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終于看到了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麼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桿上,在他身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動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動了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為周圍的人群山呼雷動,紛紛喚著︰」萬歲!「天家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干。
我看到趙良娣,她穿著翟衣,從樓後姍姍地走近樓前,她並沒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了她。然後看著她從帷後伸出手,將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飛起來,我看到氅衣朱紅的錦里,還有衣上金色絲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光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也許他正在對帷後的美人微笑。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
我原以為,會有不同,我原以為,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為,會有不同,可是僅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這里,帶著別的女人站在這里,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受著萬民的朝賀。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卜,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楓「。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了笑,想要對他說話。可我一張嘴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喉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里頭像被硬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稜角扎著我的血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里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只是胸口那里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為受了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顧劍扶住了我,我卻趔趄了一下,覺得有什麼東西崩裂了似的,暗啞無聲地噴濺出來,胸口那里倒似松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听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楮里竟然有一絲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過我的嘴角。
借著燈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我的身子發軟,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剛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了出來。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為什麼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為什麼要哭?你不用在這里假惺惺了,我為什麼要哭?你說看了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了!「」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著他︰」別踫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了一時,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了我自己。「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不敢再上前來。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了有多遠,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炫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身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軟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處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處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斗花,光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里去?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了。
我的眼前是一盞走馬類,上頭貼著金箔剪出的美人,燭火熱氣蒸騰,走馬類不停轉動,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嬌或嗔或喜……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燈上的美人似乎是趙良娣,她掩袖而笑,對我輕慢地笑︰你以為有什麼不同?你以為你能在他心里佔有一席之地?你以為你替陛下做人質,他便會對你有幾分憐惜……不過是枉然一場。
我靠著樹才能站穩,粗礪的樹皮勾住了我的鬢發,微微生痛,但我倒覺得很舒服……因為這樣些微的疼痛,反而會讓胸口的難受減輕些。阿渡不見了,在這上京城里,我終究是孤伶伶一個人。我能到哪里去?我一個人走回西涼去,一個月走不到,走三個月,三個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涼去。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月亮,那樣皎潔那樣純白的月色,溫柔地照在每個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這樣繁華這樣安寧,從前無數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這里終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涼,就應該從光華門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後出了玉門關,就是西涼。
我要回家去了。
我還沒有走到光華門,就忽然听到眾人的驚叫,無數人喧嘩起來,還有人大叫︰」承天門失火啦!「我以為我听錯了,我同所有人一樣往南望去,只見承天門上隱約飄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沈重的黑煙,所有人掩口驚呼,看著華麗的樓宇漸漸被大火籠罩。剛剛那些華麗的珠燈、那些朱紅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烈,風助火勢,整座承天門終于熊熊地燃燒起來。
街頭頓時大亂,無數人驚叫奔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斜刺里沖出好向隊神武軍,我听到他們高喊著什麼,嘈雜的人群主動讓開一條道,快馬疾馳像是一陣風,然後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來,抬著木制的水龍,還有好多大車裝滿清水,被人拉著一路轆轆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麼多的燈燭,一旦走水即是大禍,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預備下水車和水龍,以往不過民宅偶爾走水,只沒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場。
我看到大隊的神武軍圍住了承天門,不久之後就見到逶邐的儀仗,翠華搖搖的漫長隊列,由神開軍護衛著向著宮內去了,料想定沒有事了。
我本不該有任何擔心,承天門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實都已經與我無關。
我只應當回到西涼去,告訴阿爹我回來了,然後騎著小紅馬,奔馳在草原上,像從前一樣,過著我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積蓄了一點力氣,繼續往西城走去,神武軍的快馬從身邊掠過,我听到鞭聲,還有悠長的呼喝︰」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一迭聲傳一迭聲,一直傳到極遠處去,遙遙地呼應著,」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百年繁華,上元燈節,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但百姓並無異議,他們還沒有從突兀的大火中回過神來,猶自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火勢漸漸地緩下去,無數水龍噴出的水像是白龍,一條條縱橫交錯,強壓在承天門上。半空中騰起灼熱的水霧,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的氣息。」關了城門,咱們出不去了吧?「」咳,那大火燒的,關城門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門的火滅了,城門自然就能開了……「身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各種聲音嘈雜得令我覺得不耐煩。我是走不動了,連呼吸都覺得灼痛,喉嚨里更像是含了塊炭,又干又燥又焦又痛,我氣吁吁地坐在了路邊,將頭靠在樹上。
我想我只歇一會兒,沒想到自己靠在那里,竟然火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好像是極小的時候,跟著阿爹出去打獵,我在馬背上睡著了,阿爹將我負在背上,一直將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寬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點點口水,因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點兒濕了。我懶得抬眼楮,只看到街市上無數的燈光,在視線里朦朧地暈出華彩,一盞一盞,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見到的流星。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今夜有這麼多的瀏覽,我如果要許願,還能許什麼願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我的手指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我的手垂下去,罷了。
就這樣,罷了。
我闔上眼楮,徹底地睡過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麼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淺很淺,因為我總是覺得眼前有盞走馬類,不停地轉來專去,轉來轉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楮生痛,還有嘈嘈雜雜在我耳邊說著話,一刻也不肯靜下來。我覺得煩躁極了,為什麼不讓我安穩地睡呢?
我知道我是病了,因為身上不是發冷就是發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我牙齒打戰,格格作響,熱的時候我也牙齒打戰,因為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我也喃喃地說一些夢話,我要回西涼,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紅馬……我要我從前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東西,其實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血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胸口處痛得發緊,意識尚淺,便又睡過去。
夢里我縱馬奔馳在無邊無垠的荒漠里,四處尋找,四處徘徊,我也許是哭了,我听到自己嗚咽的聲音。
有什麼好哭的?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原來就不會為了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後終于醒來,我覺得全身發疼,眼皮發澀,沉重得好像睜都睜不開。我慢慢睜開眼楮,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楮紅紅的,就那樣瞧著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頭頂上卻有星星漏下來,像是稀疏的一點微光。我終于認出來,這里是一間破廟,為什麼我會在這里?阿渡將我半扶起來,喂給我一些清水。我覺得胸口的灼痛好了許多,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喃喃地說︰」阿渡,我們回西涼去吧。「我的聲音其實嘶啞混亂,連我自己都听不明白,阿渡卻點了點頭,她清涼的手指撫模在我的額頭上,帶給我舒適的觸感。幸好阿渡回來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沒有力氣問她這兩日去了哪里,我被刺客擄走,她一定十分著急吧。有她在我身邊,我整顆心都放了下來,阿渡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回西涼去了。
我昏昏沉沉得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楮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邊,似乎在側耳傾听什麼聲音,我也听到了,是隱隱悶雷般的聲音,有大隊人馬,正朝著這邊來。
阿渡彎腰將我扶起來,的虛軟而無力,幾乎沒什麼力氣。
如果來者是神開軍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見到他們,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沒有辦法帶著我避開那些人。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梁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只碩大的無朋的鳥兒。明劍亮晃晃地刺向門口,我听到許多聲慘叫,我認出從梁上飛身撲下的人正是顧劍,而門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著神武軍的服裝。我只覺得熱血一陣陣朝頭上涌,雖然我並不想再見李承鄞,可是顧劍正在殺人。
阿渡手里拿著金錯刀,警惕地看著顧劍與神武軍搏殺,我從她手里抽出金錯刀,阿渡狐疑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殺的圈子,那些神武軍以為我是和顧劍一伙的,紛紛持著兵刃朝我沖過來。顧劍武功太高,雖然被人圍在中間,可是每次有人朝我沖過來,他總能抽出空來一劍一挑,便截殺住。他出手利落,劍劍不空,每次劍光閃過,便有一個人倒在我的面前。
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倒在我面前數尺之外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神武軍就像不怕死一般,前赴後繼地沖來,被白色的劍光絞得粉碎,然後在我觸手可及處咽下最後一口氣。我被這種無辜殺戮震憾,我想大聲叫」住手「,可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發聲,顧劍似乎聞亦未聞。
我咬了咬牙,揮刀便向顧劍撲去,他很輕巧地格開我的刀,我手上無力,刀落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我听到一種沉重的破空之聲,仿佛有巨大的石塊正朝我砸過來,我本能地抬頭去看,阿渡朝我沖過來,四面煙塵騰起,巨大的聲音仿佛天地震動,整座小廟幾乎都要被這聲音震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