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睜開眼,視線里出現他淡淡的笑容。
她愣了一下,只見他對她伸出手,示意她快些跟上來。心里突然猛地一跳,她幾乎沒有猶豫地跑上去,緊緊地挽住他的手臂。
兩個人走在孟斐斯的街道上。金色的陽光,金色的建築,金色的大地。她用樹枝認真地在砂地上劃出自己的名字,「記住噢,我叫‘薇’,這才是我的名字。」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卻能感到他隱隱的笑意和專注的視線。心里涌起一陣溫暖,抱住他手臂的雙手不由更加用力。她開心地笑著,繼續說,「真好,就在你身邊。」
她拉著他,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四周一片柔和的色彩,生命里仿佛除了他沒有別人。
「你知道嗎,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到你死了。而你醒來的時候,已經全部把我忘記了。」
「喂,你不會忘記我的吧?」她撒嬌一般地搖搖他的手臂,等著他寵溺的回答,「我們說好了對嗎,不會忘記我的對吧?」
但是卻沒有回應。
她于是更執拗地拉住他的手,不停地晃動,可突然手里的溫度變得異常冰冷。她抬起頭來,金色猛然褪去,四周化為一片異樣的深紅。而他依然站在那里,胸口處破開一個巨大的口子,深黑的鮮血正緩緩地涌出來。
她失聲尖叫,連忙扶住他,伸手去按他胸口破裂的空洞。然而他的血卻不停地涌出來,沒過她的手,染滿她穿著潔白的短衣,她的手臂、腿、腳背上都是他的鮮血。
「不要,不要……!」她一邊哭著,一邊劇烈地抽泣。而胸口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壓住一般,她的說話斷斷續續,無法成句,而他的眼楮深深地陷了進去,幾乎看不到完整的面容。她嚇得大哭,「我錯了,我不會再去想你了!我也不會求你再想起來了。求你活著,活下去好嗎?」
而鮮血的涌出並未停止,那噴涌而出的腥熱味道,仿佛在指控著她。絕望好像無盡的藤蔓,將她緊緊地纏繞住了。她不由拼命地掙扎,而身體仿佛被什麼按住一般,動彈不得。她竭盡全力,但是卻好像被纏繞得更緊,始終無法擺月兌眼前可怖的景象,精神高度緊張,耳邊只听到斷斷續續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給我解釋。」
「對、對不起陛下,這種下埃及的葡萄酒比較特殊,若是與日常調制的鎮靜草藥在一起……」
「給我想辦法,不然這顆腦袋也沒用了!」
「是……陛下……」
聲音漸漸遠去,她似乎又落盡了無盡的黑暗里。不知又過了多久,意識似乎突然回到了身體里。她猛地睜開眼楮,看到他有些擔心的琥珀雙眸近在咫尺。她用力支撐起身體,踉踉蹌蹌地將他一下子抱住,臉貼在他結實的胸膛,拼命地感受著他心髒的跳動,仿佛為了確認他確實安然無恙,而自己剛才確實只是做了一個夢一般。
她突然將他抱住時他先是一楞,隨即表情又變得柔和了起來。他輕輕地撫模著她的頭發,低低地說道,「是噩夢吧,一切都會好的。」
她哽咽著,一邊輕咳一邊喘息,盡力分辨著夢境與現實,「還活著……還活著,對嗎?」
他撫模她頭發的手突然停止了一下,然後又繼續了他之前的動作。低沉的聲音穩重而令人心安,「嗯,還活著。」
她于是感到很放心很放心,維持著抱住他的姿勢,然後又隱隱睡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又大黑了,雖然睡了很久,腦子卻感到昏昏沉沉的。他還在坐在屋內的椅子上,靜靜地閱讀著手里的文書。感到她的視線,他便走出去,隱約听到他是叫人送些食物回來。而吩咐完了,他就又走了進來,然後坐在自己的床邊,雙手愛憐地拂開因汗水而粘在她額鬢的發絲,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有些蒼白的臉頰,「好點了嗎?」
她看著他,點點頭。
他便繼續說,「這兩天我比較忙,忽略了你。」
她沒有即時回答,只是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她突然很緊張地向四周張望。
他繼續說,「你在找這個嗎?」他將裝著水之鑰的小盒子遞到她的手里,看著她有些不安地將蓋子打開,確認之後才放松的樣子,又解釋了一句,「你剛才一直抱得緊緊的,但是你做了噩夢,我怕你不小心傷到自己,才把這個比較堅硬的盒子拿開。」
她看著他好一會兒,才低下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
他淡淡地笑,「先吃點東西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再晚些時候回來陪你。」
侍衛走進來恭敬地送上她新烤的面包,羊女乃和葡萄。看她拿起面包,準備放到嘴里,他便放心地走了出去。然而艾薇只是把食物放在嘴邊,思考了一下,她便將羊女乃倒在了床邊的花盆里,又將面包撕開一小半,揉碎,散落到了房間的角落里。
夜晚,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鼻息起伏著均勻的呼吸。他又回到了宮殿,輕輕嘆氣,修長的手指小心地撫過她金色的發絲,落在她的臉頰上,又慢慢地滑過她精致的下顎,停留在她縴細的脖子上。
然後,門外似乎有人跪下。
他一頓,停止了對她的接觸,幫她小心地蓋好被子,轉身走了出去。
「陛下,在底比斯南部看到了與畫面中男子相貌相似的人,已經依照您的命令殺掉了。」
然後便是法老的聲音,「繼續找,不用擔心錯殺。不用每天都給我匯報了,七天匯報一次就可以。」
「是!」
帳外沉默了半晌,然後是他漸漸離去的略帶疲憊的腳步聲。
床上,艾薇驟然睜開雙眼,水藍色的眼楮在黑夜里顯得濕潤而明亮。側過頭,透過窗子向外看去。與白天不同,自己的寢宮外站著數十名左右的塞特軍團士兵。嚴陣以待,守護著自己……不,是看守著自己。
不讓她逃走。
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他從未想要實現諾言,他不會讓她離開自己。
心底突然生出了極地之冰,冷得她唇齒不住顫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一天,艾薇一直沒有再睡著。第二天晚上,侍女如常地送來了新鮮的羊女乃與面包。艾薇如常地將羊女乃倒進了花盆,又把面包扯碎了從窗口散了出去。
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腦子里卻是飛快而縝密地思考。
月光透過窗口灑進來,然後卻漸漸地暗去了。
起初她以為是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而稍一注意,就听到房間里傳來淡淡的呼吸聲。她猛地一起身,身披棕色長袍的人靜靜地立在她的床畔。寬大的帽子擋住了他的面容,露出的只有稜角分明的下巴和仿佛沒有一絲血色的皮膚。帶著風格迥異的各式戒指的雙手,靜靜地放在身體兩側。看不到他的眼楮,但是她卻很明顯地可以感覺到,他隔著厚重的外衣,就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竟然是,那天在前花園見到的,赫梯的使者。
他穩穩地站立著,修長身體背後隱隱流瀉出的壓迫感,令她不由手里抓緊被子,身體下意識地向後縮了一下。而只過了一秒,她就想張嘴尖叫。聲音還未發出半分,他已經來到她的面前,頎長的手指輕輕地點住她的喉嚨,她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緊張地瞥了一眼放在自己床頭的水之鑰。
這時,神秘的赫梯使者突然開口了,「放心,我對那塊破石頭沒興趣。」
他的聲音正如數日前听到的一樣,粗糙、沙啞,卻仿佛厚重的金屬器摩擦一般,有著讓人難以忍受的莫名尖銳。但艾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睜大了眼楮,看著他。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你已經發現了拉美西斯的真面目,你要忍他到什麼時候?」
艾薇猛地皺起眉頭。
使者沉默了一會兒,房間里漫溢的靜默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一般。然後,他突然說,語氣里飽含譏諷,「這也不怪你,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真得很難相信他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一邊當著天下人的面給你加諸至高無尚的榮耀,一邊又靠著給你喝鎮靜劑防止你逃跑,甚至偷偷命人殺掉承允幫你尋找的人。他顯然是想拔除你身邊所有的依靠、完全地掌控你了。現在登基紀念日結束了,各國使者團也都回去了。很快全西亞的人都知道你們婚禮的事情了。這樣處心積慮,不知道,他接下來到底還想要怎麼利用你呢?」
那一刻,艾薇看著他的眼神充滿著懷疑、憤怒、不安、恐懼,還有那難以抹去的一絲被揭穿真相後的不知所措。接連幾日沉沉的睡眠,夢中听到的他們的對話和他在屋外冷酷得幾近殘忍的命令。這一切都是事實。事實宛若沉重的木椿,敲打進她的心底,刻出了一個丑陋的疤痕。那個使者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他繼續說,「你若相信我,就點點頭。我就讓你說話。」
艾薇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的話說完,只是伸手又輕輕地推了艾薇一下。艾薇只覺得嗓子一松,似乎聲音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
他繼續說道,「拉瑪的事情與我們赫梯根本沒有關系。結果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把責任都推過來。一方面破壞赫梯與古實的關系,一方面又借機打壓赫梯漸長的氣焰。什麼事情都要利用一下,真像他做事的風格。」
他輕輕地說著,言語間似乎對拉美西斯了若執掌,而口氣又卻令人感覺熟悉。
艾薇頓了一下,隨即問道,「之前你也出現在我的窗前過……?」
赫梯的使者沒有說話,依然看不到他的臉,但艾薇知道他默許了。
她又繼續問,「你想要我的性命麼?」
過了好久,他才開口,難听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而嘶啞,「若是那樣,你還能站在這里和我說話?」
這不是狡辯,他可以幾次繞開眾多看守的衛兵,到達她的房間如同探囊取物,此時他若想要她的性命,幾乎是勢在必得。但是……艾薇繼續發問了,「既然如此,為何你要弄斷油燈的繩子,又在我房間里放那迦哈節?」
他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回掉了她,「不是我做的。」隨即他有些自嘲地低聲說,「人總是容易被表面上看到的東西所迷惑。其實一直在你身邊的人未必會保護你。你總是不明白。」
就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種奇特的想法驟然刷過艾薇的腦海,那個念頭荒唐卻宛若深夜里幽藍而刺眼的閃電,令她難以從腦海中摒棄。想到這里的時候,身體已經開始行動了。她從床上走下來,看似要走到使者的身邊,但突然她好像被什麼絆倒了一樣,一個趔趄就要摔過去。那一刻,他極快地伸出修長的手,將她緊緊地、小心地扶住。冰冷的溫度從手指與皮膚接觸的地方傳來,他手上色彩斑斕的戒指與注觸目驚心的青筋清晰地落在艾薇的眼中。
艾薇扶住他的胳膊,一回手,猛地掀開了他蓋在頭上的長袍。
他看著她,一頭淡淡的棕色短發、白皙的肌膚、深胡桃色的雙眼、深陷的眼眶以及挺拔的鼻子。歲月贊美過他精致的容顏,再眷戀地在那之上留下淡淡的痕跡。眼前的他,儼然已經是三十七八中年人的樣子,周身散發著成熟男子的氣息,卻冰冷得令人心生懼意。
她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
房間里一片靜默,月光如水,傾瀉入窗口,落在他們的身上。
他突然一笑,嘴角掀起一絲沒有溫度的弧度。
「滿意了?」
對于他的問話,艾薇無法做出任何回應,過了好久,她才磕磕巴巴擠出一句脆弱的話,「……是你,你怎麼會……你到底去了哪里?」
男子一楞,然後將頭撇到一邊,不以為然地說道,「我以為你忙著進行王家的婚事,怎麼還有功夫在意我的行蹤?」
艾薇故意忽視他的諷刺,認真地說,「我一直在試圖找到你,雖然進展不是很順利。我很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抬起眼,視線卻落進了冰冷的胡桃色。
「不記得了嗎?」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不信任,「以我的能力,你完全不需要為我擔心。」
艾薇尷尬地點點頭,「也對,抱歉。」
他輕哼了一聲,慢慢地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躬身,輕輕地在她手背落下禮貌的一吻。抬起頭時,他的臉上又帶回了日常溫溫的微笑與禮貌,「艾薇莫迪埃特小姐,現在我真的很難將你現在落魄的樣子,與你在未來的獨立與驕傲聯系在一起。看你在不安、揣測中等待著法老對你不時的青睞,我真覺得你好可憐。」
她猛地抬頭,伸手要打向他,而他並沒有想躲的意思,臉上依然是恭謙的微笑,深胡桃色的眼里卻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而她的手卻停在空中,用了好大力氣才慢慢收回。她用力地吸著氣,保持著冷靜,「冬,不管你以前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你幫過我,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直到你背叛我。」
深胡桃色的眼楮一閃,然後慢慢地閉上。他踉蹌地推開兩步,扶住自己的額頭。身形如此脆弱,言語里卻是倔強的冰冷,「現在說這些不晚麼?」
艾薇擔心地看著他,不由想要走上前去,安慰他一下。他卻猛地一揮手臂,硬生生地打開她伸過來的手。艾薇被他的力氣一沖,下意識退後了一步,蔚藍的雙眼迎著月色,映射出的淨是不解。
他也愣著看回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情。然後他看看自己的手,隨即苦惱地將頭垂下,將臉埋入自己的手中。這一點也不像冬的樣子。艾薇不由很擔心,硬是壓著心底的不安走上前去。冬卻突然開口,「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應該……」
他惱怒地說著,被寬大長袍覆蓋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地顫抖。然後猛地,他突然向艾薇走過來,雙手用力地扣住艾薇的肩膀,粗暴地將她推到在堅硬的地面上。白皙的臉離開她這樣近,深胡桃色的眼楮深深地陷入眼眶,他的呼吸好像近在咫尺。
艾薇平靜地看著他,眼里不帶一絲猶豫,仿佛根本不懼怕他會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情。而這一切卻令他更加急躁。
猛地,他的手滑向她縴細的頸子,骨感的手指稍稍用力,就這樣嵌入她潔白的肌膚。他看著她的眼楮驟然睜大,他看著她一直以來的信任里充滿了不解。
血液流過脖頸處,隱隱地跳動著。
薄薄的皮膚下是脆弱的肌理。
她就是這樣隨處可見、不堪一擊的生命。
如果手指稍微用力,她的頸子就會斷掉,她就會毫無痛苦地停止呼吸。
或者就這樣下去,她就會慢慢窒息而死。
如果不想這麼麻煩,就一伸手插入她的身體里,她的心跳就會立刻停止。
只要一閉眼。
但是……腦海里隱約浮現的畫面卻始終揮之不去。不管是多麼深刻的恨意,卻總也抹不去與她的過往。她的微笑,她的善良,她的勇敢。為什麼偏偏是她呢。糾纏的過往好像盤踞在心中的蛛網。漫長的時光里,他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
到現在,他究竟是否找到了答案。
艾薇頸子間的手突然松開了。她下意識地側過身去,蜷縮起來,用力地呼吸著。冬站在一邊,仿佛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一般地看著她。然後他突然別開頭,低低地說,「你還是走吧,呆在他的身邊不安全。」
艾薇輕輕按住自己的脖子,沒有做出回應。
他抬起眼,「你知道,我曾經拿到柯爾特的頭餃,是埃及王室最高級別的殺手。」
「最高級別的殺手……?」
「當年拉美西斯安插我在你身邊,並不是為了照顧你,艾薇公主。」他繼續說著,「那是為了牽制你,從而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隨時殺死你的考慮。拉美西斯的計劃里,是不允許有失敗的。」
門口衛兵的身影有規律地晃過窗外,月光灑下大片陰暗的影子。
隱隱地,看到冬分不清是痛苦還是釋懷的微笑。
就這樣,相互看著。
漠然的視線里撕扯著淡淡的卻又犀利的質疑。
艾薇終于開口,「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