一口吃進嘴里,讓昔日甜蜜的滋味在口中化開。
他也挖了大大一口冰放進嘴里,沉默的回味他們之問曾共有的沁涼香甜滋味。
「你說……在學校時那封情書是代筆,你替誰寫的?」他很平靜地問出了心底的話。
郭凡穎頓了一下,看向他,他竟還記得這件事,算算都七年了,他竟還問起當年事。
她欲言又止,但她還是說了。「你的愛慕者,徐芸倩……」
「你那位同學。」他記憶中似乎曾在冰店里遇見過她,後來她掇家轉學了,但他實在記不得她長什麼模樣。
「你記得她?」
「不記得,你之前沒說清楚的,不能問嗎?」他更想知道的是︰「既然不是替你自己寫的,怎麼會寫得那麼富有感情?」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當作是在寫作文。」郭凡穎回想當時,說了實話。
況英爵抿起唇瞥她,好不容易平和的心,又開始滾沸。
她把寫情書當作寫作文?那麼所有的浪漫情意都是杜撰的,憑空想像的嗎?噢!他真該撕了那封信。
他也實在問不下去,他怕再問下去,她不曉得會說出什麼叫他更意外的話,教他心髒無力,停止呼吸。
郭凡穎挖著冰,可她吃不下,他的目光中有無聲的火光,很駭人,她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啊!
況英爵倒是挖了冰大口大口吃,他全身火為般的痛苦,悶得很,很快地他盤子見底了。
「你的冰都快化了,還不快吃完。」他皺著濃眉問。
「我吃不下了。」她苦著臉說,在他惡然般的表情下,她怎麼可能吃得下。
「要我喂你?」他戲謔地問。
她搖頭,心揪著,細聲問:「你的脾氣好像變得不太好,一下子就變臉,很可怕。」
「有嗎?」
他深呼吸,郁悶地看著她,並沒有想要讓她怕他,何況他要是陰陽怪氣,還不都是因為她。
她聳聳眉頭,推開盤子說:「如果你不開心,那我們回去吧!」
況英爵眉峰鎖得更緊,她這麼快就要甩開他?
這怎麼行,他話還沒問完。
不過就算今天不說,也還有明天,他從口袋里拿出名片夾,取出一張名片給她。「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可以打給我。」
她接在手上看個仔細,他果真是大律師了,而他的手機號碼並不是當年的,他換了新的號碼了。
「跟律師說話很貴吧?要收鐘點費嗎?」她把他的名片放進短裙的口袋里。
「是你的話,免費。」
「我應該沒什麼事需要找律師吧!」
他懊惱加氣結,她好像沒有再跟他聯系的打算,就算她不打,他也會打,他要的答案終將水落石出。
「你的手機號碼有變嗎?」他問。
「沒有,還是那個萬年門號。」她一直沿用舊號碼到現在。
「你看看是這個嗎?」他拿出他的手機,找出她的門號給她看。
她看向他的手機,上面秀的名稱直接就叫「老婆」,號碼是她的。
「對啊……」她說,霎時臉脹紅了,心里的波浪瞬間擴散到無邊無際,她指的是號碼很正確,並不是指上面「老婆」二字。
「我是說號碼對。」她急急地說。
他看著她慌亂的樣子,默默地收走手機,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
她悄然看著他,真想問他,「老婆」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是否言不由衷,否則怎麼從來都不打電話找她?
對她到底是還恨著嗎?
她一直忘不了那天他們在飯店偶過之時,他用含淚的眼楮瞪她,她心里有難以言喻的難過,他深深地敲痛了她。
她百思不解,痛恨一個不愛的人並不會有淚,只有恨一個愛著的人才會有傷痛的淚。
而她到現在仍無法確定,他沒有明說,她也不敢兀自猜側他的心思。
「走吧!」他起身,走出「海風」。
她在心里低嘆,也走身走了出去。
他牽了單車等她坐好了,再緩緩往來時路騎。
同樣的路,回程卻覺得時間過得太匆匆,他們沒有再交談。
很快地她的家門已在眼前,他內心遺憾,她心里也有難舍之情。
到了家門口,她跳下單車,打開大門,好讓他牽著單車進院子。
他進了她家的院子,把單車停好。
「要不要幫你把袋子提進屋?」他指著地上那兩個大購物袋。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她說。
「好吧,那我走了。」
「我送你。」她壓抑下內心的不舍。
「嗯。」他也沒有透露心緒。
兩人走到門口,正好郭家爸爸郭世揚從外頭回來,車停在屋前,下車來。
他穿著藍色村衫和西裝褲,相貌忠厚老實,帶著笑意,一派輕松,有點意外見到有個超級帥的年輕人和女兒從家門走出來.
「凡穎,這位是?」郭世揚打量著況英爵問女兒。
「他是況英爵,我的高中同學,在路上剛好遇到,他很好心幫我提東西回來。」郭凡穎一時間的反應只是很單純的把況英爵介紹給長輩,並說明他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她沒有想太多。
況英爵听著她所說的,雙眼倏然暗淡,心情失落,他一直想要的答案自己出現了,原來根本沒有愛不愛他的這回事。
對她來說,她看待他就只是一個高中同學,不是老公,不是情人,只是一個過客……
他說不出對她有多失望。
「你好你好,有空常來家里坐喔!」郭世揚為人很爽朗,好客又好交友,一見到況英爵長得一表人才,對他印象好極了,他還拍拍況英爵的肩說:「你好高,是不是打籃球的?」
「我是會打球,謝謝伯父,我先走了。」況英爵禮貌地點頭,沒看郭凡穎一眼,轉身離去。
郭世揚進屋里去了。
郭凡穎立在門口,看著況英爵逐漸走遠的孤冷身影。
他不想理她了嗎?為什麼一句再見都沒說?
就算不想再見她,說句再見會怎樣嗎?
她一直看著他消失在巷子口,心酸酸的,眼眶紅了,心口好痛,好痛……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
郭凡穎辭了工作待在台北,爸爸要她別再找工作,就到餐館和媽媽輪班做收錢記帳的工作。
于是她就到自家的餐館幫忙,和媽媽交班後,她重給書本,準備考試進學分班。
晚間八點,她在房里看書,听見樓下熱鬧交談的聲音,好奇地到樓梯口瞧,听見爸媽和餐館合伙人余大同在談論擴大營業的事。
「我找到的這個地點在信義區,我希望租約簽長一點,我們做生意是要長長久久的經營,最好找律師先和對方把條件談清楚,然後再去會證比較妥當,以免到時生意好又說租金漲什麼的。」余伯伯正在高談闊論,他是個急性子又古道熱腸的人,廚師出身,說話嗓門很大。
「我們又沒有認識的律師,在這當口要找也不知找誰。」郭世揚想了想。
「那不簡單,律師事務所里面就有律師。」黃美玲不覺得這有什麼困難。
郭凡穎很想開口說她有認識的律師,可是她躊躇著,不知要不要拿出況英爵的名片給他們。
她蹙回房里,他的名片她一直放在透明的桌墊下,她一眼便可瞧見,她也幾乎天天都看著它賭物思人。
她拿了出來,端詳了好一會兒,決定把況英爵推薦給長輩們。
她走到樓下,把況英爵的名片拿給爸。「爸,我剛才听到你們在談店租簽約的事,我有認識的律師,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問他。」
「哦!」郭世揚一看到況英爵三字便想起一一「他就是你那個高中同學啊!沒想到他一表人才,工作上還這麼有成就。」
「是啊,他的爸媽和祖父都是律師,他們自己有律師事務所。」
「那好,我來跟他聯絡。」郭世揚欣然同意了。
「嗯。」郭凡穎以為就這樣說定了。
「對了,還是你先跟他說一聲好了,這樣我比較好說話。」郭世揚想了一下對女兒說。
「這……」郭凡穎又躊躇了,她要如何去跟況英爵開口?他那天走時的冷漠模樣像是永遠都不會再理她,他甚至連頭也沒回,當然那天之後也沒有打過一通電話給她。
「怎麼了?既然是同學,應該打個電話就可以找到人了。」黃美玲問女兒。
「嗯,你們什麼時候要找他談?」郭凡穎打起精神問。
「當然是愈快愈好。」涂伯伯笑著催她。
「總得在上班時間吧!」她看看牆上掛鐘,已經八點多了,他應該早下班了。
「有手機,何必一定要上班時間打?讓我們先問問他幾個問題嘛,你害羞啊!」余伯伯隨便說說,自己還大笑。
郭凡穎心事被當場說中,臉色僵住,但為了證明她不是害羞,只好說:「我這就打打看。」
她當著長輩的面,拿起家里的電話筒,立刻撥了況英爵的手機,他的手機號碼她老早就會背了。
她穩住自己,暗自深深呼吸,听著電話嘟響了一陣,終于有人接听了。
「喂。」
「你在哪里?」她听是他的聲音,莫名的精神緊繃。
「事務所,你哪位?」況英爵還在工作,研究條文,他也已听出是郭凡穎的聲音,卻故意語氣冷漠地問,他壓抑著自己別表現出熱情,以免失望老纏著他。
其實這半個月他都試著想忘了她,可惜屢次失敗,她仍佔住他的心頭,她害他吃不好,睡不好,也忘不了。
而天知道,他竟還沒有把那封情書拿出來撕爛,他原封不動的留著它。
仿佛一撕碎,他們之間過去的一切也一並消逝。
他仍念著舊情,即使她對他不是真情。
「郭凡穎。」她說,他冷如冰塊的聲音直讓她心底打了個寒顫。
「什麼事?」
听見他聲音平淡到沒有情緒,沒有感情,沒有溫度,她再次被刺痛,深深的痛著。
「待會兒我爸想找你,有問題請教你,就這樣。」她無法再和機械般的聲音說話,掛斷了電話。
「爸、余伯伯,我連絡好了,其他的你們自己跟他說吧!」郭凡穎算是交差了事了,她維持鎮靜的上樓回房去,一顆心已沉在黑暗中,他們是否打了電話給況英爵她就不得而知,也不想再插手。
這一頭,人在事務所的況英爵內心也很不好受。
他看著突然斷線的手機,心狠狠地被拉拉回多年前,她掛斷他電話那一刻。
如今的他心再次被撕成碎片。
難道她不知道話沒說完,就被掛掉電話的感覺很難受嗎?
他扔了手機,真不知這沒良心的女人,到底要傷他幾次才會甘心。
鈴鈴……
手機又響了。
他一肚子烏煙瘴氣,但也隨即想起她剛才說的,伯父有事要問他。
他有什麼辦法,只好接听了,唉!
他拿了手機,按了通話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