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庭策馬而立,看著卓豫與支族聯軍的士兵進出氈帳,干淨的刀子進去,染紅出來,哀鳴四起,漸漸喚醒了更多沉睡中的喀喀一族。
有人尖叫打著赤膊從帳里竄出,邵庭「喝」地一聲,迅急提刀掠過,一顆人頭滾地,無頭身軀沒一會兒就倒在雪地上。
「啊啊——」
她勒馬,哀號的口音是卓豫士兵發出,不絕于耳。
她隨即掉頭往聲音的方向去,果見幾個卓豫士兵已慘死在斧頭底下,那持斧的彪形大漢殺紅了眼,甚至追砍著斷腿在地上爬的卓豫士兵。
兵民同居的缺點,就是不知哪個帳是大將的,無法避免兄弟們對上,她的作用,也在于此。
邵庭覷準了,奔馬而去,欲藉綠珠的奔勁沖刺擊落他的大斧。
鏗鏘!兵器相接,他的斧竟藏有倒鉤,隨他轉腕,卡住她的彎刀。
那大漢咧嘴,黃牙森森,大臂畫圈,硬是把她拖下馬來。她咬牙耐受,左手抽出短劍,意欲近擊相拼,那大漢地「呃」一聲,雙目成濁,口中溢血,就見一支蛇戟驀地穿破他的胸。
大漢巍巍地往她這方向倒下後,只見庫洛什騎著烏珠穆沁駿馬,一身血污,意氣風發地抽回蛇戟。
「邵庭!我救了妳一命!」生死相交,從同盟起,他就直喚她的名。
「嗯,多謝。」她拾起彎刀,很快跳上馬背,眉峰蹙了蹙。「你不是該在南面嗎?你的隊伍怎麼辦?」
「小克蘇力頂著,他該磨練,這是建功的好機會。」庫洛什粗獷道︰「幸好我來了,臭臉王爺說得沒錯,妳會不顧性命,有姓李的驍衛阻擋也沒用。」
「永霖?」她不解,隨手又解決了一個竄逃出來的。耳邊听著骨碎肉擊、悲鳴嗚咽,她一臉平常地問︰「永霖請你照顧我?」
「對!」庫洛什長戟橫掃,又刺殺一個。「出發前他來我的營帳,說他這輩子沒求過人,我是第一個!那求人的樣子,好囂張!」他哈哈笑兩聲。「他叫我一進喀喀的駐扎地,就來找妳,要我跟妳一起殺敵,直到回去。」
「嗯。」她點頭,有庫洛什在背後,她可以放心。「多謝,我銘感五內。」
「不用客氣!」庫洛什恢弘一吼,奪過身旁小兵的戟,投臂而去,力道大得整戟穿過第一人胸膛,直刺第二人背心。
邵庭暗自慶幸兩人非敵,彎刀繼續砍殺,回頭對著也在擊殺的庫洛什道︰「哪天你一定要告訴我臂力如何訓練。」
他抽出戟,熱血噴濺上他的狐袍。「讓妳回去教卓豫的士兵嗎?別想,野蠻人不笨,而且這是天生的!」
她蹙眉,轉身面對他的同時彎刀斬下一人,她沒去看那滾落的腦袋,反而直直對上他精銳的眼楮。
「你不是野蠻人。」
庫洛什哈哈大笑。「我知道,我是勇士!呃……」
邵庭忽然將彎刀往他的方向投去,接著凜容策馬,一個利落彎繞,抽回插在敵人身上的彎刀。「不欠你了。」話落,直朝酣戰的地方奔去。
「嘖,真是難管教的女人!喝勒!」庫洛什追上去。
將近兩千人的聯盟軍對上沉睡之獅,迅捷掃蕩,邵庭將喀喀一家留給庫洛什與八位支族長們;正午時,與環守在外的李將軍會合,確認里外皆已底定。
「邵庭將軍這一役打得漂亮,皇上定會嚴加封賞!」李將軍激賞道。
「是大伙功勞。」邵庭淡淡應一聲,看著眼前烽煙四起的雪白群落。「喀喀族長的支援沒來麼?」
「邵庭將軍說的是與喀喀同盟的那些支族?」李將軍神秘笑。
邵庭點頭,只見這位沙場老將提起不離身的寶劍。
「您沒听見我這劍發出嗡嗡的聲音嗎?」
她軒眉。鳴血劍,遇血則鳴;愈多血,長鳴愈久。但是四周並未有戰過痕跡,大隊人馬也泰然穩若,彷似里頭煉獄與己無關。
「戰過不留痕,您愈來愈厲害了。」
「哈哈哈!哪不留痕!李將軍是在十里外就布了哨子,一見影蹤馬上進擊,痕跡都留在十里外的格則部落一帶,格則支族長的腦袋也留在那里啦!」
李將軍著惱,賞了就會多嘴的女副將一眼。
「咳,開開玩笑,邵庭將軍當真兒以為我一把老骨頭,還能研究出什麼厲害戰術來?」
女副將格格笑個不停,邵庭也還以微笑,持靜道︰「我的確想向您討教。」
「唉,向我討教不如去問妳祖父,或者安王爺也不錯,安王爺不會帶兵打仗,但是兵法見識很有一套,妳的戰法,該不會是他教的?安王爺可是以博學聞名卓豫呀!」
「嗯,我的確從小與他弈棋,雖然從未贏過,但策略精進不少。」
「哈哈哈……」李將軍笑聲遼遠,眼眸一亮,指著從白色群落來的一千人眾,都是各支族的聯軍勇士。「看,回來了。」
「嗯。」她瞇眸。日頭大,皚皚白雪輝映下,她仿佛覺得整片大地泛著薄薄白光,虛幻得不是真的。
軍隊凱旋而歸,喀喀一族重要成員讓庫洛什以牛皮繩囚綁,一個綁著一個,小克蘇力更激越地自請接下看守之職。
接下來由各支族長與部落長老聯議,決定喀喀等人下場。卓豫這方,只要確保事情不再生變,不再有喀喀陣營的部族來襲即可。
依目前浩大聲勢,邵庭估料與喀喀聯合的各支族部落也不敢輕舉妄動。
鎮北平亂可說已成功一半,接下來只要協助穹剜等各支族協商,確立各個支族部落和平共處,並與卓豫訂立和平盟約即可。
接下來,便不是她能掌握影響的了。
邵庭深吸口氣,風中帶來未平歇的腥臊氣味,微微地,頭有點疼。她微蹙了蹙眉,挺腰拱身,加快了行進速度。
返回穹剜部落時,首見青硯。
他早苦等在營門口,等她下馬,趕上去伺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夫人……嗚……夫人您有沒有受傷?」
「你哭得這般慘,我都以為我受傷了。」她難得開了玩笑。「永霖呢?」
「主子在帳子里,邊找事做,邊等您回來……」
「嗯。」點頭,正要與大將們一同進到帳里議事,青硯氣急敗壞地喊住她。
「夫人!您……您不能先去看看主子嗎?」苦瓜臉,下唇噘了出來。
邵庭頓步,偏頭想,等會兒要商討如何安置士兵與喀喀等人,這也是大事。
「邵庭將軍,接下來不如就交給我,妳還是先去讓安王爺安心才是。」李將軍道︰「有顧副將與思容幫忙,我想事情可以很快圓滿。」
「嗯,那就麻煩您,多謝。」
她將長戟與綠珠交給小兵,取下頭盔抱在肘彎,跨步往車隊旁的氈帳走去。
她深吸口氣,停在帳前,撩開垂氈。
帳里軟綿地毯,隨她走步,將足音吸得一干二淨。
她杏眸雪亮,分明看見永霖在她進來時震了好一下。他倚臥在軟枕邊,左手撐頭,右手捏著一本藍皮簿子,俊目死死盯在紙頁上。即便她走近了,靠近了蹲在他肘邊,他還是沒抬頭看她一眼。
她垂目,看見那管簿子在他手上,不知如何地被勒出皺痕,輕輕啟口︰「別躺著看書,傷眼。」
他眉目稍斂,像是隱忍悶氣似的合眼,寬肩不住地起伏。
心肉仿佛被掐住了,她一瞬難以呼息,將頭盔放在毯上,一手壓著軟枕,另只手抬起他的面,拇指摩挲過薄唇,在唇開合無語的時候,戀戀地以指溫暖他。
果然很涼。
永霖的心,也是涼颼颼的嗎?
她環住他的頸子,擁抱他的身軀,感覺他漸漸全身松軟下來依著自己。懷里的踏實暖意,充盈飽滿,她回到有他的地方了。
「讀什麼呢?」她問。
「戶部呈上來的人口載案。」永霖將她摟得更緊些,深深嗅聞她的味道,揪緊了心,干澀怨言︰「本想讀點枯燥東西,但腦子太清醒,隨便翻就找到紕漏。回去要撤換一批人,否則早晚妳的兵都不見。」
「嗯,你別太辛苦。」
他胸膛震動,笑意傳到她身上。「哈哈,朝中有人還等著妳會勸我,以為妳會讓我收斂些,沒想到庭兒倒是支持。」
「嗯,出嫁從夫。」
他胸臆生甜,眷戀萬分地埋在她頸窩,不住地重復她的名字,一聲聲庭兒庭兒……幾乎喚斷肝腸。
她驀地懊悔,不願他如此憂懷。他是天所驕縱,得好好捧護。
「我還要去看他們如何決斷,是否留兵,幫助庫洛什鎮壓異起。」稍推開他,果見他慍惱,眉峰蹙攏。
「行,我也不是不能講話。」他舒心道︰「妳先休息,至少沐浴更衣換下這身衣服。我鼻子差,受不住血腥味。」
「嗯。」她點頭,就見永霖提聲一喊,青硯很快進來布置熱水。
片刻後,邵庭看看他,看看沒有屏風的帳子,末了要他等一會兒,背過身去卸下鐘甲,褪去衣袍,拿了條布巾跨入桶里,毫無扭捏。她知道他在看,因為背後要燒出兩個窟窿似的,他認真在檢視她身上有無青紫、有無紅裂。
「嗯……」她舒服浸在熱水中,用熱度抒解疲憊酸疼。
永霖起身,到衣架邊月兌去外袍,她原以為他要來一起洗,孰料只是換掉與她擁抱而染污的外袍而已。他利落套好袍子,束上玉帶,一身卓豫文士的裝扮,玉樹臨風,只在外頭加了狐裘大衣。
永霖捧來一迭衣物與干淨浴布,坐到浴桶旁,兩手撐迭,頭趴枕在浴桶邊緣,目光露骨地一覽無盡春光。
邵庭呼息短促起來,胸脯起伏,水面漣漪一圈圈漾開。
她頭疼地拿起布巾,意欲遮掩,他卻傾城一笑,很體貼地道︰
「不用遮了,等會兒還要幫妳穿衣呢,還是妳不要我幫忙?」
她澄目瞅去,清楚他容不得拒絕。往昔拒絕他,她被整得很慘,再後來,他不捉弄她,她反而擔心。
「那就麻煩永霖了。」點點頭,拿布沾了皂盒,揉出泡沫,刷過肌膚。她用清水拍過臉龐與肩頭,差不多了就起身跨出澡桶,踏入他早攤開浴布等候的懷抱中。
永霖心細,怕她著涼,一旁點著火爐。他仔細替她擦去身上水珠,一一為她套上層飾繁復的卓豫女裝,綢衣羅裳、錦緞褶墜,比當初宮廷嬤嬤打理的還要妥當雅貴。
她對衣裳沒有偏好,過去由著家里母親與總管添增衣物,都是素雅的色料,嫁了永霖,他擔起這事,處處用上最好的,料子繡飾無一不精。
他先是為她上淡妝綰發,松松的髻間點綴著薄金花,一支流蘇釵扎在腦後;再來套上淡粉直裾,她穿在身上,肩袖處繡著粉桃花,裙襬是桃花層迭,一派爛漫華貴;腰間系著白寬腰帶,再綁一條櫻紅絲帶,絲帶輕飄飄垂落至膝前,說不出的雅致端莊。
永霖屈膝,替她套上雪白蠶絲襪,套了絲縷鞋,最後披件大紫貂皮氅,綢緞綁帶在胸前打出富貴結。末了環視她頭腳一身,俊臉全是滿意。
「好美。」他贊嘆,不禁失笑。
邵庭輕輕提醒︰「永霖,議事帳。」
「好,就知道妳記掛。」他心情好,牽著她出帳,從看傻了的青硯手里拿過布傘,撐開在兩人頭上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