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確實迷失了,而且迷失得很徹底,要不,現在她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喬佩妤茫然地坐在淺褐色的雙人沙發上,抬頭望去,平常人家擺放酒櫃、電視櫃的位置,只有固定在牆面上、錯落有序的低矮層架,一格格整齊排放著黑膠唱片、藍光影碟和數百本以上的書籍,其中又以不同語言的寶石鑒定、珠寶設計類的厚重原文書居多。
據說如此品味高雅、充滿書香氣息的市區豪宅,正是前姊夫雙胞胎弟弟的住處,大多被公司派駐外地的他回來台灣都住在弟弟家,因為弟弟剛好要出差幾個月才會回來,所以目前這里只有他居住。
「恩恩,阿姨真的會被你害慘……」環顧周遭,她忍不住低聲埋怨。
轉眼間,她和恩恩已經從飯店搬來這里住了一個多禮拜。
一切的一切,全都怪不久前的那趟墾丁之旅!
其實那天除了沙灘上的小意外,一切還算平順,她換上前姊夫買回的T恤,三個人按原訂計劃去海生館參觀、看白鯨表演,再去漁港吃新鮮美味的海鮮大餐,然後交還租車,打道回府。
到這里時都還很OK,當時夜色已深,當她提議雙方各自返回住處,他不必再送他們姨甥回飯店,恩恩居然在車站大廳上演噴淚訣別,抱著他爹地死活不放,還驚動不少好心路人上前關心,以為是分手夫妻正在展開搶子大戰。
不能三個人回飯店擠雙人床,只能她投降陪著外甥來做客,至少他弟弟家有三間房,不必大家睡一張床。
只是她萬萬想不到,恩恩一來就愛上這里寬敞舒適的環境,嚷著要從飯店搬過來,死活不肯離開。她勉強答應前姊夫提出的折衷辦法,先跟著恩恩來這里住幾天,孩子總是圖新環境新鮮,等住膩了,再哄他改住別間飯店。
誰知道為這孩子一延又延、拖了一個多禮拜還住不膩,下午故意帶他去一間價格公道、設備新穎的設計師飯店,還買了玩具擺在床上吸引他,原本看他玩得滿開心,以為總算不必再別扭住這里,結果小家伙馬上轉頭問︰「阿姨,爹地什麼時候下班來接我們回家?」
一听她說要住飯店,結果可想而知,他又是一陣哭鬧,吵到隔壁房客還叫人上來察看是不是家暴。
于是,真像鬼打牆,又回來這里了。
唉,恩恩住得很開心,完全不知道阿姨陪他住,早晚都得跟他爹地相處有多忐忑、多別扭。
前姊夫像真的完全結束以往燦爛的夜生活,縮小了交際圈,下班後一次都不曾因為交際應酬而晚歸,晚上出門都是為了帶他們去吃飯、看電影。
據他說,熟識的朋友和同事知道他工作結束最想要回家好好休息,不喜歡還要帶著疲憊的身心應付任何邀約,所以除了定期的員工聚餐和朋友聚會,其他時間鮮少硬邀他出門。
當然,偶爾還是會有人非常不識相。
上周休假一早,他的好友兼上司就用奪命連環call、外加恐嚇要帶一群人來家里聚會的方法,硬是讓他同意出門參加相親宴。
听他說完下午要出門的理由後,明明能理解他去相親十分正常,與她無關,心里卻十分不是滋味。
還好回台後偶遇的表妹邵筱蓮約她談些事,因此她頭一回將恩恩交給他照顧,獨自出門散心、透透氣,哪曉得表妹居然是十分慎重地找自己討論感情,還想讓她當什麼「戀愛軍師」。
討論到後來,結論是表妹已經愛慘了,覺得男友是天下第一好,她提醒什麼其實全是廢話。
反倒是在兩人的討論中,她更加確認自己對前姊夫的反感幾乎消褪殆盡,甚至要強迫自己努力討厭他,制止心中不斷增生的好感,只怕一個不留神,自己會和姊姊愛上同一個男人,步上同一條不歸路。
尤其他現在成了居家好男人,兩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的時間更多,加上彼此之間還有恩恩這個連系,做什麼事總喜歡綁著兩個大人和他來個三人行,想減少接觸也不行。要不愛,真的好難,她夠聰明的話,就應該盡快搬離這是非之地才是。
來台之前,她也擔心過或許相處時間太多,恩恩會對父親投入太多感情,要離開時會很麻煩,所以縱使前姊夫覺得他們姨甥常住飯店不是辦法,多次提起要他們暫時搬過來同住,她總是婉拒,也請了中介幫忙留意不錯的月租套房,結果還是——
唉,恩恩小小年紀就懂得用一哭、二鬧的方法讓她因為心疼而投降,真不知道該拿這個小麻煩如何是好?
「要不要喝杯牛女乃?」
「好,謝謝。」
喬佩妤回頭,看見洪栗安手上早已倒好兩杯牛女乃,客氣地伸手接下。
「恩恩睡了嗎?」今天由他哄恩恩入睡。
「嗯。」他在她斜前方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還在生孩子的氣?」
「我不是在生恩恩的氣,而是跟自己生氣。」
「跟自己生氣?」他挑眉,不解。
「我氣自己決心要嚴格教育恩恩,不要太溺愛孩子,結果根本狠不下心責備他,老是想到他剛失去媽咪,要多諒解他一些、多疼他一點。」她不禁感慨輕嘆。
「唉,其實以前大多還是姊姊在照顧恩恩,我只有下班後和假日才能幫忙,一直以來都是負責陪他玩的角色,所以恩恩根本不怕我,即使板著臉訓他,恩恩也只會乖一陣子討好我,沒多久又開始頑皮。我答應過姊姊一定會好好扶養恩恩長大,讓他成為善良又負責任的好男人,但要怎麼拿捏教育孩子的中庸之道,我——」
她訴苦到一半突然噤口,一直專心傾听的洪栗安也沒追問,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原因。
「不用擔心,即使知道你沒表面裝的那麼精明能干,我也不會笑你,更不會以此為理由,把恩恩從你手中搶過來。」
沒料到會被他看穿自己內心的想法,喬佩妤有些不是滋味。
「我沒說過自己多精明能干,但是照顧恩恩,我肯定比你合適。」她不服輸的性格又開始作祟。「我也不擔心你會跟我搶恩恩,我姊的積蓄和保險幾乎全拿去付了她的醫療和喪葬費,恩恩唯一繼承的只有姊姊的血脈,成為他的監護人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帶著孩子你無法隨心所欲地過自己的生活,三個月應該已經是你的極限,像你這麼聰明的人不會自找麻煩。」
「是嗎?」
她說了長長一串,他卻只淡笑地回了一句,從容不迫的態度反而比激動反駁更讓人不安。
「難道不是?」他的態度讓人捉模不定。
「嗯,如果你問的是我的想法,那麼的確不是。」他指的當然不是二哥,而是他本人的。「其實在听說恩恩存在的當下,我的確起過爭取監護權的念頭。」
「不可能!」喬佩妤完全不信。「爭取監護權?你在電話中連見恩恩都還想考慮幾天再說。」
「你就當和你通話的那個人是惡魔,不是我。」今晚,他想以「洪栗安」的身分和她聊聊。「听說接下恩恩扶養權的是他未婚的小阿姨,當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萬一那個阿姨結婚了,會不會將恩恩當成累贅送回娘家?」
「我當然不會,恩恩不是累贅,我把他當成親兒子看待!」她立刻出聲抗議。
「現在我知道,但當時的我並不認識你。」洪栗安凝望她的目光無限溫柔。「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恩恩的阿姨是一位看起來冷漠不易親近,其實十分溫柔善良、待人處事認真負責,絕對值得她姊姊信任的女子。」
他的贊美讓她臉發熱、心發燙,但她還要維持表面無動于衷的假象,不許自己因為心慌而回避他的視線。
「我跟你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用不著拍我馬屁。」她故意冷淡地回他,不讓氣氛持續曖昧下去。「即使我相信你已經改過向善,從你嘴里說出的任何好听話,我還是忍不住先打個折扣、懷疑你的用心,所以請你挑重點講,OK?」
他听了有點受傷,繼而想起喬佩妤針對的是二哥,而不是「洪栗安」這個人,也只能無奈釋懷了。
「重點是,我原本認為自己無論任何條件都勝過恩恩的阿姨,不應該將扶養恩恩的責任交在一位柔弱的未婚女性身上,只要對方願意,我樂意接手當恩恩的監護人。」
「我不願意。」她擰眉。想都別想!
「我知道。」他苦笑。「只是我原本以為你應該是不得已才答應扶養恩恩,正如同你剛剛說的,成為監護人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帶著孩子也無法隨心所欲過自己的生活,未婚的你必須為恩恩犧牲更多,聰明的人不會自找麻煩。你明明很聰明,也知道男孩子活潑、好動是天性,照顧恩恩肯定會很辛苦,為什麼不趁我現在表示有意願扶養他的時候考慮一下?」
「用不著考慮。」她沒有猶豫。「恩恩是我的親外甥,是我姊姊留給我的寶貝兒子,無論多辛苦,我都甘之如飴。我絕對不會將他交給任何人,即使要打官司也在所不惜!再說我連一次開車罰單都沒收過,個人記錄絕對挑不出任何不適任監護人的缺點,何況我和恩恩都是美國籍,依潛規則來說,你一個『外國人』想在美國和我打監護權官司的勝率——」
「你不知道吧?我擁有雙重國籍。」洪栗安淺笑打斷她的話。「我爸媽是在這里土生土長沒錯,但是生下我們雙胞胎的時候,我爸帶著我媽去美國進修博士班,所以我們兄弟都擁有美國籍,加上比起姨甥關系,父子血緣應該更深,何況以恩恩對我這個爹地的喜愛程度,如果打起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