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所居的宮中多植松柏,庭院之中雜以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斗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端嬪與惠嬪陪著太後在院子里賞花,正說的熱鬧,宮女通傳寧貴人來了。端嬪不由望了惠嬪一眼,畫珠已經進來,恭恭敬敬向太後請了安。太後素來待她極親熱,這時卻只淡淡的說︰「起來吧。」惠嬪卻笑盈盈的道︰「妹妹今兒的氣色倒真是好,像這院子里的芍藥花,又白又紅又香。」端嬪道︰「珠妹妹的氣色當然好了,哪里像我們人老珠黃的。」
畫珠笑道︰「姐姐們都是風華正茂,太後更是正當盛年,就好比這牡丹花開得正好。旁的花花草草,哪里及得上萬一?」太後這才笑了一聲,道︰「老都老嘍,還將我比什麼花兒朵兒。」端嬪笑道︰「妹妹這張嘴就是討人喜歡,怨不得哄得萬歲爺對妹妹另眼相看,連萬壽節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見在皇上心里,妹妹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畫珠嘴角微微一動,終于忍住,只是默然。惠嬪向太後笑道︰「您瞧端妹妹,仗著您老人家素來疼她,當著您的面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端嬪暈紅了臉,嗔道︰「太後知道我從來是口沒遮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太後道︰「這才是皇額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瞞我。」
惠嬪又指了花與太後看,端嬪亦若無其事的賞起花來,一時說這個好,一時夸那個艷,過了片刻,太後微露倦色,說︰「今兒乏了,你們去吧,明兒再來陪我說話就是了。」三人一齊告退出來,惠嬪住得遠,便先走了。端嬪向畫珠笑道︰「還沒給妹妹道喜。」畫珠本就有幾分生氣,面帶不豫的問︰「道什麼喜?」端嬪道︰「皇上又新賞了妹妹好些東西,難道不該給妹妹道喜?」畫珠笑道︰「皇上今兒也在賞,明兒也在賞,我都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端嬪听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全能瞧見。只可惜這宮里,從來花無百日紅。」畫珠听她語氣不快,笑了一聲,道︰「姐姐素來是知道我的,因著姐姐一直照拂畫珠,畫珠感激姐姐,畫珠得臉,其實也是姐姐一樣得臉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姐姐若將畫珠當了外人,畫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憂解難了。」
端嬪輕輕的咬一咬牙,過了半晌,終于笑了︰「好妹妹,我逗你玩呢。你知道我是有口無心。」畫珠也笑逐顏開,說︰「姐姐,我也是和你鬧著玩呢。」
端嬪回到咸福宮,只怔怔的坐在那里發呆,棲霞見她這樣子,輕聲道︰「主子別太傷神,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只要提防著她些也就是了。萬歲爺如今正寵她,主子忍一時再說。」端嬪哼了一聲,道︰「你沒瞧見她那樣子,真是輕狂。竟然出言脅迫,只差爬到我頭上去撒野了。」棲霞陪笑道︰「那也沒法子,當日的事,她是有大功。」端嬪冷笑道︰「別瞧皇上如今待她好,不過是三天的新鮮,我就不信皇上能寵她一輩子。到了如今也別怪我心狠,再不釜底抽薪,只怕真讓她先下手為強了。」
皇帝這幾日都是留在慈寧宮用膳,這日時辰尚早,皇帝勤于讀書,身旁專有小太監替他背著日常所讀之書,此時皇帝先揀了一本書來看過,讀了大半個時辰,因著口渴想要茶,不由抬眼望去,慈寧宮里的宮女都新換了綠綢單衣,琳瑯亦是一身碧煙水色的湖縐夾衣,只銀線納繡疏疏幾朵梅花。皇帝一抬頭,卻在人叢環繞中見著那一抹碧色,她本低著頭裁剪衣料,頭上一枝翡翠簪子垂著細細一縷流蘇,漱漱的打著鬢角。蘇茉爾走過來跟她說話,她微笑著側過臉來,正巧看見他望著她,那鬢邊的流蘇便起了微漾的搖曳,笑意更顯深些,左頰上淺淺的梨渦。她身後正是花架子,牡丹團團簇簇,如錦似繡,她這樣嫣然一笑,只覺如盈月清輝,映得那些花亦綽然生色。
蘇茉爾見著,忙走過來問︰「萬歲爺要什麼?」皇帝這才猛然回過神來,道︰「哦,蘇嬤嬤,朕渴了。」太皇太後本坐在上首炕上,看琳瑯裁剪衣料,此時便吩咐蘇茉爾︰「去將咱們的好茶拿來,也請你們萬歲爺嘗嘗。」一時沏上茶來,太皇太後就對琳瑯道︰「你也來嘗嘗,是外放在南邊的奴才孝敬我的,說是洞庭產的新茶,我覺得香雖香,味道倒是淡。」琳瑯放下剪刀,先謝了賞,再浣了手來吃茶。
皇帝方嘗了一口新茶,忽又想起一事來,對梁九功道︰「你去將河道總督靳輔這兩年報水患的折子都拿來,朕要看一看。」梁九功答應著去了,太皇太後放下手中的茶碗,見左右的宮女皆退下去了,方才問皇帝︰「你打算去看河工?」
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說︰「皇祖母聖明。」太皇太後道︰「你當日在乾清宮的柱子上所寫的三件大事︰三藩、河務、漕運。河務與漕運其實是一脈相息,如今三藩悉平,天下大治,河務若是得治,漕運自然就順暢了。」
皇帝道︰「依孫兒大概記得,康熙元年至十五年,黃河決口就達四十五次,災難之重,尤倍于前代。康熙十五年,黃水倒灌洪澤湖,高堰大堤承受不了黃、淮二水之洪而決口三十余處,運河大堤崩塌,淮揚數縣被淹,致使運道不通,漕運受阻。」其時朝廷每年需六七千漕船運載四百萬石漕糧到京師,作為官俸、兵餉以及百姓口糧,實為命脈相關。皇帝提及,臉上不免隱有憂色。
太皇太後問︰「你打算去看黃河水治?」
皇帝想了一想,道︰「孫兒想去看黃、淮二河,近在京畿的永定河自然更是要看一看。」太皇太後端起茶碗,緩緩道︰「三藩初定,諸事不宜操之過急。假若大駕出京南巡,非同小可。」
皇帝又沉吟了片刻,道︰「那孫兒就只去先看永定河,不明發上諭,以免勞師動眾。」皇帝出巡禮注繁縟,儀仗車駕俱用大典會例,沿途驛路橋棧,俱得合乎定規。他既如斯說,卻表明欲微服出行了。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說︰「皇祖母不攔你,可你得答應皇祖母,得太太平平的回來。」
皇帝果然高興,起身請了個安,道︰「謝皇祖母。」太皇太後略一沉吟,忽又問︰「你打算不知會直隸衙門,直接從永定河下順天府,再走河間府?」
皇帝從容道︰「孫兒眼下是這樣打算,由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帶御前侍衛們跟著,想來應當不妨事。萬一途中有故,孫兒即命索額圖知會豐台大營與沿途的各衙門便是了。」太皇太後听他所慮周全,點一點頭,皇帝笑道︰「皇祖母,那戲文里總唱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孫兒微服走這麼一遭,所見所聞,想必要勝過朝堂上十倍不止。」太皇太後見他興致極好,便亦笑道︰「你倒真可如戲文里唱的,扮個應考舉子,或是南下的客商。」皇帝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年不是大比之年,不好扮舉子,扮客商只怕孫兒沒那個銅臭氣,舉止間會露餡,不如扮成去投奔親友的慕府師爺,豈不更加有趣?」太皇太後果然撐不住笑了︰「你這孩子……」
蘇茉爾見祖孫二人說笑,此時方笑吟吟插話︰「我這會子怎麼打量萬歲爺,也覺得不像師爺。」皇帝低頭瞧瞧自己身上九龍團福的夾衣,說道︰「朕到時換青布長衫,外頭加上件府緞背心,再弄一頂青緞岫玉扣的帽子,這衣帽一換,自然就有三分像了。」太皇太後抿嘴笑道︰「憑你怎麼扮也不會像——這世上哪有帶著首輔大臣去赴任的師爺?」皇帝一想索額圖以首輔中樞之尊,位極人臣,京畿諸衙門的大小官員,自然盡皆是識得他的,笑道︰「那可也沒法子,只好命索額圖坐在馬車里,無事不必出來好了。」
琳瑯坐在一旁,雖默不作聲,皇帝卻是極留意她的神色,只是不得機會說話罷了。待用過午膳,下午晌天氣熱起來,皇帝換衣裳,因李德全不在跟前,皇帝嫌小太監們笨手笨腳,琳瑯只得上前來幫忙,此時皇帝方低聲道︰「我這幾日可就要動身了。」
琳瑯嘴角微微一動,似是欲語又止,只低頭替皇帝扣著鈕子。皇帝微一示意,小太監們皆退了出去。那巴圖魯背心上的鈕子皆是赤金,手上微汗便有些滑,捉捏不住,半晌扣不上一顆,好容易扣上了,她的手停了一停,眼楮瞧著那盤福字的結扣。皇帝忍不住問︰「你這一陣子怎麼了,總是神色恍惚的?」她似乎悚然回過神來,眼楮里依舊是那種怔仲的神氣,卻道︰「皇上說的是。」皇帝只以為她在替自己擔心,微笑道︰「說是微服,也有好些人跟著,必不會有事,且只到河間就回來,路上來回也不過十天半月。」
她微微一笑,皇帝距她極近,覺得她的笑容明媚照人,眼底里卻並無歡愉之意,心下老大不忍,說︰「到時你還是每日來陪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說話,一天的功夫就過得快了,我必然每天打發人回來給皇祖母請安,到時你就知道我走到哪兒了,做了些什麼。」
她心底微微一熱,抬起頭來見皇帝目不轉楮的望著自己,那雙烏黑深遂的眼眸,明亮而深沉,她不由自主轉開臉去,低低的道︰「我害怕……」皇帝只覺得她聲音里略帶惶恐,竟在微微發顫,著實可憐,情不自禁將她攬入懷中,說道︰「別怕,我都布置好了,她們自顧不暇,料來不能分神跟你過不去。再說有皇祖母在,她答應過我要護你周全。」只覺得她鬢發間幽香馥郁,楚楚可憐。卻不想她輕輕嘆了口氣,說︰「琳瑯不是害怕那些。」皇帝不由唔了一聲,問︰「那你是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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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花》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