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霖抑郁艱難,仿佛背負忍耐著巨大負荷,憂傷看望著她,憤憤不平道︰「我永遠忘不了我有多無能為力,阻止不了妳,只能眼睜睜送妳……那時我才明白錯得離譜,竟把命根送到邊關去,厭惡極了待在這幢舒適華美的王府里。那段時候,不論我找再多事情忙都無法不胡思亂想!不論裝得多冷靜,心中忐忑都無法停消!等我受不了開始想到妳身邊,卻處處受阻——」
「永霖,相爺是無心的。」
永霖惡狠狠瞪去。「相爺沒多插手,相信會容易得多!」
丞相抖了抖,好大股殺氣。
邵庭微笑,轉過他的臉。「好不容易我回來了,安安穩穩陪你,你要把精神花在算舊帳上?永霖不是最知道孰輕孰重麼?別折磨自己跟相爺了。看著我,從今往後,我不離開你,就算到戰場也與你同行。」
永霖窒了呼息,拳頭反過來捏住她雙手,雙眸凜凜。「庭兒是認真的?」
「嗯,就算你是卓豫的安王爺,我也帶著你。再危險,夫妻倆同生同死。」
永霖緩緩沉重地抽口氣,狂奔上來的滿足淹溢成狂喜,健臂一撈將她緊緊箍在懷里,眼角眉梢沾染喜色,開懷地宣布道︰「有妳這句,什麼我都能忍!」
「喔,那就不找相爺麻煩了。」
永霖眼神濃烈得要把人看融了。「本王要陪王妃,沒空計較。」
「咳咳,安王爺既然如此忙碌,小老兒就先行,告辭。」趁安全快溜。
「相爺何必趕,怕與本王同車麼?」他冷哼一聲,眼角余光睞去,淡道︰「一會兒一道乘吧。」
丞相不確定地瞅向邵庭。
她點頭,表示沒問題,永霖既然發話,就是沒事了。
「相爺請用粥,快涼了。」她道。
「我的空了。」永霖敲碗。
邵庭點頭,沒讓奴僕接手,親自舀了一碗推到他面前。「慢點吃。」
「嗯。」他笑,嘴咧開像個傻子似的,萬般愉悅,食欲太好。
丞相不傀見過各式場面,鎮定萬分地看安王爺硬生生倒活十歲,小兔子似讓邵家女女圭女圭捧在手里乖乖模頭。
接下來連續幾日,朝堂上的安王爺好說話,溫和與人為善,眾臣不明所以,只有老丞相笑得會心,評曰「柔能克剛」。
又過幾日,朝中得勢的劉尚書壽宴,安王爺風流不羈,席間引得眾女子青睞,群芳流連不忍離其三步。安王爺煩不勝煩,正邪佞考慮讓壽宴變哀宴,安王爺貼身小廝不知何時請來夫人,將安王爺拎走。
從此,朝中流傳邵氏女有才,御軍有術,御夫有道。
征北軍凱旋而歸是全朝大事,上自皇帝,下至沿道平民,均興奮翹首企盼。
城樓上,邵庭披著暖裘站在永霖身邊,看著遠方以李將軍為首,帶領回來的軍馬。她瞇眸盯著隊伍,數著她的子弟兵,負傷的、健安的、勇敢的、磊落的、堅忍的……一張張變沉穩的臉龐,還沒有念不出名字的。
「邵庭將軍是否頗戚欣慰?」皇帝沉緩厚實的嗓音親切道。
「是,皇上確實說出邵庭心聲。」
「那麼邵庭將軍應當很願意再繼續帶領這支軍了?」
邵庭些微困惑。「不知皇上意思是?」
皇帝炯炯望著城樓下軍馬。「朕要妳鎮守北郡,永保卓豫北安。允許妳在北郡就近招兵,闢地練兵,務必培養一支比此次鎮北軍要厲害的雄師。鎮北軍里的兵將,若有意願隨妳的,妳可以帶去。」
永霖大驚失色,震顫地緊抓住她的手,強烈壓抑。來迎軍前,他壓根沒听過這消息!
邵庭思慮著,半晌道︰「皇上還是不放心,擔憂嗤人無法與卓豫久安?」
「嗤人所在遙遠,此次便是因為京畿鞭長莫及,才讓得野火漫燒,釀成苦果。朕思慮良久,派遣能人良將長久鎮守,應是最好。」
「不行!」永霖大聲喊出,激越炙烈,怒火熊熊,「皇上答應過邵庭什麼?讓她戰贏便舍職回京,難道是玩笑?」
皇帝深深凝起眉頭。「安王這是在指責朕出爾反爾,言如兒戲?」
永霖窒住,但從不斷起伏的胸膛、抖動的肩膀,不難看出極為憤怒,薄唇動了兩下沒出聲,最後還是沖口道︰「皇上心知肚明!」
「哈哈!」皇帝失笑,溫朗的面目不失嚴肅。「好個心知肚明!」
邵庭平心靜氣。「此事攸關多人,要做諸般打算,邵庭也需與祖父請教駐關鎮守事宜,請皇上給邵庭時間。」
「喔?邵庭將軍需要幾日?」皇帝笑問。
邵庭被問住了。多少時間?她考慮得再多,還是避免不了一個人的問題。
「若皇上允許邵庭一個條件,邵庭馬上就能準備前往北郡。」
「將軍但說無妨。」
她看了急得快噴火的永霖一眼,拱拳屈膝,誠懇低頭。
「請皇上允許安王隨行。」
皇帝不悅地蹙眉,仿佛她多有不敬。
「邵庭將軍清楚自己所言麼?安王可是朕的皇七弟,妳要他,無異是要朕的右手。」頓了一頓,威嚴道︰「妳不必擔心,朕可替安王另置妻妾,留下妳的正妻位子,準妳每年歸京十日。」
她依舊低頭。「沒有安王,邵庭不去北郡。」
「將軍這是在脅迫朕嗎?」
「邵庭不敢,但邵庭許諾過,若去戰地,必與安王同行,生死同命。」
皇帝嘆氣,看著永霖悠悠緩道︰「安王怎麼說?」
永霖抿唇,撩袍屈膝,仰頭不容置疑地確信道︰「臣依然執著!」
「既是如此,皇上還要遣去的治地能人,不如就讓安王去上任吧。維系卓豫與嗤人南北和平,有誰比安王適任?」二王爺瑞王幫襯道,依然最是愛護兄弟。
「臣也建議,將北郡一帶劃為安王封地,全權交由安王處置,將憲王調派回京。」四王爺拱袖道。
皇帝環視過去。「你們一個個幫忙說話,是收了安王什麼好處?」
「皇上想錯了,如此建議,是因為憲王實在是太沒用,我們幾個日夜難安,就怕北郡不守。」三王爺道,暗暗瞟了永霖一眼。
永霖會意過來,很快道︰「臣懇請皇上下旨,將臣派往北郡!」
皇帝眸里遍布蒼老之情,悠悠緩聲︰「安王能干有才,朕難舍……若去了北郡,要看到皇七弟,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皇上把邵庭將軍調派北郡,安王爺要看到妻子,也不是那麼容易呀!」丞相捻須笑語。「皇上何妨將心比心?」
「連相爺都說話了,安王好大的面子。」皇帝看看屈膝跪地的兩人,又長長一嘆。「都起來吧,你們……讓朕想幾天。」
邵庭點頭,依言起身,卻見永霖起身後面上遲疑不定,接著看迎軍都沒、心情。
回府後,永霖負手在廳堂里左走右定、右定左走,來來回回瞧得她要頭暈。
「永霖。」她伸出手,要他過來。低頭一瞅,他掌心全是冷汗。「嫻雅睿智的安王爺,怎麼因為這點事慌神?臨事不懼,雖驚猶定,才是你呀。」
永霖趴伏在她膝上,臉上苦楚滿布。「不行,我靜不下來。我腦袋里千條辦法,沒有一條不觸國法,除非皇上肯通融,否則我無法隨妳。」
她愛憐地撫著他面容。
他在朝堂上意氣風發,在外邦官員面前機智刁鑽,可一遇她的事情,便六神無主了。她的永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卻同時也是個小男孩兒。
「沒事的,我有把握。」
「什麼把握?」他苦苦一笑。「能七老八十了還回來見我嗎?」
「你沒听過麼?」她巧笑,緩緩背念︰「『臣懇請將……』你沒听過這道沒寫完的聖旨?」
「這是卓豫開國奇談之一,相傳帝君為感念邵家將帥建國有功,賞了一道空白的聖旨,任其書寫。」
「是啊,听說曾曾曾曾祖父寫了這四個字就停了,帝君應允他的要求,沒讓他浪費了這道旨。」
永霖雙眸晶亮。
「這事屬實?邵家真有聖旨?」
「嗯。」她勾起他的臉,俯親吻。「我會要你跟我一起去。」
他聞言,被撩動得毛躁,探臂攬著她後頸,輕憐蜜愛,四片唇如膠似漆。
「祖父會肯妳動用這麼重要的東西麼?」還是擔心。
邵庭懸想,點點頭。「大不了用邵家的法子,打一場,誰贏听誰的。」
他聳然一驚。「祖父雖然年紀大,但老當益壯,妳怕是吃不了甜頭。」
她又吻了吻香薄唇。「麻利一些就有勝算,祖父這幾年腰不太好使。」
「妳讓我教壞了……」他微張唇,半晌後起身彎腰一撈,讓她兩腿離地,只能在他懷里。沈甸甸的重量壓在胸前,依在臂膀上,才有這一切是真的踏實感。
而今,他不用再問,肯央商皇上帶他去,便是把他放在心里,懂得考慮他。他向來一意孤行,庭兒讓步遷就,在他以為自己攻城略地,大獲全勝時,卻發現失守的是自己,每片疆上都讓她佔據。
他的女將軍,如斯英勇,如斯堅毅,如斯遲鈍,如斯愛護他。
皇上旨向雖然不明,但永霖整頓心緒,一如往常,威風凌厲地上朝去。
邵庭一身鵝黃衫裙,外罩粉色滾毛邊背心襖子,腿上披件毛毯,愜意地坐在軟楊上,膝上放著一本永霖新弄來的外邦兵書,已譯成卓豫文字。
永霖辰時三刻進來。
邵庭抬頭,見他眉間有褶,神情抑郁不快。
永霖今日一身挺拔的紫色對襟窄袖朝袍,看起來軒昂威凜,掌中轉著兩顆明珠,不時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他腦中事太多,或者理頭緒的時候,就會弄珠子。
她噙笑,淡如蘭,裙襬的杏花壓紋隨她起身走動開出繁花。
她按住他手,取過兩顆明珠放到幾上,牽著他靠近了自己一些。
「什麼事情不愉快?」她清澈的嗓音就事論事,比起溫柔,平板得像塊木頭。偏偏他听了定心,就想對她傾吐。
永霖蹙著眉頭,俊臉沉斂,直瞪著她,不平地惱︰「今天早朝,皇上特地許庫洛什來和妳敘舊!那蠻子好大膽,皇上問他留在卓豫這陣子有何要求,他就要了這一項!」
「嗯,我答應過他,領他瞧瞧邵家軍如何操練,你不歡迎?」
回答她的是一記「哼」聲。永霖鼻子仰高,重重地表示不滿。
「他現在住在留邸麼?我讓人去請,邀他明日下午到邵家練武場。」
「不準!」他臉色一凝,倨傲難擋,王爺派頭十足。
「永霖不準什麼呢?這是皇上旨意。」
對著她淡漠持理的模樣,他知道她不在意庫洛什放話搶婚,甚至發話要讓他的妻子跟別人。只要邵庭嫁給他,就會一生恪守婦綱,他不用擔心,但還是……很不悅。
「我不高興那蠻子來,討厭他老是沖著妳笑。」
「草原子民天性爽朗,你再清楚不過,他應該是天天見誰都笑的。」
言下之意,庫洛什的笑很廉價。「永霖,日後我駐守北郡,不可避免還要與他往來,你若老為此生氣,我會掛心。」
「……知道了。」永霖頓覺心安。邵庭直心腸,過去對他不覺不察,眼下情放在他身上,對其他男人依舊不知聞問,任憑庫洛什再積極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