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冬末的天色暗得特別快,灰蒙蒙的像一塊巨大無比的布,轉瞬間便將世界籠罩其中。
待天色全暗,主屋一盞盞亮起的燈火立即趨走空氣中的濕冷灰暗,搭上棚架,擺上長木桌,端出豐盛美食,人一聚集,熱鬧的氣氛不費吹灰之力地形成熱度,屋外又是鬧哄哄的景象。
一听到喧鬧聲,在書房處理訂單的錫爾斯夫人停下手邊的工作,站在窗邊靜靜看著屋外的情景。
在葡萄園的工作結束後,酒莊通常會提供豐盛的晚餐與佳釀,犒賞辛勞一日的工人。
這便是錫爾斯莊園為何年年都是打工游學的年輕人搶著爭取的工作單位之一。
而她那個近日住進莊園的未來媳婦似乎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每天跟著工讀生到園里工作,一起吃飯休息,無時無刻都能看到她的身影穿梭在莊園間。
來自台灣的女孩果然沒讓她失望,不但做事相當勤奮,個性也十分善良,沒什麼架子,短短幾天便和年輕人打成一片。
每每看著這樣的她,錫爾斯夫人便慶幸當初迪洛替她決定把人接來莊園。
尤其在她答應讓她參與園里的工作後,可以看得出來,羅思穎初來時的不自在與憂郁少了,臉上的笑容多了,而那笑彷佛帶著感染力,間接影響莊園的氣氛。
自從丈夫與小兒子相繼過世,長子又不在身邊後,與小叔一起扛下酒莊興衰責任的她,沉重緊繃得連笑容都顯得多余,但長久以來積累的壓力,似乎因為羅思穎的出現而莫名被解放了。
她幾乎可以想象,她肚子里的寶寶不管男女,應該都是十分活潑開朗……只要一想到莊園里有個小毛頭奔來跑去的畫面,她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可惜笑意還來不及擴散,她卻因為見到魯伯特的身影而擰起眉。
晚餐時分,魯伯特會結束所有工作後做最後的巡視,所以他總是最晚出現的人。
此時見到了魯伯特卻沒看見羅思穎,讓她感到古怪,不由得猜想羅思穎不會是在園子里發生了什麼事吧?她懷有身孕,雖然這幾天的身體狀況還算穩定,但總是讓她不放心。
錫爾斯夫人愈想愈覺得不安,匆匆離開書房直接下樓,差點與迎面而來的佣人撞個正著。
佣人頭一次見到錫爾斯夫人走得如此倉促,好奇地問︰「夫人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她連忙開口。「珍妮你來得正好,你去小穎小姐房里瞧瞧,看她是不是回房休息了。」
珍妮應聲後快步上樓,這時,魯伯特走進客廳,見氣氛有些緊張,忍不住問︰「發生什麼事了?」
「小穎回來了嗎?」
魯伯特聞言,皺起粗濃的眉。「她還沒回來?」
「是啊!沒見著人,中午休息時間時見她也沒吃多少,怎麼有體力撐到這時候?」錫爾斯夫人憂心地喃念。
「會不會先回房休息了?」
「我已經讓珍妮去她房里看看了。」
錫爾斯夫人才說完,倏地發現屋外熱鬧的談笑聲突然被此起彼落的驚呼聲蓋了過去。
兩人同時沖到屋外,只見漆黑天色中,一股白煙由葡萄園遠處裊裊升起。
發現白煙來自葡萄園的盡頭,魯伯特低咒了聲。「該死!不要又來一次!」
那一區的葡萄園是緊臨著一大片針葉樹林的邊界地帶,穿過樹林後有一片湖泊,湖泊對岸可見常年覆雪的大山,時有游客在湖邊扎營夜宿。
數十年前曾有游客進樹林游玩,卻讓不慎掉落的煙火引發森林大火,波及葡萄園,酒莊損失慘重。
為免慘劇再發生,附近設立了嚴禁煙火的標志,葡萄園的巡視工作更是不敢馬虎。
見魯伯特急忙奔上前察看,錫爾斯夫人也不敢大意,連忙召集園里的工人嚴陣以待,若有狀況,便要隨時支持搶救。
幾分鐘過去,當濃濃白煙漸漸轉灰,零星火光跟著冒出時,工人們心里已有準備,提著裝滿雪的桶子趕著救火去。
錫爾斯夫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膽戰心驚,時節雖已走到冬末,火勢不會比發生在干熱夏季時那般驚人,但眼見火勢漸盛,她一顆心忐忑不安地懸著。
這時,她突然想起,之前魯伯特要羅思穎由葡萄園的盡頭開始工作……心倏地一凜,她打了個寒顫。
羅思穎不會出事吧?她懷著孩子可經不起半點意外啊!
錫爾斯夫人立刻跟著沖進葡萄園找人,眼尖地發現方才與羅思穎在一起的工讀生正在面前。
「怎麼回事?小穎人呢?」
「夫人,煙好大,我們走散了!」
她驚呼了聲,聲音中有掩不住的焦急。「走、走散了?怎麼會走散呢?」
那片針葉樹林雖然佔地不大,但若真在林中迷失方向,一時半刻是走不出來的,更別說是對地形完全不熟悉的人而言,難以預料會發生什麼狀況。
「媽,發生什麼事了?」
呆愣在原地的錫爾斯夫人,突然看見兒子風塵僕僕地出現,也來不及驚訝,一把抓住他,慌聲道︰「阿旭,小穎……小穎好像出事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夏柏旭的心一緊。
「怎麼回事?」
「葡萄園盡頭的針葉樹林似乎出了狀況,小穎今天一整天都在那里工作,和她一起的工讀生說煙太大,她們和小穎走散了……」錫爾斯夫人愈說愈惶恐,到最後,已經忍不住哽咽出聲。「天啊!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沒時間再問清楚細節,他拍了拍母親的肩頭,趕緊安撫道︰「我去看看狀況。」
丟下行李,他不假思索地朝冒出火光的地方奔去。
在眾人合力下,火勢很快被撲減了。
因為多年前那場損失,魯伯特在葡萄園與森林的邊界堆了一條土垛,新種下的葡萄樹與土垛約有兩、三公尺的距離。
早前做好的防護措施,讓這場突如其來發生的火災沒造成錫爾斯家任何損失,夏柏旭暗松了口氣,心卻無法放松。
這一陣子他被羅思穎弄得心煩意亂,如果不是迪洛的暗示,他絕不會猜到她會回自己的老家。
讓他氣不過的是,家里的人竟然聯合起來騙他,存心讓他不好過!
每思及此,他便悶惱不堪,幾乎以為自己是犯了什麼天理不容的錯,竟要遭到家人這樣懲罰?
沒想到,腳步才踏進莊園,心頭滿滿的急怒還來不及宣泄,便瞬間被突如其來的火災沖擊得粉碎。
他恐懼、害怕,怕那個讓他如此痛苦的小女人就這麼消失在生命里,更別說她的肚子里還有他的孩子……
他甚至還沒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情。一思及那些可能,夏柏旭的臉色益發鐵青,整個人繃得緊緊的。
不!他絕不會讓這樣的可能發生!
他要親口告訴她,他愛她,他要娶她!
心里的想法篤定,他正準備大步跨進樹林時,魯伯特拍了拍他的肩,遞了支手電筒給他。
「樹林不大,但分頭找比較快,不會有事的!」
他點了點頭,與魯伯特及幾個莊園的工人分配了搜尋方向,並相約無論是否找到人,兩個小時後都要在此處集合,然後各自行動。
與眾人分開後,夏柏旭走進樹林,突然想起,小時候他與弟弟最愛闖進針葉樹林里探險。
這一片針葉林在這個地方頗具歷史,因為時間久遠,每一棵樹都高聳入天際,粗壯的樹干曾讓兩兄弟干下蠢事。
他們把自己當成童話故事「杰克與豌豆」里的主人翁,妄想爬上樹,直達天頂巨人的家,偷走巨人的金幣袋——最後的結果是兩兄弟爬樹爬累了,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讓大人們勞師動眾、費盡各種方法才救下他們。
他還記得,卡在樹上的時候,弟弟曾對他說過,如果他們有一個人不小心摔死了,那麼活著的另一個人,得扛起錫爾斯家族繼承葡萄園的偉大使命,並照顧對方的伴侶……
而他答應了。
忽然想起這段過往,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當年他們十二還是十三歲?在兄弟並不特別親近、彼此相看兩厭的狀況下,小孩子間怎會許下那樣的諾言?
如果不是再次走進這個樹林,這段埋在心中角落的過往,或許永遠不會被喚起。
令他感到訝異的是,弟弟當年的話竟與此時的狀況不謀而合……
難道冥冥中注定,要他實現當年的那個承諾嗎?
好冷……處在一片幽深林間,羅思穎深深覺得自己是笨蛋。
在那團煙隨風嗆入口鼻時,她不該為了躲避而放開工讀生美眉的手,憑著直覺亂跑,最後落到如此狼狽的地步。
當夜愈來愈深,天氣愈來愈冷,四周已經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狀況下,她不敢再亂跑,找了棵樹當依靠。
她想,錫爾斯家的人遲早會發現她不見了,再說,工讀生美眉也會回去報信。
會有人來找她的……
她不斷說服自己,強迫自己積極點面對此刻的困境,眼淚卻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人在林中,周遭的空氣飽含濃重濕意,在這樣又濕又冷的環境,她的外套因為濕意而變重,寒意挾著水氣沁入四肢百骸,讓她覺得自己快被凍僵了。
她冷死了不要緊,她擔心的是肚子里的寶寶。
寶寶在她的身體內一天一天長大,等著見爸爸啊……
雖然她不是很確定寶寶的爸爸要不要他們母子,但……好多人都期待寶寶的出生啊!
看起來有點凶但其實很溫柔的女乃女乃、粗魯卻熱情的叔公……還有錫爾斯莊園里工作的每一個人……
想到這里,她的鼻頭發酸,想起夏柏旭,眼淚落得更凶。
她好想他……
他到底還要思考多久才會明白?
會不會她等上一輩子,都等不到夏柏旭的出現?
太多莫名、沖動的情感一下子涌上,讓她哭得不能自已。
不知哭了多久,她覺得自己愈來愈冷,無所不在的寒意襲來,她將自己蜷縮成一顆球,臉、手、腳被凍得發麻,連腦子彷佛也凍結了,她無法思考……
漸漸地,眼皮重如千斤,她知道自己隨時會閉上眼,被拖進無止盡的黑暗當中。
听說在雪地中睡著就完了,永遠醒不來了,一想到那可怕的結果,她只能勉為其難地撐著眼皮,強迫自己看著林中枯枝在寒風中搖晃,打起精神。
那是一片黑幽幽當中唯一的動態,她要緊緊抓著……
她很努力,偏偏那一下、兩下、三下……不甚規律的聲響和擺動,硬是把她的思緒拖入一片渾沌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