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圖斯快馬加鞭晝夜兼程,當他不眠不休、歷盡千辛萬苦回到底比斯的時候,距自己寫那封關于內奸的密信已有了十數天光景。到時已經是黃昏,慢慢沉入河底的夕陽給天空帶來了一種極富悲劇色彩的血紅。一進城門,底比斯的大街小巷沉寂的氣氛,仿佛在隨著夕陽一同渲染著一種濃重的哀傷,驟然間,連空氣都具有了質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不由得放緩了行進的速度。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扯起神殿附近一個一臉憂傷,手持水瓶發呆的侍童,孟圖斯強壓著心中的不安,故作鎮靜地問道。侍童一抬頭,眼楮紅紅的,看到孟圖斯鮮紅的頭發、翠綠的眼楮,才意識到眼前站著的居然是埃及的第一將軍,剛剛慌慌張張地想下跪,就又被孟圖斯一手扯了起來。
「免跪,快說,出什麼事了。」
捧著水的少年愣了一下,然後眼眶就又紅了起來,猶豫著說不出話來。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切,讓孟圖斯感到十分的焦躁,他不由得更急切地問了起來,「快說啊!」
「嚇到他了,孟圖斯將軍。」柔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孟圖斯一轉身,驟然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埃及女子,黑色的長發垂于腰間,深棕色的雙眸附近涂著華麗而妖媚的綠色眼影,眼尾被勾起,筆直挺立的鼻子下面有一張美艷的唇。她身著白色長衣,佩戴刻有太陽神圖飾的飾品,容貌驚人,氣質沉靜。侍童一看到她,就丟下孟圖斯,跑到了她的身邊。她溫和地撫模了下少年,又接著說,「上埃及現在全部籠罩于悲切的氣氛中,因為帝國的第一先知、法老的忠臣–禮塔赫大人過身了。」
什麼?這消息于孟圖斯不啻于五雷轟頂,令他難以置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法老現在正在宮廷上下搜索內奸,並且認真考慮要出兵攻打赫梯。」
「這……怎麼會、為什麼禮塔赫會……」孟圖斯後退了幾步,翠綠的眸子里出現了一絲迷亂。「這不可能啊……」禮塔赫可以隨時帶著兵器跟隨法老左右,加上法老身邊總是有一群來自西塔特村的親衛隊保護,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仿佛看透了孟圖斯的疑慮,女子又緩緩開口。「听說禮塔赫大人是為了保護法老,挺身而出,而死在赫梯使者的毒劍之下。」
孟圖斯「唰」地抬頭,猛然瞪了那女子一眼。「放肆,胡說八道!」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倘若是死于下毒或者是其他的什麼都還有可信之處,但是為了保護法老,挺身而出?那群武士做什麼去了!站在法老身邊的禮塔赫是帶著武器的,以他的實力,相信完全可以稍微抵擋一下那些惡人,並且及時喚武士過來,何須親身去擋劍。謠傳、這絕對是謠傳,他一定要親自進宮確認!想到這里,他轉身跳上馬去,一甩鞭,駿馬就宛若離弦之箭般飛奔出來,揚起重重塵土。
女子輕輕地護了一邊的少年,等馬蹄聲漸遠,就抬起頭來,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望向遠去的孟圖斯的身影。
「奈菲爾塔利姐姐,怎麼了?」少年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女子低頭看了看他。「沒有……只是……」
只是感覺最近要發生很多不祥的事情,令人捉模不透。希望一切都能過去,希望埃及可以順利渡過這一劫難……
*
「禮塔赫呢?」
孟圖斯把馬扔在門口,匆匆地走進宮門,焦急地叫著。四周的侍從都默不作聲,拘謹地低著頭,避免著任何目光的接觸。
「你們都聾了嗎?我問禮塔赫在哪里!」孟圖斯不由得有一絲急躁起來。自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他,一直都是抱著非常禮貌的態度對待每個人,但是面對這種難以捉模的氣氛,他不由得難以控制自己情緒中的不安感。
「孟圖斯哥哥。」
動听的聲音傳了出來,仿佛溪水敲打著的銀鈴,埃及的公主甜甜地笑著,從宮廷深處走了出來。「你回來了。」
孟圖斯立刻單膝點地,半跪著,恭敬地說,「亞拉曼公主。」雖然是法老的妻子,但是宮中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稱之為「公主」,這也是因為法老根本就不曾把她當作王妃看待。
「在著急什麼?」
孟圖斯思忖了一下,還是說了,「在找禮塔赫大人,請問您是否見到他了呢?」
「噢,原來是這件事啊,他就在那邊啊。」亞拉曼公主還是笑著,伸手輕輕地指向西側宮外,那種笑容帶給了孟圖斯一絲安心,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僅僅是他自我安慰的假象。
「在哪邊呢?」
「就在尼羅河的那邊嘛,底比斯的西岸。」
被尼羅河隔開的底比斯城分為東西兩個部分,東岸乃生人之世界,西岸則隸屬死亡之領域。歷朝歷代的法老,若以底比斯為中心國都,那麼就多半會將金字塔或神廟修建在西岸。禮塔赫去了底比斯的西岸,就是他已經死了的意思。亞拉曼並非冷血,只是自幼被奉為「與神對話的少女」的她,一直都被教育著人的生命是不會終結的,死亡不過是從東岸搬遷去了西岸,搬遷去了另一個世界居住。靈魂是永恆存在的,因此只要保存好尸體,生命就永遠不會消逝。
她只是單純地認為,禮塔赫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居住而已,這並不代表什麼。但這樣的回答卻猶如一盆錐心刺骨的冷水,灌進了孟圖斯的心里,澆滅了他最後的一線希望。
禮塔赫果然死了嗎……
但是他真的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會這樣。
與禮塔赫一同跟隨著拉美西斯馳騁在尼羅河畔的事情,就好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為什麼轉眼間一切都消逝了。
亞拉曼公主笑著,沖孟圖斯揮揮手,一邊說著「別生氣啦,禮塔赫很好啊」一邊蹦蹦跳跳地向遠處走去。孟圖斯慢慢站了起來。禮塔赫真的很好嗎?
或許真正的死亡,是對他的一種解月兌吧。背負著那樣的過去和執念,倘若能夠拋棄這些,飛往下一個輪回,也是一件好事。但是不知心中為什麼難以抹去那種不安。禮塔赫的死,好像使宮中的氣氛發生了驟變,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內奸的事情怎麼樣了呢,禮塔赫究竟是怎樣死的,害死他的人到底是誰?難道埃及與赫梯終于要發動核心戰爭了嗎。他緊踅著眉頭,撓了撓自己鮮紅的頭發,問題好像太多了,以前總是習慣和禮塔赫商量一下再做下一步考慮……現在,或許當務之急就是要參見法老,看看接下來究竟是要向哪個方向推進。
沒有了禮塔赫那個家伙,感覺還真是很不適應呢。
孟圖斯嘟囔著,慢慢地向宮內走去,低著頭,如火焰一般的頭發下翠綠色的眼里,染著一層濃濃的哀傷。
恐怕不知道接下來一步應該如何是好的,不光是孟圖斯一個人吧……
自從那天起,底比斯城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那種不言而喻的悲戚,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氛,恍惚間,漸漸地出現在宮中,並慢慢地擴散到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與赫梯的戰爭就要開始了吧。」
「害死禮塔赫大人的赫梯人怎麼處置的?」
「法老身邊的叛徒到底是誰?」
雖然已經下令禁止議論,然而這些使人疑慮的消息依然隨著人們日常的交談一路傳了下去。各種流言也出現在日常洗衣、打水、紡織的女子口中,隨處都可以听到這樣的八卦消息,「听說了嗎,那個馬特浩妮潔茹王妃,居然與禮塔赫大人有一腿。」
「真沒想到,不過這也難怪,法老從來都把她關在冷宮里嘛。」一陣曖昧的冷笑。
「我還听說,其實這次禮塔赫大人的死與她也有關系!其實馬特浩妮潔茹王妃就是與赫梯使者串接好的,她就是叛徒!」
「肯定是這樣!天下最毒婦人心!禮塔赫大人太可憐了!」
不知是怎樣興起的傳言,漸漸地形成了一定的規模,不明事理的民眾,听了,久了,就慢慢地將之當作了事實。底比斯、乃至其周邊的城市數日內飛快地興起了一股請願的熱潮,然後那一封封措詞恭敬誠懇,語氣同仇敵愾的請願書就蜂擁而至地到達了暫時代理禮塔赫日常事務的孟圖斯手里。
紅發的年輕人每打開一封這樣的信件,俊挺的劍眉就微微地攏起。民眾請求法老處死馬特浩妮潔茹王妃,請求與赫梯開戰。底比斯陷入了一種並非完全樂觀的主戰熱潮。而此時,陛下卻把自己幽鎖在深宮里,許久沒有出現、面對朝臣。即使是他三番五次地上前請見,得到的回答都是「陛體不適」或者是「陛下有要事繁忙,暫不見客」。
究竟在繁忙什麼,還有什麼事情能比這種浮躁不安的氣氛更加需要處理……孟圖斯感到自己的頭略微疼了起來。這個時候,才又一次地感到禮塔赫的重要性,一直以來清理內政的他,擁有著絕頂的智慧、異常的開明和極佳的政治敏感度。這些是西曼、梅那些老臣所遠遠比不了的,而自己雖身為與他地位相當的重臣,這些內政的事情,他一樣不知如何是好。誰都見不到陛下,所以禮塔赫的事務就自然地交給了同為帝國雙璧的孟圖斯處理。這雖是理所應當的舉措,卻並不算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戰場上叱 風雲、堅無不摧的孟圖斯將軍,對于內政和寺廟的管理雖然不算是完全外行,但是比起長年經營此道的內臣來說,還是差了不少。
但是在法老久未出現的這種反常時刻,他也只好出來充一下門面。時常有大臣跑過來焦急地問他內情究竟為何,他也只好苦笑著搪塞,故作鎮靜地安撫「法老正在籌劃非常詳盡的計劃,請安心地等待最後的指示吧」,但是會不會有指示,會是怎樣一個指示,連他也不知道。這恐怕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完全見不到拉美西斯、完全不清楚接下來會怎樣。這種模不到頭腦的感覺應該是比任何挑戰或者巨變都更令人懼怕吧。
此時,在宮殿的深處,艾薇也在經歷著內容不同但是程度相同的煩惱。在孟圖斯在外面頭疼不已的時候,她正坐在荷花池邊上,用雙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眉頭皺成一團,撅著嘴,看著天空令人眩目的藍色倒映在荷花池中略微渾濁的水面之上。「真是麻煩啊,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從那天起,仿佛周圍日常出現的人,一下子全部都消失了。沒事就出現一下的禮塔赫自是不用說,那熟悉的笑容真的就宛若陽光流水一般,就似隨著冬夜的來臨,轉瞬就消逝了,傷感之余,才驟然發現也已經有數日沒有見到拉美西斯。說起那個霸道的人,平時在身邊倒是不覺得,甚至還有幾分心煩,但是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卻真的有幾分不適應。感覺心里空空蕩蕩的。
古怪的卻是那幾分揮之不去的擔心,那天他孤寂的身影,就仿佛一個烙印,刻在了她的心里,怎麼樣都難以忘記。每次回想起那天他幾乎失去理智的喊聲,心中就驟然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疼得連呼吸都困難。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艾薇從來沒有過,那一剎她就是希望他不要再顯露出那種脆弱、那種絕望,希望到連自己都跟著難受起來了。埋怨自己失去了日常的理智,她才遷怒一般地故意為難了他。
但他沒有殺她,狂怒之下依然听了她的話。
心中一時涌現了難以述明的溫暖感覺,熱乎乎的。她盯著水面,不自覺地傻笑了一下,然後猛地搖了搖頭。傻笑什麼!真是愚蠢。
停止了搖頭,冷靜了下來,驟然,覺得荷花池邊格外靜寂,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音,仿佛更顯孤獨。那天與拉美西斯、禮塔赫等人在這里一同用餐的事情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仔細想想,禮塔赫對自己間或的敵意,不過是因為馬特浩妮潔茹吧。如果不是艾薇,也許拉美西斯不會將那個可憐的公主打入冷宮,一來就是五年。他為了證明他對她的感情,但是卻把另一個人的名譽、人生視為草芥。
恐怕這件事上,最難過的並非馬特浩妮潔茹,而是禮塔赫。愛著公主,卻把對君主的忠誠和禮教放在了第一位。這究竟是應該被贊頌,還就僅僅是一種悲哀呢。馬特浩妮潔茹一定很希望禮塔赫帶她走,但是那個被禮教所累的忠臣卻僅僅是不停地關懷她、安撫她,從沒想過帶走自己君主的妃子,即使她在君主眼中一文不名,一定是……艾薇出神地看著眼前的荷花,或許她應該去看看那個可憐的公主。
站起身來,感覺腿腳有微微的酸麻,移步向冷宮走去的時候,突然一個人的身影蹦進了腦海里,使她改變了主意。
塔利。
自那天起,塔利就被關進了大牢里,不過把自己鎖在深宮久未露面的拉美西斯應該是一直沒有抽空去理他。既然如此,生命上應該就沒有收到什麼傷害。那天他確實是不想殺自己的,艾薇撫了撫自己的頸子,那天的傷口,甚至連淡淡的血痕都沒有留下。塔利其實並沒有想要怎麼傷害自己,但自己卻大大地傷害到了他。
如果等到拉美西斯想起還有這麼個人關在大牢里,恐怕他會死得很慘。雖然能理解拉美西斯的心情,但實際上,塔利並沒有殺害禮塔赫,從他的反應來看,甚至是不知情的。想到這里,艾薇改變了行走的路線。她要去看看塔利,那個和哥哥擁有相同水藍眸子的男人,不知怎的,她不想看他死。
話說回來,這次去,她也要問個清楚,塔利,你的身份究竟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