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宇文泰軍隊大勝之後,旋即返回拜見賀拔岳。
賀拔岳大喜之下,不但賞賜更甚以往,甚且當面表態宇文泰正是他中意之接班人選。
宇文泰則是將戰功歸于他麾下鐵騎,並將所得泰半賞賜,論功行賞分給軍中弟兄,軍隊里每個人哪個不是歡欣鼓舞。
除此之外,賀拔岳又多賜下兩名絕色歌伎,已經先行住進宇文泰幽州行館,若是加上原本的兩名侍妾,宇文泰雖未娶妻,卻已經有四名女子服侍。
赫連檀心原本不該在這些事情上放心思,但自從宇文泰吻了她,讓她知道自己無力抗拒于他時,如今只要一想起他身邊的女子,心頭就悶悶地疼著。
她當然曉得,撇去她現在是男兒身不談,以她一介孤女身分,即便跟了宇文泰,也只能是個侍妾——侍妾,意謂著什麼都不是。
李氏跟著宇文泰最久,府內人都稱其溫良無嫉心。
但她不想做另一個李氏!
或者,她若生了孩子,恩寵也許就長久一些,但那又如何呢?要她日日算計著夫君今晚在哪處就寢,又對哪名女子多費了心思嗎?
唉,不上心時,哪管宇文泰是否妻妾成群。一旦在乎了,便是稍稍想起,心也要擰成一團。
況且,宇文泰是戰爭功臣,賀拔岳當他是接班人,亦是眾所皆知之事。她甚至相信宇文泰的才能,將來必定會一統關隴這片西部大地。
宇文泰曾說過如今身居晉陽、隔著黃河掌控洛陽的高歡有稱帝野心,但就她看來,宇文泰也是個人中龍鳳。難得的是他一片愛民之心,她也希望天下有這般的帝王。
咱們檀心小女娃的外貌娟雅端正、楮如點漆,秀氣神清過人,瞧來可是帝妻命格!自然要送她入宮!
隨著大軍回城、宇文泰被召至賀拔岳府內,五日都沒回府的一個夜里,祖父在兒時常說的話突然進入赫連檀心腦海里。
帝妻又如何?她不貪權、不貪財,更不想與其他人分享自己丈夫。
她進過皇宮,三宮六院的景象她看多了,完全不懂男人如何能分心于三妻四妾。或者是因為女人的天地里,只有一個丈夫。而男人在外,有得是天地廣闊,女人不過隨手物件吧。
為此,她寧願自己別對宇文泰上心。
可宇文泰為何遲遲不回來呢?他不是說過要讓她離開嗎?
赫連檀心等門等得倦了,猜想宇文泰今日不會回來。于是,趁著四下無人之際,痛快地鎖著門洗了個澡,想讓自己舒坦一些。
梳洗剛畢,才穿上衣裳,長發仍濕地披于身後,便听見外頭傳來——
「干什麼鎖門!」
大掌拍上門板的聲音,震得整棟屋子轟轟作響。
「來了來了。」赫連檀心頭一回听見宇文泰動怒的聲音,急忙飛步出房間,沖向大廳、奔向大門。
「赫連!開門!」門上又傳來重拍。
門一推開,西北又干又狂的冷風疾刮而上。
她身子一顫,後退一步。
「平日飯不會多吃一些嗎?搞什麼這種風吹就倒的身子!」宇文泰大吼一聲,砰地反手關上門。
她還來不及說話,他身上的斗篷就已經將她整個人覆住。
斗篷沙塵與他身上濃濃酒氣及皮膚上的咸味、皮革味朝著她漫天撲來,赫連檀心屏著呼吸,低頭轉身就要走人。
「小人告退……啊!」
她的手腕被擒住,整個人被拽到他身前。
「為何一見我就跑?」宇文泰狠狠握著那冰涼的手腕,沒再松開。
見宇文泰俯近自己,見他向來凝肅臉上如今卻是不掩怒氣,加上他呼吸間的酒氣驀地襲上她的臉面,她別開頭,就是不看他。
他喝了酒,而且喝多了。否則,哪來這麼大的嗓音、哪來這麼形于外的怒色、哪來這麼一對放肆的眼、哪來這麼多肢體糾纏。畢竟,他說過——
要讓她離開的!
「說啊,為何一見我就跑?」他放低聲音,眼也不眨地直盯著眼前荏弱動人的人影。
「大人曾說過不許我在任何人面前放下長發。」她瞪著他胸口長衫,呼吸已變得紊亂。
「我不是任何人。」宇文泰握起那冷涼下顎,墨眸直逼到那巴掌小臉面前。
只見懷里人兒一頭烏發襯得小臉玉般皎白,明眸更墨、雙唇更嫣,哪還有半分男子模樣。
宇文泰瞧得痴了,一顆心擰了起來,一股熱氣直往咽喉里沖,但他沒松手,因為——
也就這一回放縱了。
懷里人兒被他盯得雙頰生煙,敢怒不敢言地瞅他一眼後,索性緊閉起眼。渾然不覺自己長睫微動、雙唇微張、微鼓著腮幫子的模樣,看在他眼里有多誘人……
「屋里可燒了火盆?」宇文泰粗聲說道。
「我房里燒了一個……」
赫連檀心的聲未落地,便被宇文泰拉起走進房里。
他的手火盆似地握著她,她掙扎著,卻只是被他握得更牢。
宇文泰推著她在青銅火盆邊坐下,自個兒則居高臨下地站在一旁看著她。
「把頭發烘干。」他嗄聲說道。
「小的遵命,請大人先回房休息。」
宇文泰沒接話,逕自在榻邊坐下。
赫連檀心心慌意亂,只好專心在火盆邊撥干長發,佯若不明白他如炬目光正死盯著自己。
待得長發已半干,她拿起發梳梳發,再以快手盤起。
「都入夜了,莫非還想盤著發,不怕頭疼?」宇文泰傾身向前,伸手扯去那根礙眼的木簪。
秀發如雲滑落,盡數落于他大掌之間。
「你!」她伸手欲奪發簪,這下卻連手掌也淪陷,整個人都被扯到他身前。
「我如何?」
赫連檀心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人,她心頭一動,感覺耳朵在發燙。
這人平素在外頭就冷冷一張面孔,怎麼如今像火一般地灼人?
她盯著他胸口,力持鎮定地問道︰「已是就寢時分,敢問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
「要幫您備膳嗎?」她蹙起眉再問。
「不用。」
「還是幫您備好熱水?」她抿緊唇,忍住不回瞪他一眼。
他若再瞧著她,她的臉便要燒起來了。
「不必。」
宇文泰盯著人,想知道這張小嘴還能擠出什麼話來。
「那就請大人移居到東邊廂房安歇吧,幾位夫人們恭候大人已久。」赫連檀心月兌口說道。
天啊!她說了什麼?活像個妒婦!
赫連檀心倒抽一口氣,羞窘地連忙往內榻縮去。
宇文泰眼色更深,他隨之移動了子,支肘托腮地側臥于榻邊外側。
「大……大人!」
等到赫連檀心驚覺她閃躲之舉無異是引狼入室時,宇文泰竟又朝榻內移近幾分,兩人之間如今只隔一床摺得方正的被褥。
她手忙腳亂,不知道平時這麼個端正威儀的男人,怎今日恁地不正經得緊?
「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應該要恭喜我府內新增侍妾兩名嗎?」他說。
「恭喜大人。」她半跪起身,正式地拱手為禮。
「何喜之有,不就又是幾個女人嗎?」他緊盯著她的眼說道。
「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嗎?」赫連檀心一惱,水眸忿然瞥去一眼。「憑什麼男人就能三妻四妾?女人就得困于家中。」
「你惱什麼?那些女人礙著你的眼了嗎?」宇文泰一挑眉,傾身在那對白玉耳邊說道︰「你說得沒錯,男人女人都是人,又為何只許男人和女人在一起?」
赫連檀心倒抽一口氣,小臉霎時燒透,驀地別開臉。
「時候不早,大人奔波多日,該早些歇息。」她說。
「也好。」宇文泰點頭。
「我回房替您備好床褥。」赫連檀心起身就要跨過他而去。
「我就歇這兒。」
赫連檀心一愣,還沒回過神,就被宇文泰拉子,與她同臥到枕榻之間。
她圓睜著眼,嚇到動彈不得,但他卻已合上眼。
「你不睡?」他問。
「我不困。」她因為震驚過度,傻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一樣地怔在他身邊,傻傻地看著他剛毅的臉孔。
「我三天沒合眼了。」他揉著雙眉之間,已是疲色盡現。
「大人是人不是鐵,怎麼這麼不懂得照顧自……」赫連檀心心疼地月兌口說道。
她咬住唇,覺得自己踰矩,心虛地看向他,只願他還閉著眼——
但他早已黑眸矍鑠、雙唇噙笑地睨著人。
她伸手又想遮住他太狂的眼,但又想起這太女兒態,于是飛快地把手背在身後。
「怕什麼,我有你照顧著,不是嗎?」他緩緩合上眼。
她不知所措,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低頭看他看得久了,脖子都疼了,只得認命地閉眸定神,也想睡上一覺。
只是,挨著一個宇文泰,加上一顆心跳得讓她喘不過氣來,要她如何睡得著!
「睡不著便守著我,不讓那些鬼魅在夢里惱我。」宇文泰張開眼,看著那蝴蝶般顫動的長睫,剛毅唇邊不免也染上幾分柔。
她半側過身躲著他的視線,低聲說道︰「都是人生父母養,刀劍刺入別人血肉,誰不心寒。只是如今你以戰養戰,求的就是關中一統、給黎民百姓更好生活,如此一來——便是心中無殺。」
宇文泰聞言,心頭一熱,瞧得這小人兒的眼神愈益痴戀了。
「得此知己,人生足矣。」長繭長指撫過那柔女敕更甚花蕊的粉唇。
「大人自重……」
她的人被壓平在榻間,唇間頓時一熱,正是他的唇欺壓了上來。
她張口想喘氣,卻正好稱了他的心意,讓他輕薄了一會兒。
她喘著氣,不敢睜眼,卻不自覺地拱身迎合著。
纏綿之間,她听見他在她唇間低喃道——
「你該給我一巴掌的,可你沒有,因為你對我也上了心。」
赫連檀心臉色頓時一白,急忙推他在一臂之外,倏地背過身。
是啊,她現在是「赫連檀辛」啊!
她咬住唇,听見宇文泰在身後說道——
「皇上召我去洛陽,你與我同行。之後,你便留在那里,不需再與我回來。」
他說什麼?
赫連檀心拳頭一緊,竟覺得頭發昏,全身似冰。
原來——他是因為要讓她離開,所以今晚才會如此縱情。
「我若留了你,便不免要寵了你。日後無法以己身匡正軍紀是一害,旁人見之,又會為了投我所好,送上你這般女貌男子,如此倫常敗壞,又是一害。」
「我懂。」她啞聲道,熱淚已在眼眶里打轉。「奴才感謝大人讓我返回洛陽。」
她原本就是想走的,那又何必落淚?
赫連檀心用力地咬唇,不許它們落下半滴。只是,淚是忍住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拼命顫抖了。
「睡吧。」
她的身子被人往後一拽,整個後背都落入他結實胸前,被他牢實地擁著。
「我不困。」她悶聲說道。
「你再說一個字,吵得我睡意全沒,我就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屆時,你一步也別想離開我。」
宇文泰的話在她耳邊燒熱著,她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了。
緊繃得連肩頸都疼了,好不容易才听見他沉穩呼吸聲。
她這才放松身子,放縱自己享受著被他由身後環抱著的安全與溫暖,幾回呼吸之後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
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睡著,只覺似夢非夢,身子亦像仍在睡中,起不了身也醒不來,隱約有股灼熱氣息壓在她唇間。
她吮著他的氣息,不自覺地輕嘆了一聲。
「若你是女子啊……」她听見他這樣說,卻不知是真是幻,只一個分神便又沉入眠魔里。
清晨,赫連檀心驀地清醒。
身旁,早已無人。
她擁住雙臂,忍住一個寒顫,別過頭望著身旁宇文泰留在榻邊的斗篷,她轉身將臉龐埋入其中,讓它承接了她不舍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