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她想到什麼,麗眸一揚,定定看他。
「……你回來,是擔心我還在鬧脾氣,所以特意回來探看,是嗎?」
欸,她都知道自己之前是在鬧脾氣……無惑頭很疼,這樣莫名地牽腸掛肚,讓他頭更疼。
他面皮忽而微熱。
在小泵娘那雙清亮水潤的麗眸注視下,他淡淡點了點頭,淡聲道︰「還有,今日是財神廟的廟會。」
明玉懂了。他是回來陪她看煙火,因對她承諾過,所以千里迢迢趕回。
哪里還生氣呢?她不跟他賭氣、不跟他鬧脾氣了。
她只是很想親近他啊!
「今兒個我……我……都是因為我,害大家出事,我得留在家里守著清姊和澄心,今多要錯過廟會的煙火了……」
他點點頭,嘴角輕勾。
「那你……你明年再來陪我看煙火。」盡避不鬧脾氣了,她依舊是有些囂張、有些嬌蠻的宮家大小姐。心里想要他來,卻不用詢問口氣,好似她這麼說,他就得按著她所說的做到。
無惑沒立刻響應。倘是承諾了,就必得辦到,他不想她最後大失所望。
「我不能確——」
「你來!我會等你,一直等!」她搶他的話,急急道。
凝視那張緊張又帶期待的臉蛋,他內心除了嘆氣還是嘆氣。這三年來的相處,他太明白她的性子,真拗起來,實教人吃不消,她說要一直等,他當真會等上一整天……噢,不止,財神廟會持續熱鬧三日,這三天晚上皆會施放煙火,倘是他不來,她會連著等上三天,直到最後煙火放盡為止。
「你來。」她再道,仰著臉,眸光眨也不眨,眸心湛湛。
「嗯。」最後仍妥協了。他想,就明年今日而已,陪她看一次煙火,她不鬧脾氣,他也不會再牽掛不放。
不牽掛,這樣才好。
這一年財神廟會的暗巷中——
芳齡十七的明玉大姑娘追著一個見到她就拔腿狂奔的十二、三歲小表頭。
城東彩衣街一帶的地,這些多被她家的臭大哥收整得七七八八,據那位大哥所言,是因當年在此地亂巷內逃奔時,曾暗暗發了重誓,待逃出生天,一定要把害他迷路的亂巷全都打通。
只是臭大哥已很盡力落實當多的誓言,亂七八糟的巷子確實重新整弄過,但即便如此,巷子說到底,它還是巷子,別人要跑給她追,她還得追。
「周大柱,你還跑,給我站住!」嬌斥聲響亮亮。
今日財神廟會,是她宮明玉的「大好日子」,外邊大街與通街小巷熱鬧非凡,她卻得闖進暗巷中,只為「追捕」—名小表!
「你還跑?」
「你別追,咱就不跑!」身手利落的小表忙著逃,還不忘回她一句。
「我不追,你早跑遠了!周大嬸說你成天不見人影兒,連義塾也不去,你他爹的跟誰混了?」模樣嬌妍美麗,不表示說話斯文。「周大嬸很擔心你啊!你就她一個親娘,她也就你一個親人,不學好,還讓她操煩啊!」
連說這麼多話,她胸中之氣微泄,步伐頓時滯了滯。
不過跑在前頭的小表八成被她戳中痛處,竟也跟著慢下腳步。
明玉見狀再提一口氣,一下子便沖到他身邊,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男孩子志在四方,要闖也是闖四方,你成天在城里遛達,書也不讀,藝也不覺,算什麼英雄好漢?周大柱,你就這麼一點料嗎?」
男孩仍一臉倔強,卻也沒試圖掙開她的手,只悶聲道︰「我……我娘還好嗎?」想想這次溜出來,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去了。
「還好的話,就不會在我家灶房里邊干活邊掉淚了!」見他沒意思要逃,明玉放開他的手,改而雙臂盤在胸前。
「唔……」羞慚低頭。
「你為何不上義塾?那兒的文先生說你書讀得很好,文章作得也很好,你娘還盼著你將來當大官呢!當然啦,我也盼著呀,義塾是宮家所辦,你當大官了,咱們全家上下也跟著沾你的光,你不想讓咱們沾這個光呀?」
「……我……他們笑我娘,笑她以前曾在『醉月樓』……我不想上義塾。」
明玉一下子明白了。
她是有听過一些話,說周大嬸以前年輕時候曾在青樓里賣笑,後來才從良跟了周大爹,周大爹是宮家鹽場里的班頭之一,幾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孤兒寡母。
一弄明白,她就火爆了,忽地出手掐住大柱的兩耳,沖著孩子齜牙咧嘴。
「人家笑你娘親,你他祖爺爺的不會護著她,還讓她操心,你對嗎你?!你娘她哪一點對不住你?你害她傷心也就算了,還害本小姐看她傷心!她以往做的飯菜多好吃啊,現下她一邊掉淚一邊煮食,你害我難以下咽你知不知道?本小姐這個月生生瘦了一圈,你他祖爺爺的再不給我回家去,下次再讓我逮到,我不捧得你小屁開花就不姓官!」太激動,被口水小嗆一下,尾音跟著一溜。
「……」
「你說什麼?!」
「是姓『宮』,不是姓『官』……」好歹他也是個會讀書的。
「你——」氣到臉色發紅。
突然,十幾道黑影從兩邊通巷中走出來。
「大柱子,有人為難你嗎?」像是當頭頭的粗壯少年慢聲問。待走近瞧清明玉模樣,眾人不禁互看了看,眼神曖昧。
「周大柱,這個妞兒不錯呀!嘿嘿……」
「剛巧哥哥們閑得發慌,有個妞兒來陪著玩玩挺好,大柱子,做得不錯!」
「她、她……不行的!你們……不可以……明玉姊,快走!」大柱拉著明玉起腳就想跑,三名高個兒少年已擋了他們去路。
明玉要是怕了,她也就不是官明——呃,不,她也就不是宮明玉了!
扯開大柱的手,她雙手插腰環顧眾人,這三、四年來,她在武藝上下過功夫的,今兒個瞧這場子,不包準能贏,但要打得兩敗俱傷也非難事。
提氣于胸,正要挑個最強的開打,偏偏瞧見他!
那抹高大黑影來得無聲無息,待一群少年發現時,那男人已離他們甚近。
明玉瞧啊瞧著,胸中那股氣就跟著泄了,笑得滿臉春花嬌綻。
「誰?!」帶頭的少年猛然回頭,驚聲問。
男人靜佇原地,淡淡道︰「滾。」
要是這樣好打發就好。
一群小混混隨即圍上他——呃……是說,也沒有不好打發啦,因為只听啪啪啪又啪啪啪連響,十幾個混混全被打趴,哀天喊地地叫疼,這是眨眼間的事,而且出手的男人只用單掌,另一手還負于身後。
「還不快滾!」明玉跳出來撿現成便宜,耀武揚威得很。
幾個人摀頰的緩頰、抱肚子的抱肚子,一下子全都跑光。
「你也快回去!」明玉對傻了似的大柱說話,扯扯他的大耳,把他扯回魂。「明兒個我再去義塾找你,咱們還得好好再談。听見沒有?」
「唔……嗯……」大柱兩眼猶亮晶晶望著如天神般乍臨的高大男人。
「還不走?」再次嬌斥。
「啊!走了走了……」大柱終于跑開。
呼——好不容易把事稍稍搞定。明玉兩手拍了拍,轉身面對男人,忽而有些靦腆,臉紅紅喃了聲。「無惑,你來多久了?」
「來很久了。」語氣似透無奈。
「啊?」
「從你在彩衣街上開始追剛才那孩子時,我就來了。」然後他一路跟蹤,跟著她進巷內,听她嬌聲大罵,直到適才那群潑皮言語輕薄,甚至真要踫她了,他才出面。
明玉一想也知,他定是因那些人要對她動手了,他才趕忙跳出來護衛。他本來就當了她三年的護衛啊!
她沒再說話,就沖著他笑,就是想笑,沒法擋的。
巷內雖暗,但無妨他的眼力,依然將那張嬌顏瞧得一清二楚,紅紅頰面,發亮的水眸……他突然撇開眼。
「那群小混混是怎麼回事?」
提到這個,明玉柳眉一蹙。「我也還沒查清楚,不過倒是得想想法子,要不周家的大柱子再跟他們混作一氣,遲早要出事的。」
無惑眉峰微乎其微地攏起。他就怕她說這種話,既要查清楚,肯定犯險又犯難,倘又遇到方才那種場面……他無奈嘆氣了。看來,他還得把這件事擺平,才能放心地再次離開松遼。
說不牽掛最好。結果,依然牽掛。
他十八歲與她相識,護衛她三年,在她十三歲時除下貼身護衛之職,而後又過四年,這四年,每年此地財神廟廟會,他皆會來到松遼與她相見。
她說要等他。要他來。他第一年對她守諾,陪當時十四歲的她看煙火。
他以為這樣就結束,她卻對他說,要他明年再來,她還等他。
他大可置之不理,從此兩清,但時候一到,他當時又恰在松遼附近辦事,心念浮生不能消,再次前來赴約。
于是就這樣,每年她都說等他,他當下不應聲,打定主意不來,最後卻都管不住自個兒雙腿。
「你別又擅自行動,再不听勸,遲早也要出事。」而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她。
明玉被叨念,也不作怒,仍一臉喜孜孜的。「每次出事,你都來救我不就好了嗎?」
無惑雙目又調回來瞪她。
她笑聲清脆,肩眸嬌妍,突然跑過來一把拉住他粗獷大掌,拉著就跑。
「走啊!我請你吃米線、喝百腐花、吃蒙地烤肉、喝甜糯酒!」
廟會里什麼都有得買,有得吃又有得喝,她要和他大吃一頓。
吃得飽飽,從酒坊離開時,明玉還沽了兩壺甜糯酒。
來到每多固定賞煙火的地方,明玉臉紅紅挨過去抱住無惑的腰,讓他帶著她飛上城中最高樓的屋瓦上。
其實以她如今的輕身功夫,應該能自行竄上,但有得靠就靠,無惑靠起來這樣舒服溫暖,她也靠得理所當然。
並肩坐在人家的屋檐上,一人一壺甜酒,這酒順喉好喝,後勁稍強,但無惑喝再多怕也難醉,以內力逼出酒氣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而明玉臉膚早已紅撲撲,雙眸猶如浸在水里,迷迷蒙蒙閃著碎光,彎彎像兩道發亮的月牙兒。
財神廟外鑼聲大響,提醒百姓們再過不久就要施放煙火。
「澄心如何了?」居高臨下,望著不遠處彩衣街一帶的燦亮燈火和如織的游人,無惑淡淡起了個話頭。
明玉清鈴鈴又笑。「我家香大嫂又給臭大哥生了個胖娃兒,以往澄心黏著我,後來清姊嫁進宮家,生了一只男女圭女圭,澄心就去黏妹兒,現下清姊再生一個女娃兒,澄心如今是男妹兒也黏,女娃兒黏得更緊,一直跟他們倆玩。」
無惑略頷首,喝口甜酒,靜了會兒又問︰「宮爺如何?」
「呵呵,還能如何?清姊生男又生女,他有妻有兒又有女,嘴都快笑咧到耳根了。」她搔搔臉,捧著酒也啜了口。「你沒見過我那兩個佷兒佷女,可愛極了,大的逗起來真好玩,小的是女孩兒,粉女敕女敕,是生來被疼的。」驀地握拳。「我決定了,往後自個兒也要生個粉雕玉琢的娃兒來揚眉吐氣一番!」
他舉起酒欲這。
她卻道︰「無惑,這事你得幫我。」
「咳!咳咳、咳咳咳……」竟是內息一岔,酒汁倒嗆。
「怎這麼不小心?」她笑嘆騰出一只手拍著他的背。
酒似乎喝得有些多,她執壺的那手沒拿穩,還裝著坐壺甜糯酒的酒壺咕咚咕咚滾下去,她輕呼一聲,本能要去撈,身子忽地往前栽。
無惑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單臂已撈住她的腰。
她順勢往他懷里一倒,被他抱個滿懷。
然後她發現他似乎想推起她,讓她自個兒坐好……那哪可以?她有得靠就靠,絕對靠他靠到底,唔……溫暖熟悉的氣味,結實精壯的胸懷,強而有力的臂膀,她喜歡……喜歡賴在他懷里。
想著,她藕臂忽而攀住他強壯的頸項。
「明——」無惑沒把話說出,唇已被另一張綿軟女敕唇封堵。
此時此地,他不能推開她,一推,她要掉下去的。
他心髒狂跳不已,盡避那抵過來的唇兒沒有進逼,他已嘗到她唇上的甜香。
明玉緩緩掀開眼睫,發現他沒有閉目,兩人四片唇相貼,她在他嘴上微笑,他一雙深目卻猶然瞠著。
比耐住似的,她還是貼著他,近近對他眨眸,眼里藏情,彎彎若笑。
然後,她頑皮張嘴,輕咬他略豐的下唇一下,小舌舌忝過他。
糟她強吻的男人猛地一震!
他目背視她的那兩道︰目光修轉深濃她的甜吻如水滌淋他的心魄讓他連氣息都漫漫幽幽柔軟無比。
終于,他像被馴服的獸,徐徐、乖乖地合上雙目,唇微張,納進她的舌。
他收攏雙臂,抱住這抹軟玉溫香,讓她貼在他左胸的地方。
砰——啪啦啪啦啪啦——
不遠處,今年廟會的第一朵煙花竄升,在夜空中爆開。
煙花燦爛,是夜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