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怕他嗎?」他深沉地問。
夏雪震了震,握著酒杯的手勁不覺加重。她努力讓自己維持從容不迫的姿態,不管在這男人或其他任何人面前,她都不能顯得慌亂。
隨著夜色漸濃,酒吧里的音樂節拍亦逐漸激烈,周遭歡聲笑語,氣氛熱鬧,這實在不是個能夠靜下來好好談事情的地方,但魏如冬堅持來此,她也只好客隨主便。
她啜了口濃烈的長島冰茶,辛辣的酒精嗆入喉,稍稍平靜了她起伏不定的心緒。她自睫毛下窺探坐在對面的男人,即便已事先做好心理建設,仍是難抑驚奇。
這世上怎會有兩個人長得如此相像?魏如冬跟她的丈夫嚴永玄簡直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除了魏如冬右眼是雙眼皮,膚色比永玄黝黑,鼻子更挺,肌肉也比較結實,身高似乎也多了那麼一、兩公分。
除此之外,她幾乎看不出兩人有什麼相異之處,當然,還有氣質也很不同,永玄出身豪門,從小接受菁英教育,神態高貴而冷漠,魏如冬則是教養粗鄙,講話也不是永玄那種優雅的倫敦腔,永玄不踫香煙,魏如冬卻是煙不離手。
數日前,當她在游艇展覽會場偶然瞥見他時,驚駭不已,幾乎快暈了。她失蹤半年的丈夫怎麼會在美國出現?後來她命人調查他的背景來歷,才知這人跟永玄並非同一個人。
難道是永玄父親在外頭的私生子嗎?可他的身世也不見這樣的端倪,他們顯然不是親兄弟。
深思熟慮過後,她總算接受這兩個男人之間毫無關系,而一個冒險的計劃也在她意念中成形。
她決定邀請魏如冬假扮失蹤的丈夫。
「你怕那個男人嗎?」魏如冬見她久久不應答,再問一次。
「為什麼這樣問?」她勉強揚笑。
「听你形容你老公,我覺得你好像很不喜歡他,而且對他似乎有些恐懼。」魏如冬意味深長地凝視她,一面用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啤酒杯。他喝的是墨西哥產的可樂娜啤酒。
她畏懼永玄嗎?討厭他嗎?
夏雪黯然沉思,心弦莫名牽緊,微微痛著。「或許……有一點吧!他那人關心藝術品比關心人還多,可以說有點……自我中心。」
「就是自私的意思。」魏如冬下結論。
夏雪一顫,她並不想將這麼強烈的形容詞套在永玄身上。
「所以你們之後還有再上床嗎?」他問得直率。
夏雪微窘,又不禁感到幾分氣惱。「這不關你的事,也不是我請你幫忙的重點。」
對她和永玄的初夜,她只是輕描淡寫地敘幾句,並不打算告訴魏如冬詳情,也不喜他追問。
「我倒很有興趣想知道呢!」魏如冬點燃一根煙,故意沖著她吞雲吐霧。「瞧你這副尷尬的樣子,還真有點像那種沒經驗的處女。」他惡劣地挑逗。
「我當然有經驗!」她狠瞪他一眼。
他聳聳肩,咧嘴笑。
「魏先生,我並不是來跟你開玩笑的,這是個很嚴肅的交易,請你嚴肅地听我說。」她莊重地警告他。
「OK,嚴肅是嗎?我知道了。」他咳兩聲,故作伸手抹去臉上的笑容,板出正經八百的表情。「這樣夠嚴肅了吧?」
這人是在耍她嗎?夏雪惱了。
「說真的,你生氣起來的模樣還挺漂亮的。」他很「嚴肅」地揶揄。
她憤慨地拍了拍桌。
「OK,OK。」他舉雙手投降。「你繼續說『重點』吧!你丈夫怎麼會失蹤的?發生什麼事了?」
話題總算回歸正軌,夏雪松了口氣,卻也矛盾地神經繃緊。
接下來要講的,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困難的一部分,她必須強迫自己回憶那段混亂迷惘的日子。
她深深呼吸。「我說過,他擁有一艘游艇。」
「我知道,Daphne嘛。」魏如冬笑笑地應。「為什麼取這個名字啊?」
為什麼?夏雪怔住。老實說,她從未想過這問題,這很重要嗎?
「據我所知,Daphne的典故出自希臘神話,她和太陽神阿波羅曾有過一段愛情。」她解釋。「關于他們的故事有兩種傳說,其中一種我比較喜歡的,是這樣的——太陽神愛上了Daphne-對她展開強力追求,可是他身上的光芒是在太強烈了,每回接近她,便會灼傷她,她忍不住想躲,就這樣一追一逃,有一天Daphno實在忍不住,向父親求救,她的父親便將她變成一株月桂樹,永遠逃離那位可愛又可怕的追求者。阿波羅弄清楚緣由後,非常後悔,他發誓以後永遠要為怕熱的她留下一處遮蔭,那便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太陽黑子,也就是他留給初戀情人的溫柔。」
「真感人的故事。」听罷,他嘲諷似地評論。
感人嗎?夏雪迷惑地顰眉。她不曾問過永玄為何將游艇命名為Daphne,他也知道這個神話故事嗎?這名字對他而言有任何寓意嗎?她真該問的,或許會有機會更了解他……
「你在發什麼呆?」魏如冬用手指敲敲靠近她的桌面,提醒她回神,「繼續說故事啊!」
她定定神。「總之,那天深夜,他駕著游艇出海,過了兩天都沒回家,他的特別助理跟我都聯絡不到他,我們擔心他出事了,便請海巡署幫忙找人,結果在外海發現Daphne,可他不在船上。」
「他死了嗎?」魏如冬問得好直接。
夏雪咬唇,心海霎時翻騰,又喝了好幾口長島冰茶。「警方調查過後,發現游艇引擎是因為失去動力才會停留在外海,船艙內的臥房曾經起火,燒毀部分家具,搜救隊找了將近一個禮拜,沒找到他的尸體,最後警方只能判定他失蹤了。」
「是失蹤,還是死了?真的只是意外嗎?該不會是被人推落海的吧?」
夏雪震懾,眸光清銳地射向魏如冬。「你的意思是……有人謀殺他?」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對吧?」他好整以暇地抽煙,喝啤酒。
他說得沒錯,是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事實上,警方也曾經朝自殺或他殺兩種方向去調查,但一直找不到有力的證據,只好作罷。
她的丈夫究竟是死是活?這問題困擾了她大半年,他剛失蹤那陣子,她夜夜作惡夢,驚醒時總是滿身冷汗。
「可是很奇怪,不管你老公是失蹤還是已經死透了,你干麼要請我來假扮他?」
「因為我……需要錢。」
魏如冬劍眉斜挑。「你要錢?」
「對,我需要錢。」夏雪閉了閉眸,雙手藏在桌下,悄悄擰緊套裝褲擺。丈夫如今生死未卜,她卻為了金錢跟另一個男人談交易,連她自己也鄙夷自己。「我說過了,我跟永玄婚前簽了協議,我們夫妻財產采分開制,我對他的資產沒有動用的權利。現在警方判定他失蹤,不是死亡,我也沒法采取法律途徑爭取遺產繼承權,除非要他失蹤滿七年,才可以聲請當局開立死亡證明……」
「也就是說,在法律認定他確實死亡前,你沒辦法用他一毛錢就是了。」
「是。」
「他總有什麼會計師或律師吧?平常不是會有幫他處理財務的人嗎?他們不可以將他的財產過給你嗎?」
「不行。我說過了,我們婚前簽了協議︰水玄對這方面規定得很清楚,我不能以任何形式動用他的財產。」
「嘖嘖,還真是個小心眼的男人!」魏如冬似嘲非嘲。
「他只是……比較謹慎而已。」她直覺為丈夫辯護。
魏如冬揚揚眉,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慢條斯理地吐口煙,煙霧迷蒙了夏雪的視線。「那你們都沒小孩嗎?如果有了孩子,總可以用他老爸的錢吧!」
孩子!
夏雪一凜,十指糾結,胸口悶痛。「我們……沒有孩子,雖然我曾經懷孕,但是後來……流掉了。」
黑眸閃爍異樣的輝芒。「流掉?」
「嗯。」
「不會是你故意打掉的吧?」他語鋒尖銳,刺痛她。
她氣憤地瞪他。「我干麼打掉自己的孩子!」
「誰知道?或許是因為你討厭孩子的爸爸?」
「你——」
「別這麼激動,我開玩笑而已。」他捻熄香煙,低斂著眸,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說起來打掉這孩子對你也沒好處,留著反而還有繼承遺產的機會。」
這是在嘲諷她吧?夏雪晈緊牙關,強忍胸臆漫開的酸楚。「總之這不關你的事。我承認我是很需要錢,當初永玄曾經答應我會分期對我的公司投入資金,但現在他失蹤了,後續的資金沒辦法到位,我們公司正在進行擴廠計劃,財務上很吃緊。」
「所以你為了讓公司有充沛運用的資金,需要一個人假扮你丈夫,動用他的財產?」
「不錯。」
「我明白了。」魏如冬沉吟,嘴角一勾,似笑非笑。「你這女人,挺精明的,要我假扮你老公,不但可以幫助公司度過難關,到時我失去利用價值了,還可以要我幫忙立份遺囑,將你老公所有遺產都留給你,一舉兩得,超劃算。」
他將她說得像是那種勢利無情的女人。
夏雪陰郁地瞪視眼前的男人,她可以為自己辯駁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連她自己偶爾也會如此懷疑。
或許她真的無情無義,否則怎能籌謀出這般異想天開的計劃?
「不過撇開我們的交易條件不談,你要怎麼說服大家我就是你老公嚴永玄啊?雖然我們長得像,但個性一點也不像,而且我也沒你老公的記憶,恐怕連他身邊的人都認不得——」
「這很簡單。」夏雪淡漠地打斷魏如冬。「只要告訴別人你失憶就好了。」
就這樣,夏雪與魏如冬達成協議。
他答應按她的要求假扮嚴永玄,她則在邁阿密為他置產,買下一棟房子作為訂金,事成之後會再給他一筆足夠他揮霍半輩子的報酬。
但訂金付了,並不表示魏如冬就有資格扮演她的丈夫,即便記憶可以消失,一個人的性格與教養也很難改變。回台灣以前,夏雪要求他接受嚴格的特訓。
說話口音、用字遺詞、穿衣風格、藝術品味……夏雪請來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為他惡補,他一天至少上八小時的課,晚上還得看英國影集矯正自己的口音。
「我英文講的是什麼口音很重要嗎?」他曾經嫌煩,向她抱怨。「回台灣後,不都要講中文?」
「永玄經常與世界各地的藝術經紀商聯系,他們都是用英文溝通。」她解釋。「有時候他跟自己的特別助理談事情也會用英文,他從小在英國留學,英語等于是他的第二母語。」
「真麻煩!」他嘟囔。
埋怨歸埋怨,他這人倒是言而有信,很認真地配合她的訓練計劃。她發現他雖然沒受過完整的正規教育,但頭腦很聰明機敏,學習能力很強,記憶力超群。
這陣子她在台灣美國兩地飛,借口拜訪客戶經常來邁阿密探視他,每來一次,便感受到他比起上次又有長足的進步。
首先改變的便是說話口音,他模仿傳統英國上流社會的腔調簡直維妙維肖,接著,他開始學會用一些很難的單字及片語,顯現出知識分子的優越。
這晚,當她邀請他到某間高級法國餐廳吃飯,而他刻意對她展示這些時日習得的餐桌禮儀時,老實說,她有些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