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他的出現,雲儂是很錯愕的,因為這一回她走得太急,就連她爹的舊友和她往來的同行,也都不知她躲在這窮鄉僻壤,而他這個向來就是情報不通,總倚仗著掮客的專職殺手,又是怎麼找到她的?
「你還真能找……」在他金盆洗手後,說不定他們可以改行尋人尋物,以他的本事,相信到時定也會生意興隆。
他能找不著自家預定的媳婦人選嗎?別說是茫茫人海,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會把她挖出來。
「你沒留下線索。」風塵僕僕趕來這兒的嚴彥不悅地啟口,音調里有著明顯的指責。
「事情來得太突然,怕若有個什麼萬一會連累你。」
听完了她的解釋,他又再次沉默了好一會兒,轉眼打量起這間她暫棲的小屋,屋內簡陋的家具和破舊的桌椅及她身後那面隱約透著天光的泥牆,令他不滿地皺起了兩眉外,同時也在心中加快了他的決定。
「木頭?」雲儂拉拉他的衣袖,試著把走神的他給喚回來。
「我想成家了。」他突然天外飛來了這一句。
雲儂錯愕地張大水眸,有些沒法反應討夾。
「噢……」他今兒個吃錯藥了?
「成親好不好?」
「好啊。」她不怎麼專心地應著,還在想她這一回失蹤是否刺激了他什麼,「當然好,男子漢大丈夫總是要成家的,你也早過該成家的年紀了。」算一算,他今年二十六了吧?
嚴彥驀地對她一笑,那笑意,溫溫潤潤的,也不知其中揉進了多少溫柔,又摻了多少喜不自禁,襯著他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像是副流溢著光彩的畫。
突如其來的笑臉,讓沒半點心理準備的雲儂,發怔地把眼眨了又眨,或許就是因為,嚴彥他這人平常時面上都沒帶什麼表情,十多年來,也沒見他笑過幾回,她才更覺得冷不防一見下的震驚效果還真大。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個樣子啊。
這笑容,遠比雨後的彩虹還要來得難能可貴多了,這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優越感和滿足感,可她……還是不懂他這是在笑什麼。
嚴彥突然緊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令她生疼之余,只能不解地看向那張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臉龐。
「等我。」他再三地看了她幾眼,而後狀似不舍地轉身離開。
有些模不清狀況的雲儂,對著他離去的背影發呆了好一會兒,沒過多久,她又搖搖頭,沒把他方才奇怪的行徑放在她的心上,也沒去想他這回出門又是要上哪去。
她已經很習慣了,他這人的習性就是這樣,天生就像只關不住老愛往外跑的貓兒,出門去時她就當丟了,回來就當作撿到,就算不去理會他,他也會突然從角落里冒出來,尤其是在他的武功造詣愈來愈高,武林中頗難尋得幾個敵手後,她更是不愁他會找不到路回家。
三日後,嚴彥是如她所料地冒出來了沒錯,但同時也把她給嚇傻了。
呆坐在房里的雲,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那正忙碌著的嚴彥,看他將披了大紅綢布的聘禮,一台又一台地搬進她的臨時閑房里,再一箱又一箱地將它們打開。她定眼數了數,三箱珠寶、四箱布匹,最後是他親手為她捧來,置在她床上的那套新制成的鳳冠霞帔,一屋子閃爍珠光與紅艷綢雲,刺目得令她無法直視。
「給……我的?」她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嚴彥再正經不過地朝她點點頭。
她有些恍惚,眼底盡是一片困惑,「可你不是說你要成親嗎?」
他又再肯定地重重一頷首,繼續打擊著她現下有點脆弱的心神。
「冒昧請教一下,與你成親之人是哪家閨秀?」她好聲好氣地問著,就覺得她當日似乎是忘記問他這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
嚴彥的指尖,毫不客氣地正正指向她。
好吧,這就是平日他倆太少用言語溝通的後果。
「我何時答應要嫁你為妻了?」她深吸了口氣,突然覺得兩際有些隱隱作疼。
他甚是理直氣壯,「我問了,成親好不好,你說好。」
「……」生平頭一回,雲儂深刻體悟到,無語問蒼天這些字是怎麼生書的了,現下她只想出門去買塊豆腐回來撞一撞,再順道問問,今兒個到底是天上哪路神仙忘記上工了?
他不忘補述,「你答應了。」
「慢著,我想我倆之間有點小誤會。」她揚起一掌,想試著先讓她的腦袋冷靜下來。
「你答應我了。」嚴彥字字鏗鏘有力地再道,語氣中蘊藏著不可動搖的氣勢,令她又驚又急之下,連心跳也不禁跳得急快了些。
「木頭,你能不能先听我——」她忽然覺得,此刻她很需要做買賣時的那一套伶俐口舌,可在他這等看似固執的目光下,她偏又翻找不出些什麼字句。
「你親口答應的。」他不給她說完的機會,張口就把她的話截住。
「我——」
「人須言之有信,你既應了我,就該守諾。」嚴彥像頭優雅的豹子,一步步地逼近她。
雲儂愣愣地看著近在眼前張合的唇辦,因他喚她的語氣,很硬沉,既不柔軟也沒留給她什麼退路,她有點想逃離他的面前,又膽小地不敢妄動。
「你應了我,你就是我媳婦,是我的。」他只手抬起她的下頷,兩眼緊盯住她不放,絲毫不給她反悔的機會。
哪有他單方面這麼賴皮的?
「我盼著這日盼了十年了……」嚴彥粗糙的食指輕輕摩挲著她柔女敕的面頰。
十年?
等、等會兒……這麼說早在十年前他就有意娶她為妻了?
「我想和你過日子。」他沙啞的嗓音有種奇特的質感,听來就像是在耳朵里平順地滑行似的,「就咱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我會從一而終的。」
啞口無言的雲儂,好半天,就只是呆楞楞地坐在他的面前,像被下了定身咒般,沒法移動腳下的步子逃開,也沒法挪開直視著他的眼眸,此刻她腦中,似有千軍萬馬正在奔騰亂竄。
她一直都知道,嚴彥有張平淡不出眾的臉龐,可她也知道,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像泓池水,寂靜而幽深。
此時他的眼神,蛻去了以往在她面前時百應百諾的溫順,銳利得像把獵刀,充滿了侵略的味道,當他靠上前來時,那曖昧的氛圍,隨著他的呼吸與舉手投足騰升了上來,屋里掩映的光影中,更令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幽動人,仿佛有種烙印至靈魂里的力量。
他人習武,或許為的就是稱霸武林,或是在江湖上高人一等這類的雄願,但嚴彥不是,他沒有什麼鴻願,他就只是,單純的想娶媳婦而已。
為了他娘親生前的一個心願,他可以一聲不吭,咬著牙辛苦努力十多年,哪怕練功之道再難再漫長,不管她扔給他什麼秘籍或拳譜,他都照單全收,日日夜夜刻苦地練著。他也可以不去管殺手這一途他走得有多艱辛,哪怕一路上腥風血雨、身上傷痕無數,幾次都險些去了一條命,差點再也不能回家,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不怕吃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豁出了性命踏踏實實地做著他的買賣,再將他所賺的血汗錢全都攬存下來,準備日後要娶媳婦。
雲儂想著想著,腦海中又浮現起當年那個她陪伴著一路走來的男孩,為此,她的心都不自覺地變軟了,可在心軟過後,明明窗外就是朗朗晴空,她卻覺得有股寒意,正自她的腳底一路攀上她的背脊,令她不禁要感到害怕。
沒錯,就是害伯。
因為……她發現他很認真啊!
打從認識他起,這些年來她最最受不了他的一點就是他的認真,他這古板木頭,簡單來講,就是個既單純又固執的一個人。
單純與固執這兩點,若是分開放在不同人的身上,那還沒什麼關系也不打緊,但若是同時放置在他身上,那就變成了單純地固執。
所以一旦嚴彥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時,他就會格外認真,而他的認真又與尋常人有所不同,他就是全心全意投入、執著得令人發毛、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不達成目的誓不罷休的這種程度。
因此當她知道,他是「認真」的要娶她回家,事前還已經籌劃了十年之久時……
可說是從不曾出現在她臉上的紅暈,隨著她心血翻涌的緣故,一點一點地蹭上了雲儂的面頰,艷麗得有若兩朵瑰霞,可伴隨著嚴彥十足十認真的態度,還有他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舉止,她的心,卻隨著那打骨子里透進來的寒意,一層一層地降了下去,直降至冰天雪地的寒窖里。
她想,這下是該換她發毛了。
在那年仲春時分,栽植在門口的那株榆樹,翠綠亮眼的枝葉像春天張開的傘,傘下的綠意與陽光點點斑駁錯映,籠住一季春。
罷踏進殺手這一行的嚴彥,收入並不豐,于是雲儂在自家門口擺攤擺了一陣子後,見街坊鄰里間識字的人旅不多,而鄉間的夫子束修又昂貴,大部分窮家孩子們皆讀不上書,她便在小攤旁擺放了許多幼童讀書用的桌椅,邊擺攤邊教孩童識字,一來算是分擔生活家計,二來,則算是償還街坊鄰居對她與嚴彥的照顧。
當嚴彥回到家時,遠遠所見著的,就是已上完課的雲儂,正親昵地拍拍一票孩子的腦袋或是臉蛋,嘉許他們方才課堂上的認真,不一會兒,又有個臨完字帖的男孩,蹦蹦跳跳來到她的面前,在她微笑地稱贊他後,他居然不顧男女之別,朝雲儂伸長了兩手要她抱起他。
薄薄的怒氣迅即在嚴彥的眼底積聚,尤其是在雲儂樂呵呵地抱著那男孩轉圈圈時,他感覺,某種一直以來只專屬于他的溫暖,就在他的沒有防備下,遭人偷偷竊走了。
暴躁的情緒像道來得急的狂風,他正想上前分開那些與她太過親近的孩子,住在他們家對面,年過四十卻仍風韻猶俘的韻姨,卻在這時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進屋。
打發走孩子們的雲儂,還沒收拾好小桌上的筆墨,突遭人緊握住一手,她嚇了一跳,未及撥開來人,不輕不重的力道就已拖著她往屋里走,她忙跟上腳步,隱約間只見著了嚴彥冰霜覆面的側臉。
「你不能調戲別人。」嚴彥二話不說地將她拉到屋里,兩手緊握著她的肩,再慎重不過地對她囑咐。
滿頭霧水,「啊?」她什麼時候調戲過良家夫男來著了?
「你只能調戲我。」
「只能?」
「對。」
「不調戲你行嗎?」她有些為難地問,不知他這嚴峻的臉色究竟是從何而來。
包是滿面陰霾,「不行。」
緊緊捉握在她兩肩上的大掌,在她遲遲不給個答覆時,隱隱地用上了勁,雲儂怕疼地縮了縮肩,見他一反往也沒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只好順著他的話往下——
「你希望我怎麼調戲你?」這種要求……他都不覺得奇怪嗎?
嚴彥想了想方才所見著的那些,一股子酸味又止不住泛濫地涌上心頭。
「見著我就得模模我的臉。」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別的,只好依樣畫葫蘆。
她抬手撫上他的臉龐,「像這樣?」
「還得牽牽我的手。」
「一定要嗎?」她皺著眉,總覺得他倆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再這麼親近的話,別說鄰里間見了不妥,就連她也覺得,這似乎有些過于親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