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曾郁喬一進辦公室,葛重九就眼尖的看見她顴骨上的淤青。
他不是十點才會到公司的嗎?
曾郁喬詫異的再次確定手表上的時針的確停在「9」的位置上沒錯。
他今天來得真早。
「不小心摔倒的。」曾郁喬輕描淡寫道。
昨晚的爭吵打斗,是有個鄰居跑來抗議才歇止的,否則還真不知該怎麼收拾呢!
「過來。」葛重九朝她勾勾手指。
她看著那不帶任何尊重之意的彎勾食指,那種強烈被看不起的感覺又陡然升起。
林瑀彤說門當戶對很重要,他們兩個是過從甚密的表兄妹,想法必定接近,所以在葛重九的心中,必定也是很注重門當戶對的,而像她這種沒什麼才氣,又沒什麼過人家世背景的女孩,遇到有錢人的公子哥,難道只有注定被玩弄的命運嗎?
她暗里咬著唇,心頭有著掙扎。
她很清楚,她與他,將會有什麼樣的未來。
更清楚,他是怎麼想她的。
「快過來啊!」完全沒察覺到她心思流轉的葛重九以不耐的語氣又命令了一遍。
她想,雖然她什麼都沒有,沒錢財也沒人才更沒優良家世,但,她還是有尊嚴跟骨氣的。
「不。」她不要被看不起!
「什麼不?」葛重九彷佛這個字不應該出現在她口中的意外。
「我不想過去。」即使鼓起勇氣,但只要一面對他就會結巴的毛病還是改不掉,尤其越是想抗拒他,結巴就越明顯,「我想……我該進去畫圖了。」
她迅速轉頭,以免看到他不悅或震怒的表情,到時她可能會因為太過驚恐而照著他的要求走,就又重蹈覆轍。
快步走來圖書室的門口,小手才剛貼上白色的門板,一只幾乎是她兩倍大的大掌「砰」的一聲,拍上門。
「不過來是什麼意思?」高壯的身軀就貼在背後,強烈的不滿化為怒火在她身後燃燒,「不听我的話?」
不听我的話?
對他而言,她是不是就該像人偶一樣任其擺布?
而最終的下場也像被玩膩的人偶一樣被丟棄。
她用力閉上眼。
只要不要直接看他,她的勇氣就比較容易積蓄。
「如果……如果得到這工作的代、代價就是……」可惡,為什麼她的結巴就是改不掉?「就是要陪你……上床,那我寧願不要這工作!」
「你說什麼?」他的語氣充滿震驚。「你剛說什麼?」他用力將縴軀扳過來,「有種你再說一次。」
她沒種!
她說不出第二次。
「不要!」她低垂著頭,掙扎扭開他的籍制,「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將他推開,飛快的沖出辦公室,猛然被推開的木門沖撞牆壁,發出好大一聲噪音。
辦公室里頭所有人均因此被嚇了一跳,紛紛轉過頭來,訝見曾郁喬像背後有鬼般急速逃逸,而他們的老板亦是怒氣沖沖的追了出去。
「發生什麼事了?」大伙交頭接耳,卻沒有人知道答案。
辦公桌後的葉橋旦默默看著一切發生,思慮了一會,考慮「清官難斷家務事」,決定不干涉,繼續做好自己的工作比較重要。
☆☆☆
曾郁喬跑得出乎葛重九意料的快,或者該說她很「幸運」的人一到電梯前,電梯就剛好上來了。
葛重九火大的嘖了聲,自旁邊的安全梯飛奔而下。
他慶幸自己的公司設在十樓,而不是頂樓二十六樓,否則這樣飛快沖到一樓,人都要腳軟了。
然而,到了一樓,卻未看見曾郁喬的蹤跡。
他先在辦公大樓外頭左右觀望,並未看到曾郁喬那縴瘦的身影。
難道電梯的速度比他慢?
他回到電梯前,大樓在非上下班的時間僅開放四部電梯中的兩部,而這兩部電梯一個停在三樓,一個則停在二十六樓。
他氣喘吁吁的詢問大樓管理昌門,「剛有沒有個女人下樓來?」
管理員拉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好像有吧。」其實他也沒注意。
「她人去哪了?」
「就出去了。」管理員指著外頭。
難道那女人有飛毛腿,可在轉瞬間飛奔數公里?
葛重九雙手盤胸,儼然門神一樣佇立在大門口,經過的人們無不投以好奇的一眼,不過老兄他專注在自個兒的思維里,無視路過人們的探究眼神。
那女人剛是不是說她不要畫了?
她說話結巴,聲音又囁嚅在嘴里,順風耳也听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他听得最明白的就是她不要這個工作了,而且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喊她不要!
是怎樣?
她摔個跤,連腦袋也摔壞了嗎?!
他費盡辛苦代理來的版權,還用了三寸不爛之舌去推銷她的畫作,結果她竟敢任性的一句「我不要」就拋棄,這女人懂不懂身為一個專業者的責任啊?
葛重九越想越生氣,他決定暫時不理會她,讓她冷靜個幾天,等她腦袋恢復正常,就會跑回來跟他道歉跟求情了。
他還不了解她嗎?
那女人非常喜愛畫畫,又視作家米歇爾?奇瑞為偶像,她一定會回來的。
他相信!
☆☆☆
原本電梯按一樓的曾郁喬在電梯即將抵達時,又改變主意,重復按了一樓的按鍵,取消燈號後,改按了二十六樓。
從城市的高樓眺望街景,與從別墅的後院眺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在這里,或許是因為櫛比鱗次的大樓就近在眼前,她有種受到壓迫,難以呼吸的窒息感。
就好像葛重九給她的感覺。
她在他的面前,就是無法做自己。
她很清楚,那是一種名為「自卑感」的東西在作祟。
他對她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存在,就算他降臨在她眼前了,她還是連抬頭直視的勇氣都沒有。
但她的心里仍是充滿著飽受眷顧的喜悅。
她想她一定是被感情沖昏了頭,才會忘了兩人之間的差距,以為他的吻、他的擁抱是充滿喜愛之情。
但其實他一次也沒說過喜歡她,不是嗎?
他沒有對她做過任何承諾,好像她的給予是理所當然,他想要,她願意給,就這麼順理成章在一起……成了他的伴。
她好傻好天真啊!
手握著欄桿的她垂首咬唇,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
「喂喂喂,你可別在這里跳樓自殺啊!」
背後突然有道女聲傳來。
曾郁喬聞聲速速回頭,看到一個綁著馬尾、穿著套裝的女人,右手食指與中指夾根細長涼煙,靠著水泥作的牆,眼神寫著不予苟同。
「我、我沒有要跳樓自殺。」她立刻否認。
「那就好。」女郎將煙按熄在自備的煙灰盒里,朝她走了過來。「妳在哭什麼?」
女郎站在她身邊,背靠著欄桿,低聲詢問。
她的嗓音不是嬌細的嗓子,而是中低音,有種成熟的味道,臉龐看起來是三十歲輕熟女的韻味,眉宇間有著睿智的氣質,五官端正。
「沒事。」曾郁喬抹掉眼淚。
「沒事不會掉眼淚。」女郎從口袋中拿出一包面紙塞給她,「你我互不相識,你可以說說心事,反正轉過身就是陌生人了。」
曾郁喬眠了根唇,心想也是,有些事對熟人難以出口,畢竟將來還要見面的,但若是訴說的是陌生人,就不用擔心自己的故事會傳入其他熟人耳里,成了八卦的對象,或者要面臨接踵而來,令人尷尬的關心。
「我……我有一個喜歡的人。」
「那人對你不好嗎?」女郎一語直破核心。
「我……我不曉得該怎麼界定……我、我因為他的關系而拿到一份我非常喜歡的工作,但拿到這工作沒多久,我們就上床了。但是……他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才跟我上床的,而是……而是我為這工作所付出的代價。」
「他要你賣身,是你一開始就知道的?」
「賣身?」她愕然。
「對啊,為了工作而上床不是賣身嗎?」
女郎的直言不諱讓她感覺心髒被刺了一刀。
「我不知道……」
「你跟他上床之前沒有先問清楚?」
她搖頭。
「那你們在上床前,他是不是有用甜言蜜語欺騙你,說他很喜歡你啊之類的,等拿到你的身體之後,才又說這是代價?」
「他什麼都沒說。」
「所以他也沒說他喜歡你,你就自願跟他上床了。」
曾郁喬咬著唇,尷尬的點頭。
「那這樣的話,你不能全怪他,你自己也該負責任。」
她垂頭沉默不語。
「下次如果有男人要跟你上床,記得先厘清兩人之間的關系,不要不明不白就把身體給了出去。男人很賤的,有肉可吃干嘛不吃,但吃干抹淨後卻又翻臉不認人的可多得是。」
「他沒有翻臉不認人!」她下意識就想為葛重九辯白。
「那就是他把你吃干抹淨之後,才告訴你說,你這是為工作該付出的代價,乖乖接受吧,這樣?」
「也沒有。」
「那不然呢?你是怎麼知道他是為了收取代價才跟你上床的?」
「因為我有問過他,我們這樣算交往嗎?但他回答……」
「不要問這無聊的問題?」
曾郁喬訝然膛眼,「你怎麼知道?」
「男人想逃避問題時的常用借口,听多了!」她擺擺手,「對了,你懷孕了嗎?」
曾郁喬慌忙搖頭。
「沒有就好。既然知道這男人的真正目的,那就趕快離開他吧!不要一錯再錯了。」
「我知道。」
「被一個男人騙,並不是地獄,知道嗎?」女郎拍拍她的肩,「人生還很長,找個朋友,去吃點好吃的,點客甜品,心情會好點。」
「嗯。」
「可千萬別從這邊跳下去啊,成為凶樓的話,物業會很難賣。」女郎再次提醒。
「你是這棟辦公大樓的主人嗎?」
「我是中介。」她笑了笑,「下次路上遇到我,可以當不認識,無所謂的。」
「謝謝。」
「我要下去了,一起走吧。」
「好。」
電梯在十五樓停下,曾郁喬忽爾想起她的面紙還在她手上。
「還你,謝謝。」
「留著吧,我那邊還很多。」女郎跨出電梯,「Bye!」
「Bye!」梯門在她揮手的時候徐緩關上。
曾郁喬來到一樓,即將出大門時,忍不住往旁邊牆上的公司名稱望去。
她第一個就先看到10A的出版社。
僅是看到出版社名稱,她就覺得心口一陣痛。
于是她速速視線往上,望向十五樓。
「宇舍中介。」她默默復念,心想這應該就是剛才那位女郎上班的公司。
她那身為都會女性所有的干練與自信,讓她好欣羨。
她知道她最缺乏的就是這點——自信。
如果她更有成就、更有才華,她想她也可以擁有如女郎般的光華自信吧,可是,偏偏她什麼都很不順利,連好不容易拿到的大case也是用身體換來的……
她用力抿緊唇,不讓嘆息聲泄漏。
她決定不要再嘆氣了。
就像女郎說的,兩人之間,她也有責任要負。
她不該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就半推半就跟葛重九上了床。
若他因此看不起她,她實在無法將罪責完全推給他。
她若是更自重一點、更珍惜自己一點、更愛護自己一點,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那麼,就不會有今日的後悔……
☆☆☆
第一天,葛重九成竹在胸認為曾郁喬很快的就會過來「認錯」。
第二天,雖然他的信心有點受挫,但他想她可能是不好意思,畢竟那女人很膽小懦弱,這點他還挺清楚的。
第三天,他開始有點不爽了。拿喬歸拿喬,但拿喬三天就不應該了!
第四天,他的脾氣處于暴走邊緣。
第五天,當他因為公事不順,而差點摔了電話,葉橋旦眼捷手快將話筒搶走,安撫廠商,言明晚一點再回電後,望著已經變成一頭暴怒雄獅的老板,低聲道,「京穎說,郁喬除了吃飯洗澡,四天來都足不出戶,應該是忙著趕畫稿。」
「最好是!」葛重九抬眼怒視,「那女人說她不要這份工作了。」
「你們吵架了?」
「我怎麼可能跟她吵架!」
葉橋旦心想也對,曾郁喬沒那個膽子跟葛重九吵架的。
「那就是她對你不滿。」他一針見血道。
「什麼?」葛重九像是看到外星人似的雙眼膛大,「她對我不滿?她敢對我不滿?」
「為什麼郁喬不敢對你不滿呢?」葉橋旦認為該是給予葛重九當頭棒喝的時候了。
他在旁邊其實看得很清楚,從頭到尾,都是葛重九在自high,自己演愛情片演得很爽而己,女主角可是常處于狀況外,根本不曉得演到第幾場第幾景了。
說不定,她連身陷愛情也無感呢。
「我什麼都給她了,有什麼好不滿的?」
「什麼都給了?」
「當然!她缺什麼我給什麼,要房客給房客,要工作給工作,要人給人,不是什麼都給了?」
「這樣說也沒錯。」
葛重九一副「我說得沒錯吧」的自傲。
「但是……」
「還有什麼但是?」葛重九未等他「但是」完就擅自打斷。
「你有告訴她,你什麼都給了?」
「大恩都不言謝了,我去告訴她,我什麼都給你了,不是在討恩惠嗎?那她會怎麼想?覺得我在施舍?那怎麼可以!」
葉橋旦有些訝異的望著葛重九。
他自以為非常了解葛重九,卻沒想到粗枝大葉、感情手段生澀的他還有心思細膩的一面。
不過,心思細膩歸細膩,怎麼覺得……似乎有點弄錯重點了?
「我說的有什麼問題嗎?」不然干嘛用那種不可置信的眼神望著他?
「我打個電話給郁喬……」
「不準!」葛重九想都不想的拍掉葉橋旦準備拿起話筒的手。
「你又不知道我打電話給她干嘛。」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一定是要她乖乖的主動過來認錯!」
「不是。」
「不然呢?」
「我想弄清楚,她知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
「不要逼她,等她想畫才畫,我時間很充裕,她那種個性,逼她畫不出好東西的。」說什麼時間迫在眉睫,只是要逼迫她待在他身邊的借口而已。
「我不是指公事方面。」葉橋旦耐心解釋道。
「不然呢?」
「我想問她,曉不曉得你有多喜歡她。」
聞言,葛重九的臉立刻紅透如西紅柿。
他迅速臉別過右邊,左手抓臉,以作掩飾。
「怎麼會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為還不夠清楚嗎?」這還需要問?
「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你都看出來了,她怎麼會看不出來!」
葉橋旦很確定,他看得出來,可不代表曾郁喬有那個「慧根」能領悟,更別說曾郁喬幾乎不曾好好的、仔細的看著葛重九的眼過,又怎麼會知道他擬視著她的眼神,訴說了多少深情呢!
「不然我們再等等看吧。」
「她最晚明後天就會出現!」葛重九非常非常有自信,「我是不可能先低頭的,因為是她錯在先!」
「嗯。」葉橋旦意義不明,曖昧的低應。
隔天,果然有個女人出現在葛重九的辦公室,但不是曾郁喬,而是表妹林瑀彤。
「表哥,我住在那好悶喔,你幫我找到新房子了沒?」
因為出現的人不是曾郁喬,葛重九連應付表妹的心情都沒有。
「找新房子哪有那麼快的!」他面露不耐的應。
那該死的女人要不要出來懺悔,說她錯了啊?
「你知道我多可憐嗎?」林瑀彤裝模作樣抽抽鼻子,「那個郝京穎跟我不對盤,那個曾郁喬又常關在房里,一整天都看不到人,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下山又要坐好久公交車,人家又不會開車,好無聊喔……」
「那個曾郁喬……」葛重九輕咳了兩聲以掩飾心里的難為情,「關在房里干嘛?」
「誰知道啊!」林瑀彤撇了下嘴,「郝京穎說她好像被男朋友甩了,所以心情不好……」
「我哪有甩她!」葛重九唬的一聲站起。
「啊?」林瑀彤心想她是不是听錯了,「你剛說什麼?」
「我不需要跟你解釋!」葛重九用力拉開抽屜,拿出車鑰匙,「房子的事去煩橋旦,別來煩我!」說完,氣沖沖的走了。
林瑀彤的眼傻楞楞的跟著葛重九的背影——辦公室的大門霍然被拉闊,外頭的葉橋旦自計算機屏幕前抬起頭來,恰恰與林瑀彤四目相對。
林瑀彤輕哼一聲,傲然撇過頭去。
葉橋旦收回視線,看到葛重九手拿著車鑰匙,心想社長大人總算願意主動低頭了。
他啟唇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