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葉橋旦傳送過來、需要他決議的文件,葛重九身子懶懶向後靠著椅背,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輕敲了下,計算機屏幕閃了下後,轉到一個監視畫面。
畫面在寬屏幕上分割成兩個,一個主要對向落地窗方向,另一個則對向出入門口,後者亦可清楚的看到隔壁房間圖書室的動態。
他調整攝影機角度,對準了正專心畫畫的曾郁喬後,再滑動鼠標滾輪,心無旁鶩的小臉逐漸放大,五官清晰可見。
那是一開始就裝置在圖書室的監視器,一直默默的存在里頭,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其他更好的功用。
他微揚著唇角欣賞著。
過了幾分鐘後,他覺得只是這樣看著有點無聊了。
他想要看到她的表情豐富的變化,最好是帶著困窘與不安,水眸不知所措的眨動,粉頰漾染著淡淡的嫣紅,貝齒驚惶的咬著下唇……
多可愛。
不過,她現在工作中,他不該任意進入打擾她……
他一手托腮,指頭有些困擾的輪流在頰面上彈動。
是說,他是公私分明的人嗎?
似乎不是呢,否則,他也不會直接將此重責大任給了她。
她是個配合度高,實力在水平之上的畫者,不過社內比她更優秀的大有人在,當初推薦她,飽滿了私心,更別說,他就只提了她一個。
千方百計叫她來公司上班,可不是只想隔著屏幕看著她啊!
豁然開朗的他坐直了身子,略略拉松頸上的領帶,正要起身時,屏幕上的女孩忽然停下了畫畫的動作,眉頭微蹙,似乎有了什麼困擾。
怎麼怎麼,畫得不順嗎?
需要他入內「指導」一下嗎?
過了一會,她不知為何小手掩住臉,似乎這困擾難以解決。
須臾,她挪開手,下了決心似的重新拿起畫筆,但才調了下色彩又放下,轉過了頭去。
她在看什麼?
葛重九忙轉動鼠標滾輪,將畫面拉遠,瞧見她的臉就對著門口。
她要出來嗎?
疑問剛起,就看到她站起身來,他立刻按下「Esc」鍵,將畫面回到屏幕桌面。
沒一會兒,隔著辦公室與圖書室的門果然開啟了。
☆☆☆
她想上廁所。
這是十分鐘前就浮現的。
剛開始的感覺不強,忍忍尚可,可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強,已經無法忽視了。
女孩子家不能憋尿,否則容易引起尿道炎或膀胱炎,所以她最好趕快出去解決人生急事之一……
可是她不太想出去。
因為葛重九人可能就在辦公室里。
她這一出去很難不交代她的去向,坦白承認她就是要去上廁所,這其實很正常,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誰不需要上廁所的?
就算電視上的偶像明星也是要蹲廁所的呀!
可是……感覺好丟臉!
雙手難堪的掩住小臉。
再忍耐一下好了。
她拿起畫筆,在畫盤上調著色彩……
不行,她沒辦法忍耐,她覺得她的膀胱已經瀕臨臨界點,已經到了手輕輕放上就要崩潰的邊緣。
于是她放下畫筆,充滿希冀的轉頭向後。
希望他人不在。
離開位子來到門口,那拉或推的門未設有門把,小手貼在門面,小心翼翼的往前推開。
辦公室頂上的燈是亮的,這表示葛重九人在,她無可避免的得向他「報告」她的去向。
唉。她輕嘆口準備引頸就戮的無奈。
小臉像做了虧心事的朝向辦公桌方向,沒想到視線立刻跟葛重九的對上,他那好整以暇的模樣,好像早就猜到她準備干啥了。
「那個……」她清了清喉嚨,「我要去上廁所。」
原來困擾她的事是為了上廁所?
「我若說不行,你就不去上廁所了?」
「呃……」小手有些局促的在身前糾纏。
他標了一眼,挺想讓他的手代替其中一只手。
「好,那你不準去廁所。」
「啊?」她訝異抬臉,「社長大人,不行的,我……我很急……」她用力咬住難堪下唇。
她這樣無措的臉兒真是賞心悅目。
「那還不快去。」他揮手放送恩典。
「謝、謝謝。」她小臉紅紅,快步離開。
解放完畢,一身舒適的她回到辦公室,意外發現葛重九人不在了。
但辦公室頂上的燈還亮著。
這表示他僅是暫時離開。
不管如何,不用再像小學生一樣報告她已經上完廁所,又要再難堪一次,讓她非常感激他的暫時離開。
會不會他察覺她的困窘,所以有了貼心的舉止?
她很快的將疑猜否決。
葛重九毫無疑問的不是體貼的人,他如果能無視她一點,她想她會更感激他的……
呃,她剛剛的說法好像人家很注意她似的,與其說是注意,倒不如說是不滿吧,所以才會那麼喜歡說些讓她不知如何自處的話,數次難堪的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埋進去。
他一定沒料到,名滿國際的青少年文學作家米歇爾竟然指定她為她的作品畫描畫吧,他一定很後悔將她的名字提列在內,現在還要大費周章挪出個地方讓她畫圖,免得趕不上進度。
對不起啊,社長大人,雖然我是如此無能,但我一定會用心努力不要丟了出版社的顏面的。
她默默在心頭堅定立誓。
回到圖書室,也就是她的臨時畫室,赫然發現葛重九人不是暫時離開辦公室,而是入內審核她的畫稿了。
她正在畫完整的主要角色人物形象,才剛把男主角畫好而已,不曉得他會不會覺得她畫得不好,或是不合期待。
她戰戰兢兢的走向畫桌,離他有三步遠的距離站好,兩手交迭在身前,雙腳合並站直,像等待老師發落的小學生。
「就畫好這張?」葛重九頭也不抬的問。
「是。」她小小聾的應。
他拿起畫稿,面向上方的日光燈,微瞇著眼像是在審視,眼角余光則是注意著那緊張的小臉。
他將畫稿挪下了一吋,她就做了緊張吞口水的動作。
畫稿放回桌面,她亦跟著低頭,似乎微松了口氣。
他惡意的將畫稿再次拿起,粉顏瞬間緊繃,水眸瞠得大大。
太好玩了,太有趣了。
他得暗咬住內唇,才能控制嘴角的弧度,以免泄漏了他的意圖。
他拿著畫稿,轉過身來面對著她,露出思考的表情。
她眼眨也不敢貶,卻仍然不敢直視他的眸,死盯著空白的稿子背面,像是等候宣判的犯人。
死刑,有期徒刑還是無罪釋放,就等他一句話。
他浸婬在這樣的時刻,享受並快樂。
「你過來。」他把畫稿放回桌。
「是。」她往前挪了兩步,與他維持一步遠的安全距離。
他偏頭看她,單眉微挑,她慌忙趁他不悅尚未出口,迅速再挪近一步。
他與她,只剩一個拳頭遠的距離。
她不由得渾身緊繃,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確確實實的感受到這男人的存在而緊張。
她很想逃,逃離他到百公尺開外,可又有一種矛盾、難解的情緒,讓她的雙腳寧願牢牢的釘在地面。
他的手忽地抬起,搭上她的肩,壓下她的身。
她知道他的目的是要她看得更仔細些,但她卻無可避免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她肩上的那只手,還有因此像是靠向了他懷里的親昵,讓她的心髒怦怦怦怦跳得好急好急好急……
「我建議你把膚色再調深一點。」
她注意到他指著畫稿人物皮膚的手指很修長,指甲修剪得非常干淨整齊——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她腦子里想著的竟是這些,她干啥注意起他的指頭來?
接著她又發現他在指示的時候,身子亦向前微彎,他的胸口幾乎就在她的臉側,她甚至聞得到自他身上傳來的淡淡古龍水味。
她的心髒快爆炸了。
「有沒有听到?」
「有!」她回過神來似的慌亂一應,為了挽救危在旦夕的心髒,慌忙往旁跨了兩步,他的手因此滑開她的肩,懸在半空中。
那姿勢很可笑,但他瞪著她的模樣卻一點都不好笑。
死定了。
天國不遠。
她彷徨無助的不知該怎麼辦。
「社、社長大人……」
「改好再拿給我看!」他轉身離開。
他是不是生氣了?
他一定生氣了吧?
怎麼辦?
☆☆☆
葛重九回到辦公室,他的秘書葉橋旦早就在辦公桌前等待。
「總經理,跟發行商陳董約定的時間到了。」
葛重九抄起西裝外套,不發一語的率先走出去。
行往飯店的座車平穩行駛,在前頭開車的葉橋旦瞟了眼後座很明顯一臉不爽的葛重九,淡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眼皮懶得掀的葛重九仍是閉眸養神樣,不過他的眉心可是堆了千堆雪。
「那個家伙逃開了,在我的手搭上她肩的時候。」
葛重九與葉橋旦之間有著公事上的關系,亦有著兄弟般的情誼,故他雖然只是沒頭沒腦的一句,但葉橋旦立馬清楚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社長大人,」秘書模仿曾郁喬的口氣,「這可是性騷擾。」
黑眸瞬間張開,狠狠瞪向後視鏡中那雙略帶幸災樂禍的眼,下一個瞬間,卻又笑了開來。
「性騷擾?」葛重九像想到了什麼好玩把戲般的開心。「她會告我嗎?」
秘書看著公事上一把罩,感情上弱智得像幼童的葛重九,提醒,「社長大人,當心身敗名裂。」
葉橋旦回想著大概在葛重九十七歲那年,老董的身體狀況就開始不妙了。
怕自己隨時會有不測,故即使葛重九高中都尚未畢業,老董就將人叫來公司,要他課余學習管理經營公司的所有事項。
但老董並未因此就疏忽對他課業上的要求,等于是蠟燭兩頭燒的葛重九所有時間精力都花在讀書與公司上,根本沒有經營感情的時間。
等到他的母親告訴他,應該找個對象找個伴時,他的年紀已經過三十。
所以他在感情上,幾乎沒什麼經驗。
因此當他遇到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女孩時,他就像小學生一樣,用「欺負」來表達喜歡之意。
可問題是,他喜歡的女孩已經二十八了呀,而他更是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女孩對這種「弱智」的手段根本沒有頓悟的本事——更別說這個女孩還挺遲鈍的,反應不夠靈敏,個性頗為呆直,完全都未發現為什麼她每次來公司都會與葛重九「不期而遇」——所以這個表面為「欺負」,實則為「喜愛」的追求游戲已經使用了一年,還沒有任何進展。
在大學一畢業、當完兵後就擔任他的秘書,是他的好兄弟更是他肚內蛔蟲的葉橋旦只得好心提醒他,得再加把勁,否則一輩子都不會有進展。
于是,他的社長大人竟異想天開的要曾郁喬直接來公司上班,好來個近水樓台先得月。
所以說,追求這種事,也是要天分資質的。
若是葛重九公事上的能耐能撥個十分之一過去就天下太平了。
葉橋旦不由得嘆氣。
但葛重九對他的警告置若罔聞,傾身手攀在駕駛座椅背上,「你說,她會告我嗎?」雖在口頭上詢問,但他的眼中早就寫滿了自信。
葉橋旦自後視鏡中對他一笑,「不會。」
☆☆☆
曾郁喬已經將三個主角的設定全部畫好,也打好其他配角的草稿了。
可是,葛重九還沒回來。
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八點,出版社的人都下班了,她也該走了,但未得到他的認可,她沒膽走出一步。
他叫她改好拿給他看,她已經改好了,但他還沒看過,她哪有膽子離開。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她沒有他的連絡電話能詢問,就算有,她很清楚她也沒那個膽撥電話過去問他什麼時候過來看畫稿。
于是她只好拿出畫紙,先依自己的意思設計起封面來。
不知畫了多久,她似乎听到外頭有動靜。
他回來了?
她慌忙拋下畫筆,迅速推門而出。
正從抽屜里拿出家里鑰匙的葛重九瞧見一臉慌亂的曾郁喬,俊顏難掩訝異之色。
「你怎麼還在?」他看了下手表,都十點了,他記得她說過她都很準時十一點就上床睡覺的。
「因為……因為你要我改好給你看,所以我在等你。」
原來如此。
這呆直的女人。
「妳可以……」明天再給我看就好了。
話未出口,心就轉念,他邁步走向圖書室。
「我可以怎樣?」她好奇未竟的話語。
「你下次可以打電話直接問我。」
「可是……我沒有你的電話。」
正中下懷。
他要拿到她的手機還不簡單,打開畫者檔案就查得到了,不過這跟她親自給的可是意義不同。
他拿出手機交給她,「自己處理。」
「好。」她連忙接過,七手八腳在彼此手機內留下號碼。
按下「儲存」,抬頭見葛重九正專注在審視畫稿,她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將手機交還給他。
「我把另外兩個主角也畫好了,還有其他配角的草稿。」她站在他旁邊,幾乎挨近著他,「可以嗎?」希望他能因此對下午的事釋懷,不要誤會她好像防似的防著他。
她很怕他討厭她,非常非常的怕。
他斜視了她一眼,往旁跨了一大步——非常明顯的拉開距離。
見狀,她立刻困窘的往另一旁跨開一步。
她微張著小口很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又不能解釋起因是她的自我意識過剩,這要她說明白,她還有臉出現在他面前嗎?不如拿把刀砍了她比較快。
可是人家那忙不迭與她拉開距離的防備態度……她懊惱的好想哭。
「可以了。」說完,他轉身就走。
「謝、謝謝。」她慌忙對他的背影道謝,但他沒有任何回應。
她真的被討厭了。
她苦笑回身,整理桌面的小手微微顫抖著。
回到辦公室的葛重九拿出手機,先審視了一下通訊簿,看見她的姓名就寫在上頭時,不由得得意揚笑,接著撥了電話給在下方等待的葉橋旦。
「把車子留給我,你先回去。」
他自抽屜內再拿出車子的備份鑰匙,與住家鑰匙放在一塊兒,接著安坐在椅上,等著房內的女人出來。
過了一會,整理好畫具的曾郁喬走出圖書室,看著葛重九欲言又止。
她還是想不出該怎麼解釋,才不會讓他發現是她想太多。
「社長大人……」
「你要怎麼回去?」
她留意他的語氣,很挫敗的在平淡的聲線中听不出任何情緒。
「我要去搭捷運。」
他抓起鑰匙關上計算機,「走吧。」
他的意思是……他要載她去搭捷運嗎?
怎麼可能?!她懊惱她想太多的毛病又出現了。
人家只是在等她好關門,說不定是她留太晚造成人家的麻煩了。
進入電梯,她始終低著頭,心想著等等搭車時得好好思考一下,明天該怎麼跟他解釋好讓他釋懷,又不會讓自己太困窘。
這任務實在很難,但不想出辦法不行!
沉浸在自己思緒的她在電梯抵達一樓時,跟著他的腳步跨出,跟在他背後出了辦公大樓。
「社、社長大人再見。」她朝他點了頭,就要轉往左邊的捷運方向時,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我送妳回去。」
啊?
☆☆☆
坐在副駕駛座的曾郁喬雖然仍是緊張得全身僵直,但心情上卻與五分鐘前截然不同。
社長大人這麼好心主動送她回家,不就表示他沒有將下午的事記恨在心上?他剛才的規避動作也許是顧慮她的心情,怕她「誤會」,所以才跟她拉開距離?
她實在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而且她一直認為社長大人的字典里頭沒有「體貼」兩字,也是她太自以為是了。
瞧他現在因為時間太晚,自願送她回家,而且還記得她一向準時十一點上床睡覺,必定是怕她搭車坐到半路昏睡不醒,才好心送她一程的吧。
「謝謝。」她忍不住又說,「這樣勞煩社長大人真不好意思。」
「你剛說你家在哪?」
她連忙報出方向。
「在半山腰上?」
「是啊。」
「真遠。」他故意抱怨。
她心頭一凜。
「對不起……」她實在太得意忘形了,忘了自家離公司有好大一段距離,結果又制造了麻煩給人家。「還是我去搭捷運好了。」
「都上車了。」嘆息完美的夾雜,十足十給隔壁的女孩愧疚感。
都上了賊車,哪有讓她下車的道理。
「對不起。」她低下頭去。
「妳跟家人一起住?」
「不,我自己住,那是我阿姨的房子,她移民了,把房子交給我管理。」
「我是不是听說你在找房客?」送她回家真是好主意,她人就在他旁邊,逃都逃不掉。
「對啊。」
「找到了?」
「剛找到一個,星期日會搬進來。」
「空房間很多?」
「有三間,現在剩兩間。」
他沒再講話,大概是覺得這話題沒再接下去的空間,于是她也默默閉嘴。
「附近的鄰居怎樣?」過了一會,他忽然又問。
「水平都挺高的。」她忙道,「都是有錢人。」
「有錢人不見得水平就高。」
「呃……」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公交車上推她的男人。
他也是她的鄰居,卻非常的不友善。
「有遇到低水平的?」
「沒有啦!」她忙否認,「是比較不熟,所以沒往來,畢竟我搬到那也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含蓄的說。
倦意上涌,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意識到身邊的男人注意到她的呵欠,她難為情的說,「十點半了,通常這個時間我都躺在床上看書準備睡覺。」
他沒有回應,她甚覺無趣的模模鼻子。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覺得他有點冷淡。
雖然每次見面,好像都被他冷酷的話語射得全身是傷,可比較起來,冷淡的態度更難以忍受。
也許……也許她真的是惹惱了人家,只不過人家不放心讓她一個女生獨自搭車回山上,她卻錯把好意當成不以為意了。
怎麼在他面前,她就是這麼笨拙呢?
她暗暗嘆了口無奈的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