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輕宮人呈上餐盤時,不由自主地多瞧了華皇幾眼,讓華皇發現了。「等等!」
「是……」已告退的宮人害怕地轉過身來。「請問公主有何交代?」
「你並不是我熟悉的面孔,是原本東宮的宮人嗎?」
「回……回公主,小的本是樂章殿的宮人,因為政變時東宮大火,許多宮人死于非命,這才被遣來東宮侍候。」
「你說……東宮大火?在政變的時候?」這事她也記不得了,遂看了身邊的儷人一眼。
「是的,公主。」儷人馬上回答。「那時我一邊保護您出宮,的確看到東宮不知為何竄出火苗。」
是這樣嗎?她再問。「那麼,你剛剛為何鬼鬼祟祟打量本宮?」
「小的、小的是因為……」宮人緊張地抬眼,隨即又低下頭去。「因為听說公主有傾國美貌,可是進宮多年從沒有機會一見,所以……所以……」
儷人大喝。「無禮的家伙!所以你就擅自打量公主?!」
「小的……小的該死!」宮人立即跪下來為自己求情。「其實小的在東宮當值的日子,一直侍候攝政王,因為見過攝政王為公主痴情傷神的樣子,所以才一時僭越了……」
痴情傷神?為她?
華皇的心再次被撼動,于是問︰「他為我痴情傷神,你怎麼知道?」
「這事……全宮里的人都知道,自從攝政王住進長晏宮,雖然白日坐縝大殿,但一入夜便會返回東宮,宮人都知攝政王是在思念公主,甚至不吃不眠……」
他真的為她痴情到這種地步嗎?
若是,他說的話會不會有可能是真的?
他不是殺害父皇的凶手,也沒有與謝濤勾結,甚至,他一直深愛著她……
「大膽!」華皇再也沒法冷靜,受不了內心的猜想,起身喝斥。「莫非你是攝政王派來的說客?!」
「公主饒命!」宮人嚇得伏地叩首。「這些是小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不是因為誰的交代。對了,攝政王有一回曾命小的唱歌,小的親眼見到他為公主哭了,小的說的句句屬實……」
他哭了?!為了她?
華皇捺住無法置信的驚訝,問︰「他要你唱什麼歌?」
「是廣朝小童流傳的〈痴兒歌〉,小的歌藝不好,可是攝政王不棄嫌,小的真的見到攝政王為公主忘情泣下……」
華皇忽然說不出話,腦海浮現的是那日她暗殺他不成,他痛心又傷情的神情。
絕望、心痛、委屈……明明到了那地步,可他依然如鋼堅定。
可那樣的男人,竟會為了一個女子而落淚,為了她而哀慟嗎?
一旁儷人見狀,出聲斥道︰「大膽奴才!竟敢捏造這莫須有之事,企圖誤導公主,該當何罪?!」
「算了,儷人。」華皇回過神阻止她。「他位卑職小,諒他不敢說謊。」
她不知是否可能,甚至不知自己對他的認識是不是對的,或許她從未用心認識他,只是听從別人說的話,所以才那麼義無反顧地恨他。
是她錯了嗎?
華皇不禁這麼思索,開始對如今已知的一切懷疑……
「可是公主……」儷人怕的是她會听進心里,妨礙他們對她的掌控。
「沒事了,儷人,讓他下去吧。」她看著儷人,突然對儷人的緊張很是不解。明明她從不斥喝下人,一直是個最會為人調解說好的人,自己才會那麼喜歡她……為何她如今會因為一個小宮人,如此咄咄相逼呢?
「小的……小的謝謝公主。」
待那宮人離開,儷人更加注意華皇的神色。「公主,千萬別听信那小人言論,讓儷人侍候您用餐可好?」
「好,動膳吧!」華皇沒有泄漏疑惑,只是顰著眉用完膳食。
如果依著自己的心思,她該怎麼得知真相?該怎麼證明自己的想法沒錯呢?
透過北宮澈嗎?可是,她能夠相信他嗎?
華皇無語自問,沒有答案。
然而,一旁的儷人也不敢大意,提高警覺,更加留心華皇。
當北宮澈返回長晏宮,已經是幾日後的事。
他一回宮便上東宮探視華皇,恰巧御醫正在為她診脈,他也在一旁等候結果。
「如何?公主的身體還好嗎?」待御醫診完脈,他便問。
「回攝政王,公主的身體一切安好,無須掛心。」
「那公主的傷……」他想問華皇的記憶可有恢復的可能,畢竟那晚她的確夢到了片段回憶,或許是轉好之機?
「臣已听說,公主夢見了過去之事,可是此後並無他夢,也沒有其它的異狀……臣認為這或許只是偶然,此時還是應該切忌冒進才是。」
听御醫這麼說,他也放棄了。「知道了,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
待御醫告退,華皇也揚聲。「讓攝政王如此煩心本宮傷勢,真是本宮的罪過了。」
他察覺到她的敵意。「你我既是夫婦,便是生死禍福相依,擔心你,是我該做的。」
「攝政王忘了,我們未成夫婦。」華皇冷冷提醒他。「你我雖有媒妁之言,卻尚未正式成親。」
他轉頭望她,語氣毫不退讓。「你想要,我們明日就可以成親。」
華皇側過臉,看見他眼中那份執著,心房一緊。她想起宮人說過的話,想起他為她痴情傷神的樣子,她的心也因為他而隱隱作痛……
不想教他發現異狀,她猛地站起身,喚人進宮。「來人!」
隨即,一列童子走進屋來,在兩人面前排好。
「听說他們都很會唱歌,因此我特地讓他們來唱首歌。」華皇解釋完了,堂下的童子們也朗朗開口,唱起那首〈痴兒歌〉。
北宮澈臉色大變,萬萬沒想到是這首歌。
「怎麼,攝政王的臉色為何不甚好看?」待童子們唱完,華皇也若無其事地問他。「听說攝政王曾因此歌落淚……如今是否又觸景傷情了?」
他終于明白她為何找人來鬧這一場,原來……她听說了那件事嗎?
他解釋。「當日公主生死未卜,我擔心公主,所以出現忘情之舉,如今公主已在身側,我何必觸景傷情?」
她卻譏道︰「攝政王話說得好听,莫不是不需要再作戲給天下臣民看,所以才不會觸景傷情吧?」
他一愣,原以為那夜的夢境是好轉的契機,沒想到她依然這般無情,輕易把他傷得徹底,令他無言以對。「你既有定見,何必問我?」
當他回話的時候,華皇見他的眼底斂去了深情,換上了受傷與失望,那一刻,她的心也跟著酸疼起來,因為自已傷了他,同時感到了相同的難受。
就在這時,她看見北宮澈胸前的藏青色衣襟里露出一角美玉,那美玉清透似冰,雕著只有李家人配用的九爪真龍——
她立即揚眼,驚問︰「你身上戴的是何玉?」
北宮澈愣了一下,想起胸前她送的至寶,便取出那枚冰晶龍玉解釋。「這是公主賜與臣的定情物——」
「我給你的?!」華皇不敢置信地搖頭。「這玉只有李家血脈可以配戴,你說我賜給你,我怎麼可能賜給你這等寶物?」
「當日我為了返回北慎國準備迎親,與公主在東宮分別,女官與史官皆在左右,是公主親自取下此玉戴在我的身上,公主若不信,大可傳史官來問。」
華皇一時無言,心中很清楚這不可能是欺瞞,龍玉想來真是自己親手交予他的。
然而她的心卻無比震撼,只因她清楚記得在三國太子入朝候寵前,她就對自己打定主意,若有一朝找得令她信任,且得她芳心之人,便要把這象征李家天下的龍玉送給他——
倘若北宮澈真是她選定的人,又能讓她甘心將龍玉托付,那麼她肯定是非常愛他、非常信任他……
她已經不能再無視自己的心,若她因為仍對他的感情有一絲懷疑,所以才導了今日的一場戲,那麼事到如今,她也證明了自己想知道的,就是北宮澈對她的心,還有……自己對他的心,這兩者肯定都是真實存在著的。
北宮澈的凜凜黑眸如一道冬陽,堅定而溫存地投射入她的心底。「請公主相信我,此語絕不是謊言,絕對是千真萬確。」
華皇見他誠摯目光,也一時移不開視線,像是憶起什麼——
當他也這般認真地看著她承諾的時候……就是他要返回北慎國之時,那時她只覺得好安心也好開心,她不但擁有他的心,他也擁有她的信任,她幸福地等著他來迎娶自己,于是取下了隨身的龍玉,將之交給唯一愛著的男人……
她想起來了,那龍玉……的確是她交給他的!
而她,還記得當時的心情,多麼舍不得他離開,多麼愛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北宮澈沒有騙她!
儷人察覺她神情不對,主動喚她。「公主……您若不相信,要不要儷人傳太史官來問?」
北宮澈聞言調開視線,拋向儷人。「莫非儷人姑娘也不相信我?」
照理說,華皇失去了記憶,可儷人並沒有。而且儷人身為隨侍華皇的女官,他們之間的感情她最清楚,那日她分明也在場,為何她竟也不明白他不可能對不起華皇?
「攝政王言重了,儷人只是見公主兩難,知公主有病在身,所以想為攝政王找證言而已。」機伶的儷人立即改□。
「儷人說的不無道理。」華皇表面上為她說話,目光卻淡淡瞥了下儷人,對她流露的緊張再度疑惑。
她為什麼要突然介入他們之間,像是怕她相信北宮澈的話?
要不是她這會兒想了起來,儷人難道要她繼續懷疑北宮澈嗎?
為何如此?儷人她……該不是想隱瞞她的記憶,甚至希望她繼續怨恨北宮澈?!
華皇心思煩亂,卻不懂她為何要這麼做,莫非是她堅信北宮澈是殺害父皇的凶手,所以不要自己相信他?
她困惑卻無解,只得不動聲色。「不如就召太史官前來吧,假若事情真如攝政王所言,那麼我便信之,如果不是,就請攝政王立馬就將龍玉歸還。」
兩人四目相接的一瞬,他曾有錯覺,以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華皇,然而听到她的話,他又是失望了。
「好,公主既然有話,我就照辦。」
他也不再多言,再度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東宮。
可北宮澈並未察覺,儷人也沒發現,華皇的目光在他轉過身的剎那,閃過了多真實的眷戀——
結果當太史官向華皇證實確有此事,她出乎意料平靜地接受了。
消息傳回大殿,北宮澈毫無反應,只是斂著黑眸,像在沉思。
直到他的親信、也已是殿前侍衛長的巴武開口。「王上,袁威將軍剛剛來過大殿,說要請您允許他帶兵出征。」
袁威是曾被李厚封為鎮遠大將軍的廣朝第一武臣,年輕時所向披靡,威震四方,可如今他已年屆八十,垂垂老矣,怎堪帶兵?
「你沒說袁將軍如今年歲已大,帶兵恐怕不勝負荷?」
「屬下說過了,可是將軍心意堅決。他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就算他老得不能走了,可他還有腦袋,運籌帷幄絕不輸敵人。」
北宮澈無法拒絕袁威的赤忠義膽,因為在他以為華皇便是儷人的時候,他曾經見過袁威將軍一次,那時兩人還切磋過兵法,彼此互有好印象,若他斷然拒絕,不但是看不起他老人家,對自己也是少了分勝算。
想到這,他忽然憶起一事。「對了,之前我讓你去查儷人姑娘的背景,你曾經說過袁威將軍是她的外袓父?」
「是,儷人姑娘的母親是將軍的親生女兒,因為他弟弟無子,所以自小便把女兒過繼給弟弟撫養。」
「既然如此,儷人姑娘若見到他,肯定會喚他外祖父……」北宮澈心生一計,想測試他心中懷疑之事究竟如何。
「巴武,你明日就召袁將軍上殿,說公主同意他出征,要親自送他發兵。」
「是。」巴武領命便去辦了。
儷人的身分是否屬實?
他知道華皇的確是他的華兒,只是至今他無法理解,倘若她幸存,那麼當日東宮里為她披袍代死的女人究竟是誰?
那女人可能是任何一個宮女,但若要忠誠到為她自盡,又聰明得想出這辦法為她斷後的宮女,他認為只有儷人。
如果那真是儷人,儷人便已死,如今在華皇身旁的儷人又是誰?
想起剛才在東宮,儷人等同也質疑自己的舉動,他不禁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