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里因著殿宇廣闊,除了御案之側兩盞十六枝的燭台點了通臂巨燭,另有極大的紗燈置在當地,照得暖閣中明如白晝。馮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當值太監方用大銀盤送了牌子進來,皇帝只揮一揮手,說了一聲︰「去。」這便是所謂「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嬪。敬事房的當值太監便磕了個頭,無聲無息的捧著銀盤退下去。
李德全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從小太監手里接了燭剪,親自將御案兩側的燭花剪了,侍候皇帝看書。待得大半個時辰後,李德全瞧見馮四京在外面遞眼色,便走出來。馮四京便將身子一側,那廊下本點著極大的紗燈,夜風里微微搖曳,燈光便如水波輕漾,映著琳瑯雪白的一張臉,李德全見她發鬢微松,被小宮女攙扶勉強站著,神色倒還鎮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瑯只輕輕叫了聲︰「諳達。」馮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緊趕慢趕的趕到,到底還是叫姑娘受了兩杖,好在並沒傷著筋骨。」李德全不理馮四京,只對琳瑯道︰「姑娘在這里等著,我去向萬歲爺回話。」便走進殿中去。皇帝仍全神貫注在書本上,李德全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萬歲爺,琳瑯回來了,是不是叫她進來謝恩?」
皇帝慢慢將書翻過一頁,卻沒有答話。李德全道︰「琳瑯倒真是冤枉,到底還是挨了兩杖,奴才瞧她那樣子十分委屈,只是忍著不敢哭罷了。」
皇帝將書往案上一擲,口氣淡然︰「李德全,你什麼時候也學的這麼多嘴?」李德全忙道︰「奴才該死。」皇帝微微一笑,將書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著,這兩日先不必當差了。」
李德全一時沒料到皇帝會如此說,只得「」了一聲,慢慢退出。皇帝卻叫住他,從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來,說︰「我說過這扳指是賞她的,把這個給她。」李德全忙雙手接了,來至廊下,見了琳瑯,笑容滿面道︰「萬歲爺吩咐,不必進去謝恩了。」又悄聲道︰「給姑娘道喜。」琳瑯只覺手中一硬,已經多了一樣物件。李德全已經叫人︰「扶下去歇著吧。」便有兩名宮女上來,攙了她回自己屋里去。
琳瑯雖只受了兩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傷卻是不輕。她強自掙扎到此時,只覺腿上巨痛難耐,回了屋中,畫珠連忙上來幫忙,扶她臥到床上,李德全卻遣了名小宮女,送了外傷藥膏來。那小宮女極是機靈,悄悄的道︰「李諳達說了,只怕姑娘受了外傷血淤氣滯,這會子若傳醫問藥,沒得驚動旁人。這藥原是西北大營里貢上來的,還是去年秋天里萬歲爺賞的,說是化血散淤極佳的,姑娘先用著。」
畫珠忙替琳瑯道了謝,琳瑯疼得滿頭大汗,猶向櫃中指了一指。畫珠明白她的意思,開了櫃子取了匣子,將那黃澄澄的康熙通寶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宮女手中。說︰「煩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謝謝李諳達。」
那小宮女道︰「諳達吩咐,不許姑娘破費呢。」不待畫珠說話,將辮子一甩就跑了。
畫珠只得掩上房門,替琳瑯敷了藥,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瑯獨自在屋里,只覺得痛得昏昏沉沉,攤開了一直緊緊攥著的手掌,卻不想竟是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著那忽明忽暗的燈光,內壁鐫著鐵鉤銀劃的兩個字︰「玄燁」。她出了一身的汗,只覺得身子輕飄飄使不上力。那只扳指似發起燙來,燙得叫人拿捏不住。
半夜里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了一夜,至天明時猶自漱漱有聲,只听那檐頭鐵馬,叮鐺亂響了一夜,和著雨聲滴答,格外愁人似的。端嬪醒得早,自然睡得不好,便有起床氣。芸初上來替她梳了頭,正用早膳,去打听消息的太監已經回來了,磕了一個頭方道︰「回端主子話,據敬事房的小孟說,昨兒萬歲爺是‘叫去’。」端嬪這才覺得心里痛快了些,漱了口浣了手,又向大玻璃鏡子里瞧一瞧自已那一身胭紅妝花繡蝴蝶蘭花的袍子,對棲霞道︰「咱們去瞧瞧榮主子。」
棲霞忙命人打了傘,端嬪扶了芸初,至榮嬪那里去。雨天無聊耐,榮嬪立在滴水檐下瞧著宮女替廊下的那架鸚鵡添食水。見端嬪來了,忙遠遠笑道︰「今兒下雨,難為妹妹竟還過來了,快屋里坐。」只听那鸚鵡撲著翅膀,它那足上金鈴便霍啦啦一陣亂響,那翅膀也扇得騰騰撲起。端嬪便道︰「姐姐養的這只小虎兒,可有段時日了,只可惜還沒學會說話。」
榮嬪並不著急答話,攜了她的手進了屋中,方才道︰「那小虎兒不學會說話也好。」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妹妹沒听見過說麼——含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前人的詩,也寫得盡了。」
端嬪道︰「這話我來說倒也罷了,姐姐聖眷正隆,何出此言。」榮嬪道︰「妹妹如何不知道,皇上待我,也不過念著舊日情份,說到聖眷,唉……」她這一聲嘆息,幽幽不絕,端嬪正是有心事的人,直觸得心里發酸,幾欲要掉眼淚,勉強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了,昨兒乾清宮的事,還有下文呢,不知姐姐听說了沒有?」
榮嬪道︰「能不听見說嗎?今兒一大早,只怕東西六宮里全都知道了。」端嬪唇邊便浮起一個微笑來,往東一指,道︰「這回那一位,只怕大大的失了算計。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照我說,她也太性急了,萬歲爺不過多看哪個宮女兩眼,她就想著方兒算計。」
榮嬪道︰「倒不是她性急,她是瞅著氣候未成,大約以為不打緊,所以先下手為強。誰知萬歲爺竟是不動聲色,這回倒鬧她個灰頭土臉。」端嬪道︰「依我看,萬歲爺也未必是真瞧上了那個宮女,不然這會子早該有恩旨下來了。叫我說,萬歲爺是惱了那一位,竟然算計到御前的人身上去了,所以才敲山震虎,來這麼一下子。」
榮嬪笑道︰「妹妹說的極是。」端嬪忽然起了頑意︰「不知那一位,這會子是不是躲在屋子里哭。佟貴妃連日身上不好,將六宮里的事都委了她,想必今兒她終于能閑下來了,咱們就去永和宮里坐坐吧。」
榮嬪便叫貼身宮女曉月︰「拿我的大氅來。」那曉月卻道︰「主子忘了,方太醫千叮萬囑,說主子正吃的那藥,忌吹風呢。」榮嬪便罵道︰「偏你記得這些不要緊的話,我不過和端主子去永和宮一趟,能受什麼風?」端嬪忙道︰「又何苦罵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記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風,這雨天確實風涼,我獨個兒去瞧熱鬧也就是了。」
她起身告辭,榮嬪親送到滴水檐下方回屋里。曉月上來替榮嬪奉茶,榮嬪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機靈。」曉月抿嘴一笑,道︰「跟著主子這麼久,難道這點子事還用主子再提點?」
榮嬪慢慢用碗蓋撇著那茶葉,道︰「她想瞧熱鬧,就叫她瞧去。誰不知道安嬪背後是佟貴妃?佟貴妃總有做皇後的一天,這宮里行事說話,都不能不留退步。」略一凝神,道︰「你去將我那里屋的箱子打開,將那珍珠膏拿了,去瞧瞧琳瑯,只別驚動了旁人。」
曉月欲語又止,榮嬪道︰「我知道你想勸我,這會子去實在太點眼了。不過出了這檔子事,這時候誰去雪中送炭,她擔保會感激不盡。琳瑯這妮子……前途無量。」
曉月笑道︰「奴才可不明白了,早上不听人說,昨兒晚上放了她回去,皇上說不必謝恩,連見都沒見她。」
榮嬪放下茶碗,道︰「咱們這位萬歲爺的性子,越是心里看重,面上越是淡著。他若是讓進去謝恩,親自安慰兩句,那才如端嬪所說,是生氣永和宮的那一位算計了御前人,所以才敲山震虎。他這麼不叫進去,淡淡的連問都不問一聲,你就還非得替我去瞧瞧琳瑯不可了。」
曉月這才抿嘴一笑︰「奴才明白了。」
榮嬪卻嘆了口氣︰「沒想到端嬪這麼不中用,枉我費了心思,叫芸初去侍候她,只怕日後反受了連累。」曉月道︰「總要謀個機會,才好將芸初姑娘換個差事罷。」榮嬪端起茶碗來,卻怔怔的出了神,說︰「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這宮里上下,眼楮太多,嘴太多,我不放她在自個兒宮里,也是為她好,只瞧她自己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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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搞潛台詞︰
皇帝只揮一揮手,說了一聲︰「去。」這便是所謂「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嬪。
——你們煩不煩啦,朕的心上人這會子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哪有心情理會那些庸脂俗粉?
皇帝將書往案上一擲,口氣淡然︰「李德全,你什麼時候也學的這麼多嘴?」
——靠!朕本來就心疼要死了,你還來火上澆油?
笑容滿面道︰「萬歲爺吩咐,不必進去謝恩了。」又悄聲道︰「給姑娘道喜。」
——諂笑,以後可要多多關照,罩著我一把啊。
磕了一個頭方道︰「回端主子話,據敬事房的小孟說,昨兒萬歲爺是‘叫去’。」端嬪這才覺得心里痛快了些
——哼哼,到底昨天大家都是獨守空枕,痛快!
榮嬪道︰「妹妹如何不知道,皇上待我,也不過念著舊日情份,說到聖眷,唉……」
——明知我人老珠黃,皇帝不過敷衍我,你還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存心笑話我?
榮嬪笑道︰「妹妹說的極是。」
——極是個P,笨蛋笨蛋,你就等著上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