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在狂妄地跳動著。
權力給了他資本,命令是他的職責。臣子們敬畏他的冷酷,子民們崇敬他的決斷。
此生卻從未如此,嘴里如常說著那樣武斷的話語,心里卻緊張到無法呼吸。就連扣住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顫抖,他若不用力,她便能感到他的脆弱。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只想讓她看到自己最強的一面。
奈菲爾塔利,在埃及是一個並不少見的名字。
最美好的事物、最美麗的人。同時也是埃及唯一的王後、獨一無二偉大的妻子的名字。
但卻對他而言,這個名字卻有著與眾不同的特別含義,十年來,沒有一天不在自己腦海中出現的名字。似乎從未真正謀面,卻在模糊的記憶間佔據了他全部心思的少女。
他對神的存在始終半信半疑。世間的事情都可以用道理來解釋。戰爭的勝負,亞曼拉,安寧節,都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陰謀。人生宛若棋局,身為帝王,他要掌控的就是這部名為國家的棋。而兩件事情,他無法解釋也控制不了。一件事為命運,還有一件就是這位名為奈菲爾塔利的少女。
他不會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因為一切就僅僅好象一個孩童的夢,說出來,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從十幾歲開始,就一直夢到她。夢到她與他坐在底比斯的集市,她與他站在深藍的水池旁,夢到她與他一起參加奧帕特祭典——好像她一直陪伴著他,渡過他的人生,她與他探討外族人的問題、他與她分享自己的胸懷與策略。
漸漸地,夢境好像變成了現實。
接納外國人為埃及王室服務、憎恨緹茜的女兒但從未痛下死手、以第七王子之位成為法老。記憶里是他們說過的話,隱隱地左右著他的決定。
孤獨慣了,他卻信任了她。他們的過往如此真實,就好象她已經在他的生命里存在了那樣久。
他對夢里的人動了心,他曾為此苦惱,以為自己瘋了。
然而她那樣真實,每次出現,都讓他無法克制心中的激動。他終于臣服。
他開始期待在夢境中見到她,看到她展顏一笑。
她教他在池子里扔下硬幣,許下願望。他修建了他們一起去過的藍色的蓮池,扔無數個金色的硬幣進去,默默念誦無數次同一個願望。
他承認,他愛上了她。一生付出一次,如此刻骨銘心。
當不時的會面變成了習慣,心情就變得難以控制。
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是在最後一次真實的夢境里,他想提出,讓她來到屬于自己的現實。他相信她的存在獨立于他的幻想,她一定在什麼地方,如果她願意,她就可以來到他的身旁。但是,她幾乎沒有考慮,告訴他,要他娶另一個奈菲爾塔利,娶一個他從未見過甚至從未听說過的女人。不僅如此,她還要他對她好,不遺余力。
巨大的憤怒吞噬了他原本計劃說出的所有話語,開口,他說出的全是氣她的話。就在那一天,世界好像變了。夢里,她出現得少了。每次在重大的事件時,他依然可以隱隱看到她,一舉肅清多克里和塔塔等一干朝中毒瘤的時候、穆萊村之戰後、登基的時候……但是,她卻只是站在清晨的大霧後,哀傷地看著她,笑得贊許,卻再也不來到他的身邊。不管他說什麼,她再無回應。
之後,她便再也不出現了。他突然怕了,他好像一個瘋狂的教徒,拼命地履行著他們的承諾。只為再見到她,哪怕是夢也好,幻境也好。他如此虔誠,他相信,若她能感受得到,若有半點情意,她總會出現的。
但沒有。
那段時間,每夜若不飲酒,就無法入睡。睡前總是期盼著做夢,而快要睡著時又怕夢不到。看公文,寫文書。喝到瘋狂時,不知抱了哪些女人,又砸壞了多少工匠心血之作。有次他醉了,迷亂中,竟將懷里的女人當成了她。他格外熱情,喃喃地對她說著話,帶著懇求一般地說,「你不要生氣。你要我娶她,我便娶了。我不問為什麼,你要怎樣我都給你。別離開我,不要再這樣消失不見……」
那女人似乎沒有听懂,但又受寵若驚。當早晨醒來時竟然不知死活地又將他的話重復了一遍給他。他自然是大怒,立刻叫人將她拉出去斬首,曝尸西岸,任禿鷲咬嚙了她的尸體。那女人是朝里貴族的獨女,為這件事情也掀起了不小的風波,連禮塔赫都不由有些緊張,隱晦地探問他為何如此反常。
他只是怕了。這個夢他陷得太深,醒不來了。
不管怎樣折磨自己,卻感受不到活著的真實。然而帶給他真實的人,卻是存在于夢境中的虛幻。他能做的,只有在清晨時拖著疲憊的身體去到藍色的蓮池,背著身體,扔下一枚硬幣。
終于,當池中鋪滿了金幣、遮蓋住那些美麗的藍色的時候。當他忍著不快,沒有加害于緹茜留下的女兒和其他奴僕的時候。當他費勁心思尋找、並迎娶了另一個奈菲爾塔利的時候。
當他等了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時候。
終于,他突然意識到,她永遠不會來到自己的身邊,不管自己是多麼地愛著她、迷戀著她、恪守他與她的一切諾言。他被她毀了,但是,她畢竟只是個夢而已。
距離第一次夢到她的第十年。有一天早上,他起身。太陽還沒有升起。那一天,宮殿的外面少見地彌漫著薄薄的大霧。淡淡的白色纏繞在空氣里,隨著每一次呼吸變成了柔軟的棉絮,慢慢地、致命般地壓入胸口。他突然覺得,或許,根本不可能再見到她吧。他想笑,但是俊挺的眉頭卻不听指揮地鎖著,無論如何都笑不出聲來。一開口,言語卻變成了命令——「把那池子里的金幣都撈出來,送到祭司院充公。」
全毀了吧,把那些不知所謂的記憶,只有他一個人遵守的約定。他命令士兵將艾薇公主帶到神廟,看似隨意的一杖卻用足了力氣,直擊她的心髒。
那個時候,腦子里只想著一件事——若沒遇見她,他早就會這樣做了。
但是那一杖,開啟了命運的齒輪。他在死里逃生的艾薇公主、自己厭惡至極的妹妹身上,看到了他迷戀少女的痕跡。起初是不信,到後來的懷疑。古實的王子拉瑪陰差陽錯地確認了他的推斷,過去的未來,就是現在。
奈菲爾塔利,她確實說過她來自未來。
時空宛若在眼前裂為紛繁的碎片。他終于找到了她,她卻為了保護自己,死在了他的面前。極度的興奮直接變為徹骨的絕望。那一刻,他仿佛驟然老了十歲,裂開的心似乎要碎成細細的粉末。他只能寄希望于傳說中的荷魯斯之眼。他是法老,人神之中保,但是他從未遇到過神,他那樣祈求、渴望、虔誠的十年,他從未得到神的垂青,讓她來到他的身邊。他或許是全埃及唯一一個對神祗的存在產生懷疑的人。而這一次,在心底,卻燃起了微小的希望,至少,她出現了。說不定,她真的會再次以其他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代爾麥地那,翻開她的頭發、雙眼接觸到那溫柔的金色的一剎那。他似乎看到了,夢境變為真實的一刻。她是奈菲爾塔利,與艾薇公主如此相似的面貌,卻帶著他陌生卻極為熟悉的活力。
奈菲爾塔利。
我不要听到你的回答,你要留在這里,我會讓你留在這里。
在說過那句極為武斷的話後,他宛若心情極好地微笑了起來,俊逸的臉上出現了柔和的線條。他忽冷忽熱的態度,讓艾薇不能理解。她啞口無言,他卻淡淡地開口,「原來拉住你的手,就好象握住其他女孩子的手一樣,只要攏住自己的手指就可以了。」他隨即嘆了口氣,「原來只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終于做到了,他絕對不會放開的。
艾薇皺眉,她听到的重點卻只是「拉其他女孩子的手」。想起他剛才命令般的話,和毫無來由地這番感嘆,心情卻低落到了極點。
「你又想把我怎樣?」
「什麼怎樣?」他怔住。
她抬起頭,水藍色的眼楮濕潤而明亮,「艾薇公主死了,你卻還有計劃沒有完成吧。這次要我頂替她的職位,做什麼?」
「你在說什麼,我承認我當時把艾薇送到古實……」沒來由的緊張讓他心下不由有些煩躁,「奈菲爾塔利,那並不是你,你不要這樣介意。」
艾薇皺著眉,「在你一仗打在艾薇公主心髒的時刻,她的記憶就是我的了……從神殿里你對著那銀發公主的心髒狠狠的那一杖時起,蓮花池、荷魯斯之眼、卡爾納克、獵鴨、雙人舞、努比亞之戰……我全部都記得,你最初那一杖打的用力,估計艾薇公主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奈菲爾塔利,我當時並不知道是你。」消失已久的情感猶如巨浪一般涌進他的心里,他張開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入自己的懷里。他果然沒有想錯,那個莫名吸引他的人,不是他那軟弱而怕事的妹妹,而是奈菲爾塔利。
兩個人的身體緊貼著,她能夠听到他的心髒有力而飛速地跳動著,還有每次呼吸時平穩的起伏。她的聲音模糊地在他的胸前響起,帶著迷惑、懷疑、不確定,卻獨獨沒有他期待的欣喜,「就算你知道我是奈菲爾塔利,又如何——?」
他的身體驟然僵在那里。
思考了半天,如何才能將夢境那樣荒謬的事情說出口。心里有一點希望,或許她也有過類似的記憶。但是下一秒,他又否決了自己。如果她有一點情分,決不可能是剛才這樣的反應。猶豫之間,她已經抬起頭,大大的眼楮里映出他不安的樣子,卻冰冷又干燥得殘酷。「我喜歡的人,知道薔薇花朵的樣子,知道我名字的寫法,記得我們許下的約定。」
他說,再會亦不忘卻往生。
……騙子。
「你這樣說,于我听來,就好像古實之戰的最後一天那句話一樣。一切不過是你的腳本,你的棋局。你的目標已經達成,不要再利用我了。」
她說著他不知道的話,懷念著他不認識的人。心中的情感似乎被無限寬大的溝壑擋住了,開不了口,更無法到達她的心里。挫敗與沮喪如潮汐般涌來,變為話語的時候,卻是單薄的兩個字,「住口。」
他的雙臂變得有力,他原本溫柔的臉頰變得冰冷。他瞪著她,她才看到,他的眼好像幾日未睡一般,帶著血絲,幾近猙獰。她怕得想要拼命逃離他的禁錮,卻被他克制得更緊。身體里的骨頭好像在咯吱咯吱作響。她真的怕了。而衛兵還在遠遠的後面……就算近在身邊,法老不開口,誰也不敢靠過來。
夕陽沉入尼羅河,第一顆星出現在淡藍的初夜。
他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用力地呼吸著,他的聲音低低的,暗暗的,沙啞里帶了幾分平日沒有的不冷靜,「你不願說的事情,我就不問。不管你是誰,不管你來自哪里,不管為什麼你有艾薇的記憶——但是,」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但是……」
但是之後,言語仿佛止在喉頭,他看著她有些驚恐的樣子,卻無法繼續即將破口而出言語。
他想說︰古實那天說的話他是認真的。讓他代替那個叫她「薇」的人,對她好,他會不惜余力。
他想說︰不管她總提起的那個人是誰,他不要再听他們的過往,他亦不會再問。那個人能給的,他都可以。
他想說︰他等了她好久好久,只為了能拉起她的手,將她抱入懷里。
但他卻說不出口。怕急切的話語讓她覺得莫名所以。她宛若空氣般從夢中消失的場景仿佛會隨時再現,她好不容易來到他的身旁,真實地站在他的身側,他決不能忍受她再一次從他生命中消失。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人可以與他相提並論。而如今,他卻垂下了頭,對自己格外的沒信心。他知道自己拼命地掩飾著自己的不安情緒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很脆弱。他竟讓她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樣子。
過了好久,久到他仿佛凝成了千年後的塑像。他松了力量,輕輕地用手撫模她金色的短發,放棄了即將出口的話,換了其它,「不管如何,你留在埃及,我會好好照顧你。想要什麼,你可以隨便說。」
卻不知這樣話,于她听來仿佛是默認了他要利用她的心思一般。
她仿佛了然一般地笑了,自嘲自己對他的眷戀和依賴。被傷害了這麼多次,她已經連眼淚也無法流出來了。她既沒有荷魯斯之眼,她的眼淚也不具有翻轉乾坤的魔力。屬于她的比非圖早隨著另一個時空灰飛煙滅,眼前的這個人利用過她,在失去了金色頭發、藍色眼楮的那段尷尬的日子,傷害她、折磨她。一次次給她希望,然後又輕描淡寫地將它打碎。
信任這樣的東西,建立起來本身就很困難,但是摧毀卻如此簡單。
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她,頎長的睫毛映在琥珀色的眼楮上反射出一絲冰冷與決然,心里早有了決斷。就在這時,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對他說,「你心里已經有了打算,何必還問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那你便留在這里。」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我還在找個人」
「找人……」他重復了一遍,似乎想要問她要找誰,但是又壓抑著不讓問題出口,只是好像無所謂一般地說,「回了王宮,我會派人給你找。」
她咬咬下唇,「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說不定,在其他國家。」
「那我便借你全埃及的力量。作為回報,你就當自己是艾薇公主,跟我回宮。」他的面色如常,嘴角甚至似乎帶著一絲淡漠而冰冷的微笑,伸手輕輕地擦擦她的臉頰,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撫平她皺起的眉頭,好像哄著幼小的孩子,輕輕地說,「全埃及的力量,比你自己努力可快多了,告訴我,他是誰,哪國人,什麼樣子?」
太陽漸漸潛入奔流不息的尼羅河,入夜的涼風翻起他的衣角。每次看到刺眼的陽光都讓他想起她淡金色的發,每次仰首蔚藍的晴空都讓他憶起她大海般的眼。周圍的空氣漸漸冷去,心里卻這樣燥熱,都是因為她闖進了他的生活。她急切尋找另一個人的神情就好象一把鈍器,慢慢地割劃著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他的胸腔里一片血肉模糊。
這十年來,想著她、迷戀著她、無法停止地尋找著她、如此沉迷的原來只有他一個人。她無法忘記,那個叫她「薇」的人,她愛著他。
零散的思緒如水滴般在心中翻滾著、撞擊著,隨即凝聚為巨大的海浪。
反應在臉上,卻是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冷靜與淡然。
他是埃及的王,他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此番,連歐西里斯神都站在他那一邊,將她送到他的身邊。他更是絕不會失手。
手指的觸感如此真實,撫著她臉龐的手更加小心。她微微皺起眉頭的樣子,帶著猶豫的蔚藍雙眼,和下意識駁起的縴細手指。夢中出現無數次的臉龐就在自己的面前,看起來這樣的可愛,這樣的令人難以放手。
「告訴我,我來幫你,你呆在我身邊就行了。」
對,告訴他。
那個人是誰,在哪里,長什麼樣子。
他一定會替她找到他。
然後,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