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的表情有些困窘,數度欲言又止。
他靜了靜,微笑道︰「不方便答也沒關系,你就當我沒說好了。」
「不是的……我是怕我說出來會讓人見笑……」
「見笑?」
「因為……」她哈哈尷尬笑了一聲。「因為我想要當女強人。」
「女強人和賣房子有什麼關聯?」他不懂。
「你看吧,你笑了!」
「我哪有?有嗎?我哪有笑?」
好吧,可能有一點。
之後,他送她回到帝國房屋的店門口。
「很晚了,你騎車小心點。」
他看著她從車座里拿出一頂草莓造型的安全帽。他頓了頓,實在無法把她跟女強人聯想在一起。
她戴上,拍好帶子。
「那我回家了。謝謝你請我喝豆漿。」然後她擺了擺手道別。
他微笑了一笑,道︰「為了不讓你又偷塞鈔票給我,只能帶你去別人家的店吃飯。」
這句話來得出其不意。
她頓了頓,突然一股溫溫熱熱的暖流從她頸後爬向四肢;她耳根熱燙,卻又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好害臊的?
「反、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幫我亂加菜了。」
為什麼會接這句話?
好問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急忙發動摩托車引擎,然後戴上手套,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那,我先回家了,明天我負責開門,要比平常早起三十分鐘。晚安,掰掰,再見。」
一連三個道別辭。
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幸好她沒听見。她油門一扭,轟的一聲就騎走了,葉東旭則是站在原處靜靜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她右轉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為止。
好鮮的一個女孩,全然不同于他身邊的那些女人。
想想,微笑禁不住又爬上他的唇角。
他母親在他六歲時就離開了人世,所以他的生活里幾乎沒有女性的存在。直到上了國小,他記得有些小女孩會假借課業之名來接近他,可是一個國小的男孩又懂得了什麼?
國中高中就更不必說了,清一色的男校。倒是偶爾他在快炒店里幫忙的時候,會意外收到一些女高中生送來的情書,可惜他的精力全投注在課業上,沒有任何一封情書曾經打動過他。
一直到上了大學之後,系上開始出現不少前來示好的女同學,而那些女生都有同樣的特質——聰明、冷靜、自信……而且自傲。
她們喜歡掩飾自己的感情,她們喜歡用理性來談戀愛,于是一場戀愛下來,約法三章,誰也不會越矩。或許是因為同是學習法律的關系,他倒也挺喜歡這種黑白兩清的規則。他記得,那些女孩總是條理分明,愛要說清楚,恨也會講清楚,從來沒有無厘頭的時候,更不可能會出現失控的場面。
思及此,女孩那張傻傻的笑顏浮上了他的腦海。
他居然有點想念那個笑容。
……不是才剛說了晚安而已嗎?
想了想,他不自覺伸手從口袋里面掏出她的名片。梁若穎。他毫無道理地在心里念了一次她的名。
漸漸地,他發現她的笑容變少了。
她幾乎每天會來光顧他的快炒店,只不過有時是中午,有時是晚上。所以,她每天的心情他幾乎了若指掌——當然,她愛碎碎念的習性,也讓他對于她的工作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
她總是會在點了一份炒飯之後,開始在他旁邊嗡嗡嗡地說她今天又學了哪些、去上課時學了什麼……叭啦叭啦,好多好多。
很吵,但是他不討厭。
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很好听,也或許是因為,她總是把職場說得好像夢游仙境一樣精采生動。總之,他不知道確切的原因,也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凡事都得精準刁鑽的日子。
直到他發現她一天比一天安靜。
例如現在。
「最近比較累嗎?」
說罷,他追加了一盤牛肉炒A菜給她。她抬頭,眼神像極了宿醉之後第一次睜開眼的那瞬間。
「……我說過不要亂加菜給我。」
「我知道,這是同情菜。」
「什麼同情菜?」她皺眉,連幽默感都沒了。
「就是看你好像很慘,所以送你一盤菜的意思。」
「嘖。」
她悶哼一聲,毫無斗志地隨便夾了一條牛肉絲,既不掙扎,也不推辭。葉東旭睇著她的臉,心想︰果然不太對勁。
「所以你決定辭職了嗎?」他冷不防問。
「啊?」她僵住,抬起頭來。「什麼呀……我哪有要離職。」
「我看你好像快撐不下去了。」
坦白說,他不意外。房仲一直是流動率很高的一個行業,再加上他一開始就不認為她適合走這一行,所以他當然不是那麼意外。
他會問,只是因為他不希望哪天突然意識到她不再光顧他的店了,才赫然發現她早已離開。
半晌,她仍然沉默。
「不想跟我聊嗎?」他再次出聲。
「也不是……」終于,她放下筷子,毫無食欲。
「不然呢?」他追問。
她靜了一會兒,才總算道︰「我們店長最近開始要求我去開發案件……意思就是叫我去找房子來賣。」
他聆听著。
「可是,能賣的房子大多都是屋主排斥中介商,再不然就是早就被其他的房仲給簽走了。所以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原來是這樣。」他點點頭。
「這還沒完。」她繼續往下說︰「店長就開始教我怎麼去搶別家的案件。他要我假裝是要買房子的客人,然後去向對方的業務套話,接著再拿那些資料去反查屋主的身分,之後再——」
「再去找屋主,請他跟你們簽約。」葉東旭替她接話了。
她頓了頓,點了頭。
葉東旭暫且不語,思忖了幾秒,才問︰「這讓你壓力很大嗎?」
「我也不知道……」她吸了口氣,又重重嘆出︰「有些業務人很好,很親切,又很客氣,我一想到自己正要搶走他的案件,就覺得很……良心不安。」
听了,反倒是葉東旭也嘆了息。良心不安,禁語又卷土重來了。他苦笑了一笑,心想,果然還真的不適合。
「那你辭了吧,你不適合做這一行。」這是他由衷的建議。
「我不要。」她不假思索。
「為什麼不要?」難道又是為了要當個莫名其妙的女強人?「又不是只有房仲才可以當女強人。」
「因為我是抱著要賺百萬年薪的決心才來的。」
葉東旭一楞,久久才理解了。
原來如此。原來「女強人」是這樣來的。在她的心目中,高薪等于女強人,女強人等于高薪。
然後他不受控制地失笑出聲。
「一點都不好笑!」她臉一紅,氣得起身就要付帳離開。
「別走。」他無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被他這麼一抓,她僵滯住,而他也在下一秒之後醒神過來。
「啊,抱歉……」他急忙松手,辯解道︰「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覺得……你太單純了。」
「那不就是取笑了嗎?」嘖,她拿出皮夾,抽了兩張百元鈔,扔在桌上。「不用找了。」
哼。
她拿起提包邁步就要走,並且告訴自己,再也不要來這家店!
只差沒發毒誓而已。
「若穎。」
突然,他喚了她的名。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她听得好不習慣,卻又覺得異常地——該怎麼說呢?似乎不怎麼討厭他這麼叫她,甚至心窩里好像有點軟軟的感覺……
「干嘛?」她重振氣勢,惡狠狠地回頭。
好吧,惡狠狠是她自以為的。
在葉東旭的眼里,她仍然弱得跟迷你兔一樣,完全不需要用到「痛宰」這兩個字,只要動動手指塞住她的鼻孔她就會窒息。
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聯想?
他輕咳兩聲,清清嗓。
「你先過來坐著。」他拍拍身旁的圓椅子。
她考慮了兩秒,照辦。
然後他看著她的眼,看得她有些發窘。
「你要說什麼快說,我要回家洗澡睡覺了。」她避開他的眼神。
「你呀,」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訓女兒。「我知道那樣的年收入很誘人,可是你有想過你會犧牲掉哪些東西嗎?」
「當然有。」她答得理直氣壯。
「是嗎?」
才怪。他壓根兒認為她只想到「百萬年薪」這四個字。
「時間是一定要犧牲的。再來呢?」他會一條一條細數給她听。「還有妳的自尊心,你必須纏到屋主答應跟你簽約為止,不管他怎麼罵你、怎麼唾棄你,為了達到最低業績,你沒得選擇。」
她抿抿唇,無法反駁。
「接下來呢?你剛才說的良心。」葉東旭不放過她。「業務可能對你很親切,于是你不忍心騙他;但是有什麼辦法?弱肉強食,就算他再怎麼親切,你還是必須反咬他一口,不是嗎?
「還有一些潛在的人身安危你也一定沒想過。等到你開始銷售了,一個女孩子單獨帶客戶看屋,你知道你必須承擔什麼樣的風險嗎?未遂、重傷害、甚至隨機殺人,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
「我不想听了。」
她突然離座,直直走出店外。
「若穎,若……」他喚她,可她卻不再折返。
他嘆息,垂下頭。
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辯論,仿佛早就成了他的本能,而說服人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
他想起她離去前的表情。
無庸置疑,她受傷了,被他以一種「為了你好」的名義,狠狠地從她心上踩了過去。
事實上,他在兩條道路上掙扎。
一條,是毫不留情地打擊她,讓她永遠離開房仲業這個圈子;另一條則是出手幫她;她需要案子,他就替她找案子。反正事務所的凱子很多,炒房的投資客也很多,相信他們手邊一定有很多房子在等著月兌手。
但,這樣真的好嗎?
他幫得了這一次,那下一次呢?如果她不能自己跨過這一關,那就代麥她根本入不了這一行。
當然,理性絕對是支持前項論點——他不該幫,幫了她便是害了她;幫了她只不過是讓她苟活久一些罷了。只不過,每當看著她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淺,甚至漸漸地從她臉上消失,他說什麼也不忍。
說來也好笑,正是這個「不忍」害得他今日如此。
想了想,他吁口氣,望向店外。
幫嗎?還是任她自生自滅?世上有些游戲規則並不是他插手一次就能夠翻盤改變的。
所以,最適當的方法還是別管的好。
別管的好。
隔天,她看見葉東旭蹲在「帝國房屋」的門口。
她月兌下安全帽,熄了火,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你干嘛?」
「有事找妳。」
「你……」她深呼吸了一回,先將摩托車停好,然後定向他。「現在連八點都不到,你那麼早來干嘛?」
「我記得你今天負責值班開門。」
她愣了愣。
「你怎麼知道?」她昨天應該沒說這件事才對。
「你不都是固定星期四負責開門?」
「是沒錯,可是你怎麼會……」她皺眉打量著對方。怪怪!她有提過嗎?應該沒有吧……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總之他就是察覺了,也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