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他估量著她應是要離開了,這姑娘忙得很,除了每日早晚來替他換藥,其他時間都在打理宋家內外大小事。
男人心中方暗暗松了口氣,下一瞬,卻突然听見那柔柔軟軟的聲音,忽地沒頭沒尾的輕輕再起。
「宋家待人好,可也不讓人吃白食的。」
他一怔,剎那間還以為不知何時來了旁人,可除了那頭白虎和她與自己,他可沒听見其他人的呼吸。
驀地,察覺到她的靠近。
「我也只是個被人雇請的下人,怎養得起這麼一個長睡不起的漢子?」
她看著他,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他能感覺到她冷冷的視線在他身上審視游走。
「沒名沒姓的外鄉人,說是醒來回家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查問吧?你說是嗎?藍藍?」
那頭虎又打了個呵欠,他幾乎能看見她伸手搔著那家伙下巴的模樣。
「如果可以,剁了拿去作肥,還省一筆肥料錢。前些日子,銀光才寫信同我說,骨頭拿去磨粉入白瓷,可燒出極薄且透的杯,能賣得不錯的價錢呢。」
那盤算的話語極輕,幾乎叫人听不清,可他听見了,心頭猛地一跳。
不知何時,她又拿起了鐵剪子,緩緩拉開了刀剪的刃。
「唉,不夠利呢,這位爺,您別怪我心狠,看來是要讓您多受點苦了……」
那吳儂軟語近在耳畔,森森的剪刀逼近,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快貼到了他脖頸上。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閃電般握住了她心懷不軌的小手,睜開了眼,微笑。
「白露姑娘,您別開玩笑了。」
見他是醒著的,她半點也不驚訝,只鳳眼微挑,淡淡道︰「這位爺,在這兒要工作,才有飯吃的。躺了幾日,您也夠本了吧?」
這姑娘可真會演,瞧她一臉風輕雲淡,若非他握著她的手腕,知她脈搏奇快,躍動仿似被追逐的小鹿,否則還真會誤以為她真有那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可怕從容。
話說回來,這種人最是麻煩,他知她看似鎮定,實則緊張,一有什麼驚嚇,怕是剪子就會往他脖頸上扎來。
「你怎知我是醒著的?」他好奇問。
「這幾日,咱們這兒遭了偷兒。」她瞧著他說︰「偷兒不偷上好藥材,不偷櫃上銀兩,就獨獨偷喝掉了廚房里,爐子上大半鍋的雞湯。」
沒辦法,那雞湯太好喝,害他一喝不可收拾。
「就這樣?」他挑眉,「單憑這要將我定罪,姑娘會否太過主觀了?」
「當然不。」她黑眸微瞇,盯著他,粉唇再啟︰「藍藍老了,它喜歡人替它搔背,可宅子里沒幾個人敢靠近它,每回咱們幾個有空,它總會來蹭,但這兩天,卻不見它去擾人。」
他一怔,訝然失笑,前兩天,他瞅見她替它搔背,為了討好那頭虎,他才試著替它搔背,誰知竟會因為這事露了餡。
「你怎知是我,說不得有旁人,它可是頭虎啊,如我這般生人怎敢靠近它?」
「一頭被宋家豢養近二十年的老虎,它和只大貓沒兩樣。」她秀眉輕佻,粉唇再啟︰「再且,若有旁人,它作啥老待你這生人屋里?」她好些天前就不再要它守在這兒了。
也是。
他再笑,只能道︰「前些天,我可是真昏的。」
「我知道。」她照顧了他好些日子,清楚曉得他曾經多麼接近鬼門關,即便現下他看似已恢復過來,但一張臉卻依然有些蒼白,氣息依舊短促,說起話來仍是有些出氣多、入氣少。
他只是撐著,強撐著,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我只是想好好休息幾天,我這輩子難得有這麼優閑的日子。」他嘻皮賴臉的笑著︰「所以忍不住多躺了一下。」
「我了解。」她口氣平和的說。
「我來宋家,是要找你家少爺的。」他瞅著她,伸手將之前那人擱在床頭的包袱抓來,掏出一只銅牌給她。
「瞧,這是他給我的。」
白露看著那攤在她掌心上的銅牌,微微一愣,那銅牌很亮,上頭以陰刻雕著一只回頭鳳鳥,正中央刻著一個令字,她識得這銅牌,那是宋家祖師爺留給少爺的鳳凰如意令。
少爺做事向來很隨便,但他也知道這令牌能做多少事。
他帶著它出門,是因為只要有這令牌,在長江水道上幾乎能通行無阻,甚至能和鳳凰樓各分號隨時調錢。
他不會輕易把令牌給人,因為這令牌能做太多事了,他很貪那方便的。
「你家少爺在家嗎?」他微笑,明知故問。
「少爺不在。」她給了他答案,反問︰「你和少爺什麼關系?」
他知道宋應天不在,畢竟這三天都沒見他出現,他半夜四處去探,也不曾看見那家伙有在他房里。
「我是他舊友。」他瞧著她,笑道︰「正巧路經洞庭,順道來看看他。」
「是嗎?真不巧。」她說︰「他出門去了。」
對她刻意加重的譏諷,他裝沒听見,只問︰「去哪?」
她瞅著他,頓了一頓,才道︰「揚州。」
「揚州?」他挑起了詢問的眉。「他去了多久?」
「有月余了。」她淡淡的解答了他的疑問。
他猜她說的是真的,幸好那也很容易證實,宋家少爺的去向,他只要去多問幾個人就能得到答案,所以他拉開嘴角,開口。
「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她沒回答,只輕輕佻起那彎彎秀眉。
他露出自認最帥的微笑,道︰「你可以把剪子收回去了嗎?」
她的視線下滑,來到自個兒握著剪子比著他喉項的手,再往下,瞧著那只緊箝住她的大手,然後順著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來到他的眼,輕聲細語的提醒。
「那還得大爺您先松開我的手。」
瞧著她冷漠如冰的黑眸,他眨了眨他烏溜溜的大眼楮,這才收回了手,模著後腦勺,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無辜的笑容,打著哈哈道︰「抱歉、抱歉,我忘了。」
她不相信他忘了,這家伙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完全不打草稿。
她輕揚嘴角,客氣的勾出一抹笑,但那雙美目里,依然帶著戒慎。
輕輕的,她往後退開,幾乎在收回手的那一剎,她很快垂手讓衣袖落了下來。
「大爺您貴人多忘事,希望您還記得自己姓名。」
「當然當然,敝姓蘇。」
她等著他自報名諱,可那男人卻只坐起身,嘻皮笑臉的看著她。
她拾首,等著,他卻還是瞧著她笑,她只得開口問。
「蘇?」
「蘇杭的蘇。」他張嘴補充,沒再讓沉默懸在空中,他悠哉悠哉的,竟念起詩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姑娘的名,可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白露?」
「是。」
「白露姑娘的爹娘真會取名。」他沖著她笑。
一瞬間,她幾乎波瀾不興的眼,忽地涌現一抹復雜的情緒,但它一閃而逝,幾乎像是他的幻覺。
她垂下了眼,只木然道︰「白露沒有爹娘,這名,是少爺取的。」
宋應天取的?
男人愣了愣,還未及反應,已又有僕佣來喚她。
白露垂首朝他行禮,客客氣氣的將那鳳凰如意令奉還給他,道︰「少爺或再幾日就會回來,蘇爺既然是少爺客人,若有閑空,還請在此好好歇息養傷,有什麼需要,拉拉床頭這根繩就有僕佣會來,白露這就先行告退了。」
他本還要再問她些事,但她沒有給他任何機會,話落便已起身。
「藍藍。」她叫喚著那頭虎。
白老虎站起身,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怕她戒心升得更高,他收回原先到口的疑問,目送著她從容優雅的移動著,帶著那頭藍眼白老虎,消失在門外。
前些日子醒來,初見她時,他還以為她只是個年輕的丫鬟,當然他很快就發現他錯了,她挽著出嫁婦人才挽的發髻,那沉穩的應對與談吐更非年輕姑娘會有,雖然她衣著不是非常華貴,但其身段和姿態,一舉一動,都像幅畫,那是打小便根深柢固養在骨子里的儀態,絕非尋常人家教養出來的姑娘。
奇怪的是,她雖然挽著婦人的髻,可這兒卻人人都喚她姑娘,他假裝昏迷的這些日子,也不曾听到旁人提及她的夫婿。
和一般婦道人家比起來,她冷靜許多,他從不曾听她對誰大呼小叫,也不曾見她笑過,更不曾見她惱火,即便遇到不快的事,她也不生氣咒罵。
可縱然她從頭到腳都冷得像北大荒的冰雪,他們卻全都很敬重她,對她的指示言听計從。
白露嗎?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宋應天已經出門個把月了,而根據他這兩日偷听到的對話,宋家夫婦半月前也一塊出門去揚州探親。
也就是說,過去這個月,她就是宋家的當家主事者,但她是那個人嗎?
他希望不是,再怎麼說,她確實救了他一條命。
坐在床邊,他將那鳥牌隨手扔到了枕邊,蹺起了二郎腿,支著下巴搔著後腦勺想著。
接下來,他只需要再多幾天時間,和住在這里的人混熟一點,打听打听點消息便是,不過現下嘛……
他的肚子咕嚕的響了一聲,他咧嘴一笑,抓起一旁的衣衫套上,半點也不客氣的就伸手去拉那位在床邊綁著穗的黃繩。
遠處,傳來鈐鐺的輕響,不一會兒,很快有丫鬟推門而進。
「大爺,有事嗎?」
他綁好了衣帶,笑彎了眼,模著肚子道︰「是這樣的,我餓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可以果月復的東西?」
「當然有,白露姑娘已經吩咐了廚房,一會兒就會有人送上膳食過來了。」
聞言,他再一怔,驀然再笑。
那女人,好樣的啊,事事顧到了周全,即便明知他可能是胡謅的,也把禮數做足嗎?
看來,她真的不是好與的角色啊。
「大爺,您還有事吩咐嗎?」
他回神,瞧著那丫頭,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伸了伸懶腰,露齒再笑,道︰「事實上,我餓到等不及啦,你告訴我廚房往哪走,我自己去便行啦,甭叫人送餐來了。」
「咦?可是姑娘吩咐——」
「沒事的,大伙兒忙活著呢,我走幾步路死不了的,活動下筋骨才好得快啊。」他打趣的朝她眨了眨眼楮,幾個大步就走出了被丫鬟打開的門房︰「走這兒是吧?我聞到香味了。」
雖然嘴里問了問題,他可沒等對方回答。
「大爺——大爺——」
小丫鬟驚慌的跟在他身後,他熟門熟路的就往前走,沒兩下就轉得不見人影了。
晃出內院門廊,他先往前走。
前堂里,是間藥鋪,兩位大夫在那兒替人看診,一些大娘和姑娘在前方空地廣場曬藥、煎藥。
他順手抄了兩粒核桃,捏破了殼來吃,稍微運氣,腰月復仍會疼痛,可他早也習慣身上帶傷,有時越疼越要行一下氣。吃著核桃,他一邊順著圍繞庭院的廊道四處在屋內東溜西轉,還不忘找機會敲了敲那厚實的檐柱,聞了聞它的味。
嗯,這木頭結實,敲起來極響,定是鐵梨木沒錯。
這屋子建成至少有二十年了,看來宋家人本來就有些錢,也不都是那手腕非常的白露姑娘鑽營來的。
這些屋舍樣式雖只是普通懸山式建築,但建築方位全照五行八卦去走,顯然建造的人特別講究,其所使用的建材也都是上好的鐵梨木,這種木頭一尺見方就重七十斤,同紫檀一般,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一般就算是楠木也只有一尺二十八斤。
他挑起眉,再往後繞。
大廳堂後的院落一分為二,廊道旁栽植著幾株桂花,此時節雖已至花期尾末,但這兒的桂,依舊開了滿樹的小花,地上更是落了一地都是,風一吹,翻翻滾滾的,似雪一般。
兩處的院落里,左邊那兒有穿著一式衣著的生徒在搗藥,右邊這處有位先生在教針灸,沒有人抬頭多看他一眼,似是早習慣有生人進出。
既然沒人阻止,他繼續往後方晃蕩,到得了三進院,瞧見了一處劇有洞天的月洞門。
月洞門,遠瞧便是一幅晝,畫里有楓紅佇立,有草木扶疏,但最吸引他的,是那引人口齒生津、讓人饑腸轆轆的食物香氣。
雞湯,沒錯,是雞湯。
加了蓮藕、枸杞、紅棗,一些米酒和幾片老姜,再用老母雞炖的湯。
他嗅聞著那飄散在風中的香味,活像狗兒一般,東聞聞、西嗅嗅,一路跟著那味道,來到了門窗盡皆敞開的廚房。
這廚房同他前兩夜來時沒多大差別,但當時夜色昏暗,比之今朝被晨光照耀,看似更加溫暖明亮。
被竹竿高高撐起的格窗內,梁上懸掛著風干的臘腸、臘肉,和許多料理用的香草及干貨,洗淨的蔬果堆了滿桌,大鍋里金黃的雞湯騰騰翻滾,四逸的香氣直沖入喉。
屋里有幾位婦人在煮食,他在其中一位大娘要搬蒸籠時,彈指射出手中的核桃殼,核桃殼神準掉到大娘腳下。
「唉呀!」大娘一腳踩著,輕叫一聲,就要跌倒。
「小心!」他在那瞬間飛快晃了進去,伸手就扶住了她和那迭傾倒的蒸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