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依舊發出沙沙的聲響,荷葉依舊寂寞地凋零,桑桑飄進屋子里,大聲道︰「良言,你的身體,再借給我一天好不好?」
良言像是沒有听到她的話,聲音低低地,跟任宣道︰「……你記得那次嗎?你弄丟了一本醫書,那是你的師傅借給你的,你很著急。然後我們兩個,就憑著記憶,重新把書默寫了一遍。那一陣子,你都住在我家。我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房找你。每天睡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回憶書中的內容。那段日子擔心你被你師傅責怪,我急得睡不著吃不好,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很開心。也就是那段日子,看著寫字的你,看著默記的你,我有無數次,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告訴你,我喜歡你。」
任宣輕輕擁著她,臉上發著光。
她和他說了什麼?讓方才還絕望的男子,臉上充滿瑰麗的光輝。
「表哥,我要走了。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能夠像今世這樣,在生命的最初,就遇上你。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後悔。」尚良言微笑,笑容如此美麗,「我們彼此喜歡,這就,足夠了。」
「是。」任宣點頭,「已經足夠。」
「那麼,再見了。表哥。」
桑桑悚然一驚。
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在道別?!
良言閉上了眼楮。
桑桑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的吸力,不由自主被扯進去,睜開眼已在任宣懷里。
任宣放開她,靜靜地道︰「你是桑桑?」
桑桑一震︰「良言告訴你了?」
「是,我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任宣站起來,臉上有清亮的光輝,「喜歡上陌的人是你。」
他說「上陌」,只是提到這個名字,桑桑就覺得自己想流淚,她點點頭︰「對,是我。良言的心里,只有你一個人。你可以放心地娶她。」
「尚良言會嫁給元上陌。」任宣道,「所幸的是,你是喜歡上陌的。」
桑桑吃驚,「那你們怎麼辦?」
「我在良言心里,良言在我心里,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任宣微笑,這是桑桑認識他以來,他最美麗的笑容,他道,「你去找上陌吧。」
上陌!
眼前一冒出元上陌那充滿諷刺與驚痛的眼神,桑桑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咬牙翻身往外跑。
良言,請原諒我的自私,我只再借用一天!跟元上陌說清楚之後,我就會走的!
桑桑依稀記得往元家的路,跑到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下人將她迎到廳上,她只想立刻沖進元上陌的屋子,一個美貌的中年婦人卻走出來,微笑道︰「良言,是你?怎麼來了?」
她跟元上陌有三四分相像,桑桑猜她就是元上陌的母親了,吸了口氣鎮定一下,不想讓她看出自己有異常,行了禮︰「夫人好。我有事,想找元上陌!」
元夫人笑了︰「找他什麼事?他去京城了。」
旁邊的下人道︰「少爺回來了。」
「他怎麼跑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說著,元夫人攜了桑桑的手往里走,一面道,「听說你上次出門踫上劫匪了?這世道,才太平了幾年又亂起來了。我們一家子才從京城挪過來,事多人亂,都沒顧上去看你……」說著元夫人有些感慨,「你真是越長越像你娘了。」
元夫人眼神很親切,手很溫暖,可是桑桑沒有力氣跟她敷衍聊天,只想快一點見到元上陌,再快一點!
元上陌的房門關著。
元夫人拍了拍門,道︰「上陌快開門,良言來看你了。」
屋子里沒有動靜。
元夫人向桑桑解釋道︰「上陌這些天精神總是不大好,一到白天就總是犯困,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現在可能在里面睡覺——」
「覺」字還沒有落地,桑桑忽然撲上去,踹開門。
「夫人請恕我失禮了!」桑桑急忙道,隨即,將一臉震驚的元夫人關在了門外。
才關上門的手還沒有從門上移開,下一秒,一只手霍地把門打開,桑桑震驚地回頭,差點撞下元上陌的下巴。
「退婚的事,怎麼能不告訴我母親?」元上陌帶著諷刺和一絲殘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你又何必跑這一趟?難道我自己不會說嗎?」
「退婚?!」元夫人率先驚叫起來,「上陌你發什麼瘋?誰許你退婚?」
「夫人對不住了!」
桑桑扔下這一句,飛快地把門關上,拉下門栓,轉過身,面對元上陌。可是,一旦正視他的那飛揚的長眉,以及那閃著幽光的眼楮,忽然之間,一肚子的話,統統塞在了嗓眼,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還來干什麼?」元上陌近乎凶狠地盯著她,整張臉就在她面前放大,咫尺之間,息息相聞,他咬著牙,眼中是冷漠而諷刺的神情,「你放心,不用你開口,這門婚事,我自然會退——我怎麼會娶一心想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
桑桑看著他,眼淚又要迸出來。她知道他的冷漠、他的嘲諷,都是裝出來的。他的驕傲和倔強,不允許他把最深的痛處讓別人看見。那些傷口,只能自己躲在暗處悄悄地舌忝。
她知道的,都知道!可是面對他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一眨眼,滿眶的淚都滾落到面頰上。
「別在我面前哭!」元上陌煩躁地一揮手,「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眼淚——」
一絲尾音消弭在空氣里。
消弭在她的唇里。
她輕輕地,吻了他。
只一下,便松開。卻已夠,動魄驚心。
怒氣還來不及褪去,驚異已經來襲,他的眼楮睜得極大,仿佛想要把她的靈魂看透。
「上陌,請听我說。」桑桑的聲音霧氣地樣飄散在屋子里,「我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可能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我並不是尚良言,我的名字,叫做路桑桑,來自一千多年以後的未來。」
「你到底想干什麼?」那輕輕的一吻,仿佛化解了他所有的防備和偽裝,元上陌整個人無力且疲乏,「我已經答應退婚,我已經答應成全你們,你不用編任何理由。」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請听我說完。」桑桑含著淚,「尚良言被動匪關起來的時候,一心求救,不怎麼為什麼,我听到了她的求救聲,而且還附到了她的身體里。別說你不信,就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剛開始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說我瘋了嗎?因為真正的尚良言,真的是很斯文很溫柔很安靜甚至很寂寞的女孩子,而我的舉止,在我的時代,可以被稱著活躍,到了這里,只能算是瘋狂。只有你不認識以前的尚良言,所以你才看出我是裝瘋。是的,我的確有刻意地造成尚良言發瘋的事實,因為真正的尚良言心里,愛著的一直是任宣。
你可能完全沒有往這方面想,也可能是任宣隱藏得太好了,良言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反抗這場婚姻,我卻想幫她。我想,你一定不願娶一個瘋子的,到時一定會退婚,而任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她。這是我原本的安排。」
元上陌看著她,眸子里幽光閃爍。
桑桑只是訴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要隱瞞,不要誤會,信或者不信,喜歡或者不喜歡,都已經不重要了,只是,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傾訴的願望這樣強烈,恨不得把心剖開,讓他直接看個清楚。
「後來,你帶我去山谷,晚上帶我出門,我玩得開心。上陌,那些日子,是我來到這里以後,最開心的日子。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等你的馬車來。開始以為是自己被關得太久了,玩心太重。後來,才知道,那原來是因為喜歡。上陌,我喜歡你。在我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你。可是,我怎麼能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來喜歡你?怎麼能用別人的身體來喜歡你?無論是我對你的喜歡,還是你的我的喜歡,都不會有結果——」
元上陌悄然握住了她的手,拉她拉進自己的懷里。
額頭觸到他肩上的那一瞬,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眼淚被它牽扯,不由自主想落下來。
「我的話,你信嗎?」
「我信。」他的聲音低低地回蕩在她的頭頂……
「真的嗎?」桑桑驚喜地抬起頭,觸到他的眼楮,「你真的相信我的話?有時候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真的。」他說。
桑桑整個靈魂、整個身心都松了一口氣。
只要你相信就好。
哪怕最終不能在一起,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
心里涌著淺淺的甜蜜,淡淡的悲涼,桑桑閉上了眼楮。
整個人都空空的,仿佛可以飄起來。
「啊?」她忽然听到一聲低低的驚呼,竟是良言的聲音,忙睜開眼,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靠在上陌懷里。
那是真正的,尚良言。
而自己呢?什麼時候,她被這個身體排斥開了?
回到身體里的尚良言也很茫然,問桑桑︰「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桑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閉了閉眼楮就這樣了。」
以前她要「進去」或者「出來」,起碼都會暈一暈,黑一黑,而這次,卻沒有一絲征兆。
元上陌道︰「我老娘听到我說退婚,一定還在門外,我們去跟她說清楚。」說著,便打開門。
元夫人果然在還在門外,臉含怒氣︰「你們兩個,哪個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你看不出來尚良言已經病得不清了嗎?」元上陌道,「她早已經瘋了,只是尚家人的瞞著我們罷了。」
「良言瘋了?!」元夫人大吃一驚,「怎麼可能?這不是好端端的嗎?」然而想到她剛才踹門以及關門的舉動,聲音又忍不住低了下來。猛然之間,元夫人抬起了頭,「不行!良言瘋了,你更加不能退婚!」
「為什麼?!」
「她瘋了,更需要人照顧!她娘去得早,他爹又不怎麼管事,你讓她一個人在尚家,豈不更可憐?不行,阿雲臨終前拉著我的手托我照顧她,我不能對不起阿雲。」
阿雲,大約就是良言的母親了。
「可是難道要我娶個瘋子?」
「一定要娶!」元夫人極堅持,「陌兒,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娶她回來,讓她住在元家,一生有人照顧,你可以娶侍妾,無論娶多少個娘都不說你了。」
桑桑跌足,沒有想到居然栽在元夫人在這里。
「多謝慧姨。」良言眼眶發紅,向元夫人微施一禮,「我娘有慧姨這樣的朋友,一世也沒算白活。」
元夫人又驚又喜︰「看看看,她這不是好好的,哪里瘋了!?上陌!我就知道是你的問題,你不想娶她是不是?良言哪里不好?!」
「良言蒲柳之姿,原本就配不上元公子。是上天垂憐才蒙慧姨疼愛,得以許給這樣的夫君。我心中感激得很。關于我的病,前陣子踫到劫匪,一直擔驚受怕,所以讓大家誤會了。」說著向元上陌微施一禮,「公子,成親之後,我必定孝敬公婆,謹守婦道,望公子成全。」
元夫人頓時喜得眉花眼笑,拉著良言,道︰「好好好,這麼好的媳婦,上哪里去找?」
桑桑驚在在旁邊跺腳︰「良言,你要干什麼?!你在她面前賣什麼乖?你越乖,她越不讓退婚啊!」
元上陌也驚疑不定,暗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不是說要退婚的嗎?!
良言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這眼神……這眼神……這眼神靜若秋月,寂似秋風,有一股無言的寂寞蕭瑟之意……她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眼神?!
元上陌如受雷擊,猛然一震,指尖顫顫地指著她,「你、你不是她!」
「你胡說什麼?」元夫人白了他一眼,「我看瘋的人不是良言而是你!良言,不要理他,他這陣子精神恍惚,老說胡話。走,跟我到屋里去喝茶。」
元上陌一把拉住良言,眼楮里似已充血︰「一個身子,真的能有兩個魂魄?你回來了,她呢?她呢?!」
「上陌!」元夫人吃了一驚,「你沒事吧?」
「不要退婚。」良言望看他,以無聲的口形說道,「想跟她在一起,就不要退婚。」
桑桑在旁邊瞧得一清二楚,猛然間,她明白了!
——就像她想成全良言和任宣一樣,良言要成全她和元上陌!
桑桑被這個事實驚呆了!
「不可以——」桑桑喊,「你怎麼辦?任宣怎麼辦?怎麼可以這樣?」
「我和任宣已經說好了。」良言對她微笑,「我跟他原本就不能在一起,而你們,你們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
「可是,可是……」
桑桑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發現身邊的人群慌亂起來,元夫人、元上陌以及下人們紛紛圍著尚良言。
而尚良言,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就是,自己以前跟良言說話的樣子,現在,只不過換了個個兒而已!
元上陌急急地把她抱到床上。
以前她也有過這樣的離魂癥狀,當時被他一巴掌打醒了,他揚起手,目光落到這張臉上,居然,落不下去。
一巴掌下去,會很疼吧……
元夫人一疊聲吩咐︰「快去,快去把任宣叫來!」
任宣很快來了,查看了她的脈象,只說是一時疲勞,睡一會兒便無妨。元夫人這才放心,帶著下人們離開。
任宣和元上陌守在床前。
「她們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
「任宣……你喜歡尚良言,為什麼不跟我說?」
任宣的眼楮垂下去︰「怎麼說?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是你的未婚妻?」
「有何不可?如果你一早告訴我,也許尚良言早就成了你的妻子。只要我抵死不娶她,我娘再生氣,也不能殺了我。」
任宣沉默,片刻,道︰「我……並不能肯定她是否同我喜歡她一樣喜歡著我……」
元上陌也沉默了,屋子里靜悄悄地,仿佛听得見時光流逝的聲響,他輕輕地問︰「你說,一會兒醒過來的是誰?」
「是路姑娘。」
元上陌抬起頭︰「你這麼肯定?」
「因為我已和良言說好,此生已矣,來世再見。」任宣微笑,「上陌,你要珍惜。」
床上的人輕輕睜開眼楮。
在睜眼一剎那,盡管還有些迷蒙,眸子里卻有一團跳躍的盈光。
元上陌立刻她是誰,幾乎沒有說一句話,他握著她的手。
桑桑靠著他,眼楮卻望著任宣,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有歉疚,有感激,有難以言喻的紛亂……只是怔怔地看著,無言。
「你醒來,我也可以走了。」任宣站起來,輕聲道,「路姑娘,謝謝你。」
「謝我?」桑桑只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他們了,明明說幫他們,最後卻是自己佔據這個身體。
「如果不是你,我和良言也許永遠不能確知彼此的心意。」任宣道,說著,微微一笑。
他原本就生俊逸出塵,這一笑,直有明月般的清輝,仿佛整個屋子都被他照亮。
他一笑而去,背影頎長,眉眼清亮,是如此美麗的男子。
桑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元上陌輕輕地從後面擁住她,低聲問︰「你叫路桑桑?」
「你其實並不信我的話,是不是?」桑桑問。
听到他震驚地問良言一個人的身子里有兩個魂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根本沒有相信她。
「這樣的事,如果沒有親見,我打死也不會相信。」
「那你還說你信了!」桑桑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覺得,既然你還願意騙我,我就願意相信。」元上陌的臉,貼在她的發上,聲音帶著低低的回響,震蕩著她的心髒,「我當時想,就算你喜歡的是任宣,起碼在你騙我的一刻,我可以當作你是真的喜歡我。」
桑桑忍不住又哭了,把頭埋進他胸前。
整張臉都埋進去,好像恨不得把整個人,都擠進他的胸腔里。
臉上沾著淚痕,貼在他的衣服上,面頰有微微的刺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愛哭,心好像裝滿了淚水,一滴一滴,滲進他的衣服里。
「不要哭,桑桑。」元上陌感覺到她的背脊輕輕抽動,他握著她的肩膀,令她抬起頭來,眼楮望著她的眼楮,「從今以後,我們都可以在一起了。」
這句話,帶著一種辛酸的溫暖。
失而復得,令他可以不顧一切去珍惜眼前的人。
是的,是自私。任宣和良言可以為了成全他和桑桑而離去,而他的腦海里,卻從來沒有考慮過讓桑桑離開。
她不能離開,他不能放她走。如果她走了,他到哪里,再去找這樣一個,跟他賭錢跟他烤魚的人?世上又怎麼還會有第二個女人,能讓他如飛翔一樣快樂,又如死去一樣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