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艾薇殿下。」
日常居住的小屋子里,這兩天驟然熱鬧了起來。內務官員帶著數名侍女、侍者穿戴整齊、畢恭畢敬地來到艾薇的住所,將法老的賞賜一一獻給艾薇。飾品、香油、華服、珠寶,全部是出自宮廷的名家之手,無一不是精打細作,別具一格。三千年前的埃及,引領了當時西亞一帶的流行風潮,而統領全國的王室,更是所有新潮裝飾的起源地。美麗的奈菲爾塔利王後每一次在高台上接見臣民之後,底比斯的少婦們就都會開始爭相模仿她的裝扮。
艾薇面前擺放的,就是站在這風潮頂尖的各種服飾。潔白而輕薄的亞麻長裙,飾以黃金或鑽石的冠狀頭飾,天青石、孔雀石與光玉髓珠制成的項鏈,紫晶珠點綴的耳環,象牙雕刻的手鐲,一切的一切無不使用了當時最高級與質量上乘的材料,多半是只有王室才可以使用的特級貢品。
法老的賞賜一批接一批地被送進艾薇的房間,狹小的廳堂漸漸被華麗而沉重的箱子佔據,老侍女朵局促不安地看著內務官指揮著侍者們不斷地出入這棟簡陋的房子,不免有些迷茫。可轉頭望去,自己年輕的主人,卻未曾顯露出半分愉悅的表情,她只是斜倚在一張椅子上,沒有表情地看著這些價值不菲的賞賜。
搬運的隊伍終于停了下來,為首的內務官恭敬地向艾薇鞠躬,大聲而禮貌地說到道,「殿下,陛下的賞賜全在這里了,現在卑職給您念唱一下清單……」
艾薇並不看他,只是微微地擺了擺手,示意他沒有必要讀下去了。
內務官立刻乖巧地深深拜禮,一揮手,就帶著身邊的奴僕,齊刷刷地退出了艾薇的房間。
艾薇呼了一口氣,繼續百無聊賴地坐在了椅子上。
朵顫顫巍巍地走上來,帶著幾分不安地發問道,「殿下,難道宮里流傳的謠言是真的……?」
艾薇沒有回答,輕輕地拾起手邊箱子里一件白色的亞麻裙,依舊冷漠地打量著它。幾近透明的質料,細密而精致的褶紋,幾乎看不到的針腳,輕若羽毛的質感。她想起了曾經在孟斐斯的那一切,那間為她而造的秘室里,擺滿了這種華麗而昂貴的女性用品。直到今日,她才再一次地明確,她要的並非那浮華的物質,而是藏于其後的,對她百般嬌寵的熱愛,如今這些同樣奢侈的物品背後所沒有的那一份深刻感情。
她將手里的裙子扔到一邊,將身體蜷縮在大大的椅子上,腳趾頭微微地縮起,沉入了濃濃的沉思當中。
在回到未來的那一百天里,她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著他。
她找到所有關于他那段歷史的書籍,細細地閱讀,從中尋找關于他的只字片語。超強的閱讀能力和記憶力幫助她清晰地記下了三千年前的西亞及北非地帶的地理劃分、國家局勢。生活在現代的人們透過世代相傳的民間故事以及對殘留下來的各種古跡的研究,在模索當中,得以窺探跨越千年之歷史的冰山一角,悉心描繪出那個時代大致的輪廓。
尼羅河畔的埃及,在第十九王朝拉美西斯二世繼位的時候,雖然不是版圖最大的國家,卻是地中海沿岸、紅海兩岸實力最為強盛的國家之一,敘利亞、利比亞、亞述、努比亞,或是在極速發展卻尚不成氣候、或是早已臣服于埃及的強大力量,名存實亡。
唯有赫梯,屹立于地中海對岸,對這片豐饒的土地虎視眈眈,甚至敢于揮動鐵器,武力相向,成為了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里的最大的敵手。即使在卡迭石之戰數年後,二國依然爭戰不休,彼此的每一舉動,都牽扯著對方下一步棋局如何擺放。赫梯是埃及的戰略要敵,也是國策之優先所在。
而支撐赫梯運轉的那名,背後的君主。
不管時空如何變幻,依然會是拉美西斯心頭揮之不去的最強對手。
艾薇相信,拉美西斯每做一件事情,背後都會有著清晰明確的目的作為支持。他充滿智慧、亦冷靜非常。尚不滿二十歲的就可以隱忍蟄伏三年,以鴻門之宴一舉肅清宮中毒瘤;繼位之初,略施小計就將利比亞、赫梯與王室內奸三方聯手的陰謀輕描淡寫地打破;他用人大膽,卻將一切掌握于手中;他游戲于風險之間,卻輕而易舉凌駕于其上。他的每一個決策,都經過了深思熟慮、因此縝密非常。
那麼……
把她遠嫁至努比亞的原因,又會是什麼。
三千年前,努比亞即被稱為古實王國,它位于埃及的正南方,與上埃及接軌,是埃及與黑色非洲的接壤與過渡之國。于後世聞名遐邇的阿布@辛貝勒,即位于當時努比亞的北部。
自他決定將她嫁去努比亞,已經過去了十數天。出行的日期遲遲沒有確定,但是自己即將前往努比亞的信息卻不脛而走,盡人皆知。民眾都知道法老已經承認艾薇的血統,並要將她嫁給古實的國王。
她不明白,若是因為厭惡她,那麼正如他所說,大可輕易地將她曝尸沙漠。如果說是因為政治原因,在拉美西斯二世的時代,埃及與努比亞的關系可以用一千萬種方式來形容,但是以聯姻的借口說明「世代交好」,是絕對不可能被選中的語句。
對于那曾經由數個黑人部落組成的國家,埃及對于他們的需求應該只會是征服!自詡神的子民,怎會甘願與那看似下賤的民族平起平坐。如果這些假設都不成立,所謂的政治原因又究竟應該是什麼呢?
可以知道的是,自己的前行一定是會對他產生重大幫助的。他送來華貴的賞賜,不僅僅是一種物質上的報答,更是一種對世人的暗示︰艾薇是公主、是大埃及法老的妹妹,如今的法老承認她王家的血統。他依約從側面對她的地位進行了肯定,無非也是一種無言的暗示——她也依照他的要求前往努比亞,去完成那個未知的使命。
可以幫到他,她應該是開心的吧,但是此去,真的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又會怎樣才能再見到他。
「同一個未來,只能對應唯一的過去。或許我離開他遠一點,歷史就不會因我而變了……」艾薇喃喃地說道,竭盡全力地安慰著自己,「更或許,緹茜說的是對的。」
冥冥之中必然有宿命的存在,或許,她的宿命就是又一次離開他,然後在某種神秘的力量之下,回到未來。
不、或許她此次回到這個時代,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一旁的朵突然抬起眼來,蒼老的臉怔怔地看著艾薇,「殿下,您剛才說的……」
艾薇一愣,轉過頭來,「同一個未來,只能對應唯一的過去……?」
「不是,」朵竟然有幾分激動了起來,她上前幾步,略微渾濁的眼楮牢牢地鎖住艾薇,「您是從哪里知道那個名字?」
緹茜,她是說緹茜嗎?艾薇驚訝地看著朵,剛要開口相問,但這疑問尚未出口,就被門口傳來的恭謙聲音打斷了。
「艾薇殿下,冬請見。」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艾薇心中自然地產生了這樣的聯想。
那是一輪冬日的太陽,安靜地掛在略帶灰色的天空上,上面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發散著略帶溫暖,卻始終是冷淡的光芒。
就是這樣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緩緩地走進了艾薇的房間,身後恭敬地跟著兩位年歲看起來比他大很多很多的臣子。少年有著清澈而俊美的臉龐、勻稱而結實的身體。及耳的短發,是淡淡的棕色,隨著腳步的一起一落散發出充滿韻律的躍動。
站到艾薇面前,他微微彎身,非常有禮貌地說,「殿下,冬拜見。」
發音為「Don」的文字,可以是鶇,可以是東,可以是棟。
艾薇毫不猶豫,在腦海里描繪出一個漢字,那便是冬。卻不是寒冷的冬,只是一個普通的、沒有風的冬天。不冷不熱,但卻有著令人舒爽的天氣。頓時,她對眼前的少年產生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他行禮的方式說明他應該是擁有一定的地位,于是她也略帶客氣地點點頭,「冬。」
少年帶著略顯靦腆的笑容,修長的手臂指向身後兩位拘束的臣子。兩位老臣立刻向艾薇行大禮,但是那姿態與其說是對艾薇的尊敬,不如說是礙于眼前的冬,只好在面子上敷衍一下。「陛下吩咐我過來,帶上了兩位學識淵博的資深官員,讓他們為您介紹一下古實的文化、背景。」
听到這樣的介紹,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的朵臉色突然一變,跌跌撞撞地跑上前來,略帶慌張地問,「艾薇殿下,陛下真的要將您嫁給……?」
還不等艾薇回答,冬輕輕一側身,後面就走上來兩個侍者,一左一右攙扶住了朵就往門外帶。「陛下還吩咐,朵年紀已經大了,怕不能好好服侍殿下,以後就讓我跟著殿下,在殿下到達古實的首都之前,作為殿下手邊的貼身侍者。朵的工作會另行安排。」
朵是被半強迫地拉出屋子的,氣氛驟然變得幾分尷尬。少年清澈的笑容雖然沒變,但是艾薇對少年的好感在這一刻已經蒙上了幾分懷疑。她沒有立刻站起來追問,只是依舊穩穩地坐在凳子上,靜觀其變。
拉美西斯要利用她,所以暫時不會有人敢動她,她可以坐下來看看這是上演的哪一出。
少年微微頷首,笑眯眯地對身後的老人說,「西珂、羅布,你們可以開始講了。」
兩名老臣不緊不慢地上前一步,其中一位深深地鞠躬,清了清嗓子,開始好似詠嘆調一般地說到︰「陛下希望埃及可以與古實之間建立良好的友誼關系,艾薇殿為埃及唯一一名未婚的適齡公主,是扮演聯接兩國友誼橋梁的不二人選。」
另一位接口過來,「古實與埃及南部接壤,是埃及重要的鄰國,兩國的交好將對埃及的政治地位產生重大的影響。」
「下面就由老臣來為您介紹一下古實王國的文化與您出嫁時需要注意的禮節。」
臣子聲音洪亮地說著,冬在一旁禮貌地看著,侍者在門口恭敬地待命。艾薇從身邊拿過一杯之前朵倒好的水,一邊听著老臣的敘述,一邊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泥制的杯子,當臣子說到「盡力服侍古實的國王」這一句的時候,那杯水就劈頭蓋臉地飛了過去,盡數潑在他的老臉上,還附帶了一個杯子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文官一下子懵了,緊接著面孔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青筋在腦邊突、突、突地一根一根跳起來,尷尬地站在那里,動彈不得。
冬連忙上前一步,聲音里帶有了幾分為難,「殿下,羅布講得不好嗎?那冬換另一位臣子給您吧。」
艾薇面無表情地拾起箱子里昂貴的白紗裙,輕輕地拭去手上殘留的水珠,對眼前狼狽的景象不加理會。
「殿下,羅布大人從陛下登基前就開始任職外交院,讀過無數文書目睹過無數事例,你怎麼可以對他如此不尊敬。」另一個名叫西珂的臣子終于義憤填膺地叫了起來。
艾薇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不知道,」她在椅前站起,白皙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指著狼狽臣子的鼻子,「向王室說謊,會被判極刑。」
出嫁埃及的公主,為了「服侍」古實的國王,這樣的語句絕對不可能是拉美西斯願意承認的。那兩位臣子雖然看似恭敬,但是言語間使用的用辭、腔調卻難以抑制地暗示出了對艾薇身份的幾分鄙夷與不敬。
但此時,他怎會知道,居于這瘦小身體里的艾薇,早已不是任人欺凌的可憐公主,隱藏在柔弱外表下的,是一顆桀驁不馴的倔強靈魂。
不管是在哪個時空,絕對不要隨便看輕艾薇•拉•莫迪埃特!
「老臣說的句句屬實,將艾薇公主你嫁于古實,就是為了以聯姻的形式、鞏固兩國的友誼。艾薇公主你還是坐好听老臣將努比亞的一些情況陳述完畢,方便即日選擇啟程吧!」
「住口!」艾薇擲下一句,氣勢攝人,「努比亞是什麼地位,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百年前,不過是由數個黑人部落組成的區域,雖有長期的歷史,卻抹不去好斗的天性,部落間的斗爭此消彼長。在圖特摩斯屢次三番的攻打下臣服、統一,才建立了如今算是王國的東西。大埃及帝國、太陽之子民,願意與這樣的民族結成世代友好?為什麼?憑什麼?」
羅布的臉憋得通紅,眼看就要抑制不住破口大罵,就在這時,禮貌的聲音已經從後面地傳出,「羅布,你沒听到剛才殿下的話嗎?」
兩名因權威受到侵犯而惱羞成怒的臣子不由得迷茫地回過頭去,可冬的表情卻一如剛剛走進房間時,那靦腆的笑容就好像從未變過,而那句命令的話語仿佛根本不是出自他口。
「陛下吩咐,由我擔當艾薇殿下的一切命令。」他依舊是笑著的,「快退下。」
兩位老臣一時愣住。
冬偏過身子,手向門外一指,臉上的笑容絲毫沒有變化,「只要殿下吩咐,你們就要遭受極刑,還听不懂嗎?」
羅布、西珂原本的不滿此時已被十足的恐懼代替,他們慌忙大大施禮,一邊嘴里念著「冬大人恕罪、殿下恕罪」,一邊快速地往屋外逃跑。
冬轉回身,靦腆地撓了撓頭,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看來還是陛下的力量大」,接著就轉回頭看向艾薇,「殿下,令您不快了。陛下吩咐冬照顧您,冬必然會盡全力完成您的命令,請殿下稍等片刻,冬就換其他的臣子前來。」
艾薇重新蜷縮回椅子上,揣摩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從他的恭敬里卻找不出半絲虛偽。雖然說自己開口,兩位老臣就會獲極刑,但是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卻也不一定有這能力。他看似不經心地趕走了他們,實則是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尷尬僵持,給足了自己面子。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她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自己好像漸漸習慣了這個時代對這個身體的定位,突然間有一個人對她如此敬重,她反而不習慣了。
冬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隨即就又展露出一個有些傻傻的笑容,清澈的眸子誠懇地看著艾薇,「殿下,不管是誰,從陛下吩咐的那一刻起,冬就是殿下的人,萬事從殿下的利益出發,萬事依殿下之意,不讓殿下受半點兒委屈。」
「噢……」這也是作為「交換」的手段的一種吧?艾薇故作漫不經心地撇開自己的視線,平靜而淡然地說,「我早已答應陛下前往古實,其中的道理我都明白,絕不需要陛下特意派人來勸說,我只想安靜地度過出發前的日子。」
少年立即躬身,「是的,冬了解了,以後不會再有人來打擾殿下了。」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少年安靜地站在一旁,長長的睫毛被陽光映出了一片影子,落在他深胡桃色的眼楮和其中一顆沒有半分雜質的黑色瞳仁上。他的肌膚是象牙般的白色,艾薇這才想到,這種膚色其實並非是古代埃及人所有的,她便不假思索地開口問道︰「你不是埃及人?」
少年一愣,隨即仰起頭來,看向艾薇,眼楮里又是一絲訝異,好像在說︰「難道你不知道?」但是他終究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依舊禮貌地回答︰「冬確實是外族人。」
他頓了一下,快速地看了艾薇一眼,又補充道︰「陛下在用人方面並不排斥外族,這一點冬也十分感激。」
她點了點頭,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咳嗽了一下,抬出了有史以來最庸俗的托詞,「對不起,那天之後發了場大燒,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冬想了想,才又點點頭,安靜地站回了一旁。
艾薇頓了一下,再次發問︰「朵怎麼樣了?」
冬微微垂首,淡淡的棕色短發柔軟地掠過他的臉頰。
「陛下派我前來,是因為朵確實年紀大了,在出行古實時無法勝任保護您的責任,加上之前她曾經忤逆過法老,現在應該已經被趕出宮去了吧。」
艾薇一驚,卻又隨即收回臉上的表情,一歪頭,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咄咄逼人地說︰「難道他認為你就可以保護我了嗎?你不是禮塔赫他們祭司院的人嗎?難道你要靠著祈禱保護我嗎?」
面對艾薇近乎質問的一連串問句,少年只是垂著頭,聲音依舊那樣禮貌斯文,「殿下放心,冬一定不遺余力。」
二人沉默了數秒,冬才開口︰「殿下如果暫時沒有別的吩咐,冬先告退了。冬會安排專人照顧您的日常起居,待出發的日期定下來,冬會服侍殿下準備遠行的。」
說到這里,艾薇才記起還有一件事。她連忙抬頭,語氣肯定地說︰「我想見拉美西斯。」
冬駐足,轉身,「沒有陛下的準許,恐怕殿下您很難覲見……」
「沒有關系。」艾薇灰色的眸子看著冬,嬌小的身體迸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堅定氣魄,精致的臉龐流露出幾分不容拒絕的神色,「我雖不可以,但你是他派來的,你應該可以見到他。你現在就帶我去見他,發生任何事情,都由我全權處理,與你無關。」
冬的笑容在那一瞬間凝結在臉上,視線一時無法從艾薇身上移開。過了好久,他才又撓了撓頭發,那雙深胡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是的,殿下,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