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原來,只是他太愚笨,她明明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竟然傻到沒有注意,竟然傻到明明被她無可救藥地吸引,還硬要將她一次次推離。
「奈菲爾塔利!」
拉瑪不顧一切地想跑上前來,卻被一旁趕來的埃及士兵緊緊地禁錮在一旁。他只得用力地掙扎,嘴里卻無法控制地喊著︰「奈菲爾塔利!奈菲爾塔利!」
蓮愣在一邊,染滿鮮血的雙手無助地抓住自己的臉。她緩緩地搖著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場景,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公主,我……我不是要……」
話語突然停止在那里,一只白皙的手猛地伸出來,冰冷而迅速地穿透了她的身體。她低下頭,潔白的長裙上並沒有一滴血,但是月復部卻伸出幾只修長的手指。蓮只覺得一陣恐怖從心底席卷而來,但是那懼怕還沒有轉為喉間的尖叫,她已經像破布被甩在了一旁,那一刻,鮮血泉涌般噴出身體,將金色的沙地染成猙獰的黑色。
下一秒,那只手犀利地放在了拉瑪的脖頸,尖銳的指甲好似鐵質的利器,輕輕劃過拉瑪的脖子,留下一道干淨的血痕。
少年俊美的臉龐上沾染著赤紅的鮮血,淺棕色的短發隨著炙熱的風輕輕地揚起。
他的聲音沒有感情,沒有起伏,「留不留?」
拉瑪一愣,隨即便反應過來,這名一直跟隨在奈菲爾塔利左右、性格懦弱、膽小的少年,是拉美西斯二世安插在他身邊的又一枚棋子。想起在路上從空中掉落的鷹,想起他出乎意料的力量,果然,一切都是這名少年傳達給埃及王的!這干淨利落的身手,這以指代劍的技法,這冰冷殘酷的手段,對了,他不是叫做冬嗎?為什麼,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他真的就會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殺手,冬•柯爾特呢!
柯爾特並非姓氏,卻為代稱,用以特指埃及王室特有的暗殺隊伍里最高級別的殺手。在歷代柯爾特里,冬•柯爾特的名字更是眾人皆知。神秘的殺手,只數月便獲得法老的信任,歸入暗殺隊伍。他的行蹤神出鬼沒,出手干淨利落,其如同殺人機器一般的冷酷使得他在短短的一年里就獲得了一直虛位以待的柯爾特的稱號。此後,拉美西斯竟讓冬由後台慢慢走入光線之下,開始逐漸處理一些身邊的事務。這是在埃及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先例。然而,由于時間尚短,加上冬是個相對常見的名字,因此除了拉美西斯的機要重臣與相關人士,旁人很難猜到,這名外族的少年竟在權力中樞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此戰,拉美西斯早已為拉瑪布下天羅地網,他自以為自己可以射落太陽,卻始終是被那驚人的光輝迷亂了雙眼,失去了心智!
就連……他緩緩地側過頭去,看向一旁安靜地倒在那里的蓮。可憐的蓮,連最後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這樣……停止了呼吸。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就在這時,拉美西斯緩緩地轉過身來。那雙淡琥珀色眸子里失去了日常敏銳的光芒。他喃喃地說,好似在問拉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奈菲爾塔利……是誰?」
拉瑪愣在那里,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緩緩地轉過頭去,呆呆地看著沙地上,靜靜躺在血泊里的艾薇,說不出話。
奈菲爾塔利。
是……艾薇告訴他的名字。
假的名字,假的身份,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他以為他騙過了所有人,但真正被騙的,卻只是他自己!
「我在問你,」拉美西斯不由得對著拉瑪低吼,「奈菲爾塔利是誰!」
拉瑪依舊不語。
拉美西斯猛地抽出腰間的寶劍,狠狠地摔插入面前的沙地,「殲滅古實軍隊,一個不留!」
一聲令下,不遠處僵持的士兵如夢初醒,但在拉瑪被牢牢控制的情況下,古實一方的氣勢早已蕩然無存。戰場上不出意料地呈現出一面倒的形勢。拉瑪被冬鉗制,竟是分毫都動彈不得。惱怒、憤恨聚集在他的面孔上,飽滿的額頭凸起些許明顯的青筋。
拉美西斯來到躺在沙地上的艾薇面前,屈起一膝,半跪在她面前。
精致的臉龐,白皙的皮膚,深邃的眼窩,濃密的睫毛,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唇。
她長長的發絲在陽光的映射和黃沙的反襯下顯出淡淡的金色。
她的嘴角輕輕地掀起,好似在淡淡地微笑,那是他夢中見過的微笑,略帶哀傷的微笑。
他伸出手去,輕輕地踫觸著她尚帶余溫的肌膚,修長結實的手指緩緩地滑過她溫潤姣好的臉龐。
拉美西斯腦海里一片空白,只記得她飛速旋轉的身體,白皙的手臂伸向天空,好似化為一朵潔白的蓮花。
奈菲爾塔利。
奈菲爾塔利。
他喃喃地說著,腦海里猶如萬馬奔騰,隨即又漸漸靜止。眼眶里熱熱的,卻什麼都沒有。
只能看到,她淡淡的微笑,水藍色的眼楮帶著無比清澈的光芒,淺金色的發絲輕輕撥動他的心。
她對他說,她叫做奈菲爾塔利。她對他說,她來自未來——她與他的相遇,將發生在那個夢之後的未來。奈菲爾塔利,一個尋常卻美麗的名字。自從有了這個名字,他仿佛就無法再相信他見到她的事情僅僅是一片虛幻的夢境,自從有了那句未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期待,期待有一天真正地見到她。
于是,從那之後,他便一直在等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等,就是十年。
他迷茫,他憎惡,為何她親口承諾的約定始終無法兌現?卻原來,只是他太愚笨,她明明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竟然傻到沒有注意,竟然傻到明明被她無可救藥地吸引,還硬要將她一次次推離。
記憶的碎片零散地化去,眼前猙獰的畫面依舊歷歷在目。
血泊里嬌小的身體到底是誰的?
蒼白凝結的笑容究竟是誰的?
是艾薇,他厭惡至極的妹妹。但是,在過去的未來,她是唯一打破他心中堅硬外殼、吸引他所有熱情所有愛意的真實存在。銀發的艾薇,金發的奈菲爾塔利。
過去的未來,就是現在。
眼前的艾薇,就是奈菲爾塔利。
他彎體,將那正在慢慢變冷的身體抱起,熱烈而深切地將她緊緊地擁在懷里。
他無意識地說著,雙臂用力地抱著她,好似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我是埃及的王,這片光明之土地唯一的統治者。你在我的領土里,不管你要去哪里,不管你要做什麼,即使你死,你也要得到我的應允!阿蒙神、歐西里斯神、哈比女神!請求你執行神的戒律,助我留下我懷中的人,我的愛人,我拉美西斯的人……」
嘶啞的聲音混雜著難以明述的哀傷,最後成為融入呼吸的淡淡呢喃。
很久。
太陽漸漸隱入了地平線,晴朗的天空被染上了悲壯的深紅,無情的河水沖刷著紛亂的兩岸。戰士的呼吸逐一消失,兵戈的聲音漸漸遠去。
戰場恢復了原有的寧靜,金色的洪水漫溢在眼前的山地。微冷的風卷走了濃烈的血腥,流淌的鮮血浸濕了干涸的大地。又一次恢弘的勝利,壓倒性的征服仿佛將戰場用熱血煮沸,而懷中的軀體卻逐漸變得僵硬而冰冷,不管如何溫暖,依然毫無反應。
「陛下,」冬單膝跪地,穩穩地跪在他的身後,恭敬卻冰冷地匯報,「古實軍只余王子拉瑪一人。」
拉美西斯垂著頭,看著懷中慘白的少女,年輕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難辨的嘶啞,「帶回去吧……可以收兵了。」
少年一躬身,卻沒有立即行動,靜靜地等待了一會兒,突然,他又開口︰「陛下,冬要向您告辭。」
拉美西斯的睫毛微微閃動了一下,甚至無暇去考慮冬究竟在說什麼,只是機械地、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冬卻沒有立即回答,也沒有移動,深胡桃色的眼楮不舍地凝望著拉美西斯懷中嬌小鮑主的身體,久久不願移動。直到拉美西斯感到他的視線,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才快速地一點頭,利落地起身,再也不說話,步伐干脆地向著遠離戰場的方向大步走去。一襲白衣,緩緩融入了灰藍的夜色里。
拉美西斯抱著艾薇,站了起來。阿蒙軍團已經開始收隊,金色的旗幟在漸暗的天色里慢慢隱去了原有的光芒。不顧禁衛兵的擔憂,他徑自緩緩地走著,好像沒有意識地向前走著,雙腳踏在漸漸散去余熱的沙里,卻好像落在一片虛無之上。雙手只是用力地抱著她,只有她的重量帶給他真實的觸感。再也不去看任何其他的人和物,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他寧願相信時間不再流動,他寧願相信自己停留在命運分岔的那一點過去,她還活著的那一點過去。
回到那一點,拯救她,讓她留在他的身旁!
腦海里一片混亂,突然,一句被丟在某個角落的話語猛地劃過心頭——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著這個秘密——真正的荷魯斯之眼,力量異常強大,所有得到它的人,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去往任何時間、任何地方。」
去往任何時間,去往任何地方。
琥珀色的眸子倏地收緊,他停止了漫無目的的前進。
拉美西斯稍稍俯身,溫暖的氣息微微拂過艾薇冰冷的臉龐。那雙美麗的眼楮還有可能睜開,那副精致的笑容還會為他展開,希望仿佛微小的火星,投入早已化為灰燼的木炭里,燃起灼人心肺的烈火。心里掀起一陣難以抑制的、翻天覆地的狂喜,他的雙臂竟微微顫抖,無法保持應有的冷靜。
「薇,稍稍等我一下……」
心里從未如此清楚地知道下一步的計劃,這份意念如此堅決,即使是阿努比斯神,也無法將它沉于永恆的黑暗。
他定會找到荷魯斯之眼,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外一篇冬
外一篇冬
遙遠的地平線隱隱透出了憂郁的深藍,夜晚第一顆明星正在空中努力地燃著。冬獨自一人走在漫漫黃沙之上,孤單的足跡畫出一條寂寞的弧線。不知走了多遠,回頭已經看不到一片狼藉的戰場,他這才默默垂首,小心地從胸前拉出一條極精細的金線,將里面掛著的一顆猶如鮮血般深邃的紅寶石用力地握在手里。
冬閉上眼楮,深深吸氣。
手上、身上、臉上沾著幾乎發黑的血跡。他習慣的腥味,他習慣的骯髒。手指穿透別人的感覺,本應如此熟悉,可今日他竟覺得從內至外有種想要嘔吐的痛苦。一直以來,為了心中的那個「夙願」,他機械地、簡單地活著,從未考慮過今天丟掉這條性命會怎樣,明天起應該做什麼。
尋找一個珍視的人,並向另一個人復仇。
這樣單純的目的,支配著他全部的人生。就像一根縴細卻堅實的線,在一片厚重的黑暗里,閃著微弱卻純淨的光芒。若是沒有這根線,他的人生,早從那一天起就終結了吧……
艾薇睜開眼,寶石還是靜靜地躺在手掌中央。
荷魯斯之眼,她一直在尋找的荷魯斯之眼。她不會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苦苦追尋的秘寶,一直都被安靜地掛在她身旁的少年身上。但是誰又會想到,在這個奇特的時代,竟會有兩枚荷魯斯之眼同時並存呢?
嘴角微微綻開苦笑,她或許永遠都猜不到吧。若不是為了她,他又怎會利用荷魯斯之眼,違反諸神之戒律,扭曲時空之力量,在一個不屬于他的時代里,靜靜地等待著她、尋找著她?手上沾染的血污、身上背負的罪孽,或許就是對他違逆時空法則最好的懲罰。那麼,既然自己已經如此污穢,為了能夠見到真正的她,再多一次時間的旅行,又有何妨?
下定決心的那一刻,白皙精致的面孔在他的腦海里倏地變得清晰,手中的寶石猛地發出劇烈的熱力,發出好像要將他吞噬的金色光芒。時間只在他身上成倍地快速地流動,腦海中閃過數個零散的畫面,斑斕的色彩猛地沖進他的世界,渲染得眼前一片朦朧。
他看到在荷花池里的她、駁斥迂腐官員的她、奮不顧身幫助外國小孩的她、假扮少年飛鏢技藝驚四座的她、面對拉瑪盡力保護的她……愛著拉美西斯的她。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她的眼里帶著那樣深刻而脆弱的感情,好像隨時都會被激發崩潰,卻岌岌可危地被一面看不到的透明晶蓋籠罩——那就是她一直以來小心地隱藏著的一個巨大的秘密。
所幸,知道她秘密的人,是他。
無盡的光芒籠罩了他的身體,欣喜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荷魯斯之眼,可以用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將人帶到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牢牢追尋思緒里的容貌,他便會被帶到相應的地點。胸前的寶石之所以會有反應,正是說明,這條金色的光芒之路將把他牽引至她那里。
那個她,有著純淨的金色直發、水藍的透徹雙眼。
她,還活著!一定,活在她提起過的三千年後遙遠的未來,以她真實的面貌綻放著如陽光般耀眼的微笑。
記憶被軋成細碎的粉末,隨後又重新排列組合起來。零散而繁雜的片段之中,只有一個念頭格外清晰︰
不管花多少時間,他要再次見到她,見到那位真正的「艾薇」。
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