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閉著眼躺在大木桶里,受傷的右臂懸在木桶之外。
方才喝了一些熱湯、熱粥之後,力氣早已完全恢復,待會兒就該去巡視兵營、順道跟賀拔岳討論高歡的動靜。
赫連那小子怎麼還不快過來替他沐發?
他此次復原極佳,應該是因為那小子甚為細心,讓他睡得極安穩,休息得宜,傷口自然就好得快。
「大人,赫連檀辛已到。」孟伯在外頭說道。
「叫赫連快點進來,我趕著出去。」宇文泰眼也不抬地說道。
門被打開又關上,一陣輕巧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大人,我先前被灌啞藥,聲音如今已恢復。」
宇文泰懶懶地睜眼一看,整個人從木桶里驚坐起身——
見鬼了,眼前這家伙是男是女?
一張膚若凝脂、眉目如畫的臉孔,額間一抹微紅梅瓣印記,整個人活月兌像個誤入塵間的梅花仙子。
宇文泰看著「他」清瘦中不掩仙梅雅姿的神韻,一對濃眉狠狠皺了起來。
這怎麼可能是個男子?宇文泰不自覺把目光移向赫連檀辛的胸口上。
赫連檀心胸口一窒,連忙後退一步。
原本死命盯住宇文泰臉部的目光,慌亂地移開,卻不小心落到他麥色結實的胸臂間。宇文泰被稱為「黑將軍」,當真全身都是黝麥膚色啊。
她臉上一紅,當下又要後退。
「站住。」
宇文泰傾身一把扯住這小子手腕,將人往前一拖。
這一握,他又怔住——
那手腕如白玉般細致,他都沒使力便在上頭印出了一圈紅痕。
「你之前的棗色面皮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的聲音,給我說清楚。」宇文泰粗聲問道,甩開這小子的手。
「小人在囚車里醒來時,應該是被灌了啞藥,所以始終說不出話來。至于這臉,應該是先前不適應此地天氣,紅腫了起來。」她看著他的肩膀,努力表現出對他健壯的上半身毫不在意的模樣。
「你得慶幸直到如今才讓真面目曝了光,否則,你這半路就不知被人送到哪兒去了。」他愈看,雙唇更加抿成死緊。
「那一車男子都長成這樣。」感謝老天。
「那一車都是美男子沒錯!但你樣子比他們縴細,舉止比他們文弱,就連這雙手也像個女人。」宇文泰不快地瞪向那對秋水眼眸。
「我不是故意要長這樣的。」赫連檀心鼓起腮幫子,悶聲說道。
宇文泰見這小子一咕噥,臉頰微紅,分明又是小女兒嬌態,臉色當下一沉,原本冷肅神色更顯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日後在外頭,不許再有這種扭捏模樣。」他凜聲說道。
「是。」赫連檀心後背嚇出一身冷汗,只慶幸自己這女兒身尚未被看破。
「君不君、臣不臣、男不男、女不女。世道果然紊亂。」宇文泰不快地說道。早知道這小子長得這樣,他就不給機會讓人留在身邊,免得引來流言蜚語。「快點替我沐發,我尚有要事要處理。」
「是。」
赫連檀心坐到他身後,努力告訴自己不可對他的表現得太大驚小怪。她兒時到過南方,也曾經看過一群男子果著上身在河里捕魚。
只是,她可不用幫那群男人洗澡啊!
赫連檀心的目光看著宇文泰像是鋼鐵鑄成的寬肩,還是不自覺地屏住氣息。還沒出嫁,便把男人身體全看了個清清楚楚,若娘還在世,八成會嚇到昏倒。
「你臉紅個什麼勁,像個娘兒們似的!」宇文泰瞪去一眼,目光卻多停留了一會兒。
那抹臉紅,分明枝頭雪梅綻放姿態。
「請大人注意別讓傷口沾了水。」赫連檀心連忙收回心神,執起一把小梳先替宇文泰梳理長發。
「你是我的隨身侍從,那是你該注意的事。」宇文泰閉上眼,只覺這小子長得像女人,沐發方式也輕柔,不像之前侍從,總是扯得他頭皮發痛,要不就是潑得他滿頭滿臉的水。
赫連檀心用皂莢和清水將宇文泰的長發洗淨後,正用布巾替他拍干長發時,突听見外頭有人叫喚。
「大人,我是麗華哪!我讓人炖了雞湯給您補補身子。我這幾日,寢食難安啊。」
「大人,我每天都來探問您的身體狀況,為了您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可否讓我進去看看大人……」
「她們是來看我的狀況,還是來說她們自己的情形?」宇文泰皺眉冷冷說道。
赫連檀心想笑,卻只是小心翼翼地說道︰「夫人對大人情深意重,時時來探問、關心總是真的。」
宇文泰不以為然地低哼一聲,霍然起身。
赫連檀心來不及閉眼,便已經把宇文泰的背影全都看了個一清二楚。天啊!她看到他的臀部了。
宇文泰跨出木桶、套上單衣,回頭卻看到赫連檀辛呆若木雞,緊閉著雙眼,明顯受到驚嚇的表情。
宇文泰眼眸一眯,無聲地往前。
赫連檀心感覺一股熱氣襲來,驀睜開卻是正對上他單衣下若隱若現的結實胸膛。
她悶哼一聲,感覺宇文泰皮膚上透出的熱氣全都直撲到她的臉上,嚇到再度緊閉起雙眼。
「你怕什麼?」宇文泰抓起這小子的下顎,卻因為指下的滑膩而皺起了眉。
赫連檀心倒抽一口氣,啪地便拍開他的手。
宇文泰濃眉一沉,怒眸一眯地瞪向人。
「小人乃家中獨子,不曾見過旁人身體,一時驚慌失措,請大人恕罪。」赫連檀心額冒冷汗,雙唇顫抖,立刻彎身為揖。
「家中可還有人?」他問。
「戰亂頻仍,家中只余我一人。」她緊了緊拳頭,鎮定地說道。
「可想回洛陽?」
「想!」話沖出喉嚨,激動得紅了耳朵。
宇文泰望著那對著急水眸,心里已經猜到了這小子興許是被人強迫蓋下賣身為奴手印的。
「家中無人,為何要回去?」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家中無人,但有思念之人。」六爺待她有恩,她不能讓他牽掛。
「既有思念之人,為何賣身為奴?」
赫連檀心看著他凜然黑眸,差一點便要月兌口說出真相。只是,她腦中繼而一轉,自己這奴婢既是秦州刺史侯莫陳悅所贈,如此一說,便是指控對方強押百姓為奴。
侯莫陳悅乃一方刺史,哪是她這等小民能指控?
「我無意賣身為奴,無奈是命運弄人,人總之是已在囚車之上。」她垂眸而下,淡淡說道。
宇文泰看著這赫連檀辛,為其聰慧而在心中喝了一聲好。
「我不知你話是真是假,我也不可能為了你而去質問侯莫陳悅。總之,我軍中向來賞罰分明,且此處正是用人之際,你若是人才,立了功後,我便讓你返回洛陽。」
「多謝大人。」赫連檀心心中一陣震動,知道自己當真跟對了人了,激動地彎身作揖連連。
「大人!大人!我是麗華啊,你怎麼不理我呢?」門外的敲門聲愈拍愈響。「去叫孟伯來!會不會大人在里頭出了事兒?」
「大人,你在里頭嗎?你和那個小白臉在里頭做什麼!」
「叫她們滾。」宇文泰板著臉走到屏風之後,開始著裝。
赫連檀心眉頭一皺,快步走往門口。
「大人沐浴初畢,正在休息,請夫人先回房休息,小人會代為轉告夫人關心之意。」赫連檀心開門之後,揖身說道。
「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擋人,滾開!」張麗華伸手去推人。
赫連檀心站穩身子,表情堅決地說道︰「大人仍在休息。」
「只怕是大人有了新人便忘舊人了。」張麗華又去推赫連檀辛,還乘機掐了人好幾下。
「大人乃國之棟梁,如今身體剛癒,需要好好休養。」赫連檀心忍痛說道。
「讓開。」張麗華啪地一聲甩去一巴掌。
赫連檀心被打得後退半步,卻又很快站回門前。
「請夫人勿擾大人休息。」赫連檀心又說道。
「讓開!」張麗華見這個小白臉不敢回手,又甩去一巴掌。
赫連檀心被打得頭昏眼花,卻仍然堅立于原地。
「夫人若真心為大人著想,便不該打擾大人。」她說。
「誰要你多嘴!」張麗華手一抬,又要甩人巴掌。
「大膽。」
張麗華的手腕被宇文泰握住,往旁邊一甩,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大人,這小子好生過分,攔著我……」張麗華一見宇文泰,立刻一臉悲愁地飛撲向前。
宇文泰瞪她一眼,對她的哭喊及淚水完全視若無睹,只轉頭對赫連檀辛說道︰「告訴孟伯,厚待她出府。」
赫連檀心一驚,卻在宇文泰冷肅目光下只敢點頭說︰「是。」
「大人好狠的心,麗華跟隨大人數年,一心只為大人——」
「若我有意,可以有百來個你。」宇文泰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回屋內。
赫連檀心看著宇文泰那冷得無一絲人味的背影,她輕顫了子。
是啊,能夠妻妾成群的男人對女子何須用心呢?她們不過是床榻間可隨意更換的一抹錦色罷了。
有財有勢,想有多少的麗人不可得呢?
六爺在那方宅子里眷寵她,也是貪得新鮮吧。若是六爺大掌一揮,她的命運與如今匍伏在宇文泰腳邊的女子又有何不同呢?
那她又何必眼巴巴地想回洛陽,不如在此安身立命罷了……
赫連檀心深吸一口氣,正轉身要去找孟伯時,孟伯正好飛奔而來。
「大人。」孟伯一拱手,立刻附耳到宇文泰耳邊說道︰「鐵勒部落攻城,想將我『武川軍』逼出雍州,行台請左丞領軍出發。」
「我馬上出發。」宇文泰往門外一喝。「赫連,過來替我備甲、更衣,與我同上戰場。行軍之時,你跟著傷醫走到行伍後頭,幫忙料理傷兵。紮營之後,再到我營帳待命。」
「是。」赫連檀心拱手領命,低頭看見還跪在地上不起的張麗華,不忍再看,只是上前告知孟伯宇文泰對此女的決定。
若身為女人,便要由人擺布命運,那她寧願女扮男裝一生。就算是要跟著宇文泰征戰天下也沒關系,至少她會知道自己走的是何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