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父女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講。別來種種情形,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靜琬本來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親擔心,只略略一談就問︰「爸爸,你怎麼來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來了,你走後你媽就病了,我只得在家里耽擱了好幾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嚴,昨天才進到城里。」靜琬听說母親病了,越發憂心內疚︰「媽怎麼了?要不要緊?」尹楚樊板著臉說︰「反正你想急死我們兩個,你還問什麼?我走時她的病已經好了,只是記掛著你。我昨天在城里問遍了大小旅館,都沒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嚇死我和你媽才甘心嗎?」靜琬心中難過,叫了聲︰「爸爸……」尹楚樊本來甚為生氣,可是見著女兒之後,馬上就心軟下來,況且女兒愁病之態,更叫人心生憐愛。所以他雖然板起臉來,可是並不忍心大加斥責,只說︰「後來去拜會了余師長,才知道你在這里養病,你怎麼好這樣叨擾六少?」
他說到這里,不由抬起頭來,望了慕容灃一眼,慕容灃倒是極為客氣,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見外,尹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斗膽留了尹小姐在這里養病。」尹楚樊本來滿月復疑惑,此時方覺稍解,哦了一聲。靜琬說了這許久的話,微覺疲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攥著父親的手,只是不願意放開。
靜琬見父親到來,自然覺得精神上好起來。她本來年輕,又有名醫良藥,復元起來十分順利。尹楚樊每日陪著女兒,見她漸漸好起來,一顆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來亦是乾平頗有名望的巨賈,與承軍中不少人物都有往來。尹楚樊此番來承州,諸多舊相識自不免盛情相邀欲盡地主之誼,靜琬傷勢漸愈,他才抽出功夫來去應酬
這天慕容灃公事稍少,中午就回來了,他每天一回家,總是先去看靜琬。靜琬本來有午睡的習慣,慕容灃剛走到房外,蘭琴正好走出來,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他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走進房里去。四下里窗簾都沉沉垂著,簾角墜著絨絨的小球,在風中微微漾起,屋子里靜得連她輕淺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見,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揚,倒似孕著一縷笑意。他怕驚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靜氣,見到如此甜謐的睡容,卻情不自禁的俯子去。靜琬傷後睡淺,他進來時,雖然是輕手輕腳,但是衣聲窸窣,她朦朧就听見了,隱約聞見清涼的薄荷煙草的氣息,便知道是誰,不知為何,一時並沒有睜開眼楮。
他俯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臉上,她的唇上已經有了紅潤的顏色,不像前陣子那樣慘白,這紅潤如此誘人,仿佛是世間最大的誘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慢慢的更接近些,靜琬心中怦怦亂跳,本能般欲睜開眼來,就在此時他的氣息卻漸漸離遠,終于只是伸出手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百味陳雜。她甚少如此煩亂,可是總覺得心底深處隱隱不安,只是不願去深想,只裝作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來。
慕容灃見她醒了,不由微覺內疚︰「吵醒你了?」屋子里光線晦暗,他還沒有換衣服,一身的戎裝,腰帶與肩章都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色,可是他的目光溫和如斯。她搖了搖頭,他笑著說︰「既然醒了,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他總是想了千方百計博她一笑,她此時只是懶怠動彈,說︰「下午再瞧吧。」他本來是說一不二的脾氣,此時只是耐著性子哄她︰「就在這院子里不遠,他們費了偌大的氣力才拾掇出來,下午我還有事要出去,就是現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竟是一間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面都是玻璃牆,天花板亦是大塊的玻璃,靜琬瞧著架上擱的一盆盆蘭花,不禁屏息靜氣,好半晌才道指著面前的花道︰「這個竟然是天麗,如何得來的?據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沒有一盆這種蘭花。」慕容灃但笑不語,靜琬環顧四周,那樣多琳瑯滿目的珍稀名品,每一本都是價值連城,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氣,慕容灃道︰「你上次說過,花中蘭為君子,最令你所愛,所以我就派人去四處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雖名貴,慕容灃權傾一方,花重金買了來也不算難事。難得的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就費盡心機的布置出來。一直以來,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傷後,更是溫存體貼。這樣出色的男子,這樣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悵然道︰「這麼多名貴的品種,這個蘭花房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這每一本蘭花都十分嬌弱,北地氣侯不宜,只怕是養不活的。」
慕容灃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夠養活這些蘭花。」他本來氣質英武,但此時目光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溺斃一般,她轉開了臉去,怔怔望著那本舉世無雙的天麗,便如同未曾听到他所說的話一般。慕容灃見她望著花出神,亦不言語,兩個人立在蘭花叢中,只是默然。
尹楚樊此來承州,本只是想帶女兒回家,後來听說靜琬與許建彰鬧翻,亦只以為是小兒女口角,一時意氣。後來見著慕容灃的情形,才隱約猜到了兩分,他在承軍中的幾位舊相識,此番又格外客氣,這才知道靜琬與慕容灃相交已久,行跡親密,竟是盡人皆知。他心中氣惱,一早醒來,就又去看望女兒,那里本是極大的套間,這樣的清晨,外間屋子里就站著數名听差,見了他都恭敬的問好,早有人替他推開房門,隱約只听見慕容灃的笑聲。
原來慕容灃這天一早就過來了,對靜琬說︰「有樣東西送給你。」將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的走上前來,手里卻拎著一只籠子。靜琬見那籠子里睡著一只大貓,正拿爪子扒著那鐵齒,嗚咽有聲,極是憨態可愛。她不由笑道︰「好大一只貓。」
慕容灃笑著接過籠子去,說︰「就知道你會當成貓……」見她伸手欲模,忙道︰「小心,雖是沒滿月的幼虎,咬著也會疼的。」靜琬嚇了一跳,旋即笑道︰「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老虎,真是好玩。」那幼虎在籠子里呲著牙,不住的嗚咽,過了一會兒,伸出舌頭來舌忝著籠子。靜琬終究忍不住,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模它絨絨的毛皮,慕容灃突然嘿得一聲,嚇得她將手又一縮,才知道他是在嚇唬自己,他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將他肘彎一推︰「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壞。」
慕容灃含笑正欲答話,一抬頭看到尹楚樊正走進來,于是很客氣的叫了聲︰「尹老先生。」靜琬笑著叫了聲︰「爸爸。」慕容灃就對靜琬說︰「我還有公事,回頭再來看你吧。」又對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麼事情,不必見外,只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後,尹楚樊坐在那里,就模出煙斗來,因為听護士說過這里不能吸煙,所以只是習慣性的含在口中,靜琬瞧著那幼虎在籠中伸長了爪子,去撓那地毯上的花紋,嗤啦啦的作響。尹楚樊望著那幼虎出了一會兒神,將煙斗在桌上磕了一磕,靜琬于是叫了聲︰「爸爸……」尹楚樊嘆了口氣,說︰「孩子,齊大非偶。」
靜琬雖然很大方,可是听到父親如此直白的說出來,到底臉上擱不住,微微一紅,勉強笑道︰「爸爸你想到哪里去了。」尹楚樊說道︰「等你傷好些,我們還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與建彰只是有些誤會。你們是訂過婚的,我們與許家,也是相交多年,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生談一談。」
靜琬也不知道為什麼,听到父親這樣說,只是覺得十分生氣,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說道︰「怎麼連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間,不過是共過患難,只是他待我特別客氣,我也沒有法子。」尹楚樊咬著煙斗,說︰「你打小就聰明,我就不信你沒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氣,他待你特別客氣,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別不客氣。」靜琬本性十分好強,嘴角一沉,賭氣道︰「爸爸,那你等著看吧,我反正並沒有那層意思,或者他誤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這念頭就是了。」
她既然說得這樣絕決,尹楚樊便不再追問。靜琬果然一意的尋著機會,只是並沒有恰當的時機。這天趙姝凝過來看她,兩個人說些家常話。趙姝凝因見床前小幾上擱著一把西洋瓖寶小手槍,于是說︰「听六哥說,這種槍是國外特別訂做的,而且就訂了那麼一對,很貴重呢。」這槍本是事變之前,慕容灃與車票一起送給靜琬的,她本來是取出來打算還給慕容灃,此時听趙姝凝說原來是一對中的一枝,心下微覺尷尬,更夾著一絲微妙的異樣,隨口岔開話說︰「六少的槍法很好。」
趙姝凝眼底瞬間明亮,說道︰「六哥的槍法,還是大帥親自教的。六哥從小就極為好強,我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大帥問他長大後想不想當團長,誰知六哥說,他長大了才不干團長呢,大帥問他那長大了干什麼,六哥頭一揚就答︰‘當治國平天下。’後來大帥一直得意非凡,連夸六哥有志氣。」
靜琬見她言語之間,無限欽佩,見靜琬凝望自己,面上一紅,垂下頭去,說︰「我就是這樣羅嗦,一點小事也絮絮叨叨講上半晌,只怕尹小姐听了不耐煩。」靜琬道︰「不,我很愛听呢。」又問︰「趙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長。」趙姝凝說︰「我比六哥小一歲零四個月。」靜琬笑盈盈的說︰「我與六少是結拜的兄妹,那麼我叫一聲姐姐,姐姐不要嫌棄我。」趙姝凝「啊」了一聲︰「原來你與六哥是結拜的兄妹,我還以為……」說到這里,笑了一笑。靜琬有什麼不明白,只是裝作糊涂︰「我年輕糊涂膽大,反正高攀了六少這個大哥,姐姐與六少是中表至親,那麼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趙姝凝听她一口一個姐姐的叫,嘴頭既甜,心思又靈巧,如何不喜歡。兩個人越見親密起來,此後趙姝凝就常常來陪她解悶。
這天余師長請了尹楚樊去吃飯,慕容灃每天臨睡前卻總是要來看一看她的,只是他晚上常常開會到很晚,回來時她總已經睡著了,今天因為散會的早一點,靜琬還沒有休息,他笑著說︰「今天總算見著你了,前天昨天我來時你都睡著了。」
靜琬叫蘭琴︰「去替六少拿宵夜來。」蘭琴果然拿小盤捧了一碗面來,慕容灃見是雞絲細面,寬湯清油,清香撲人,不由笑道︰「勞駕,可真是多謝了。」蘭琴笑嘻嘻的道︰「尹小姐老早叫廚房預備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過來時面又糊了。」慕容灃接過筷子,蘭琴悄無聲息就退出去了,慕容灃胃口甚好,慢慢吃著面,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靜琬含笑道︰「我問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細心,大哥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姝凝姐姐都牢牢記著。」慕容灃神色微變,不由自主一筷子面就停在了嘴邊,靜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說,只笑著問︰「你怎麼不吃了?」
慕容灃笑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了?」靜琬見他雖是笑著,眼里卻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著叫了聲︰「大哥。」話音猶未落,慕容灃已經將筷子一摜,那雙筷子上端本有細細的銀鏈子相聯,只听啪一聲銀鏈子斷了,一枝筷子斜斜的飛出去,另一枝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湯水都震得濺了出來,他的眼楮如能噬人,只是咄咄的逼視著她︰「尹靜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將話說明白了,我不當你的勞什子大哥,我喜歡你,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那時就下了決心,只要你活過來,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惱我恨我,我也再所不惜!」
靜琬不防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見他眼中一片灼熱,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樣,她本來坐在床畔,他卻伸手就抓住她的肩頭,她大驚失色,霸道而溫熱的雙唇已經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掙扎,牽動胸前傷口一陣巨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他卻趁機攻城掠地,輾轉吸吮她唇齒間的甘芳。她怕到了極處,伸手去推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他的氣息霸道的奪去她的呼吸,她無力的攀附在他的臂彎里,指尖劃過他的頸中,他吃痛之下終于松開手來。
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著,她本來是膽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里也像是慌亂到了極點,只是輕輕喘著氣。他卻低低叫了一聲︰「靜琬。」她微揚著臉,他的目光滾燙一樣熱烈,他的聲音卻壓抑而暗啞︰「靜琬,我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承穎只怕就快要開戰了,我不能讓你走,更不能和你隔著烽火連天。」
靜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這種感覺令她戰栗,唇上猶有他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霸道而熱烈,如同點燃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她竟然不敢去想,只是恍惚的找最不相干的話來問︰「為什麼要打仗?」
他的眼里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來︰「這一仗再所難免,承穎對峙多年,絕非長久之策。我近年來早作打算,唯有平定這江北十六省,然後再與南方的姜雙喜、李重年一決勝負,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總應該有個了局。」
靜琬駭然望著他︰「你真是瘋了。北方有俄國人虎視眈眈,而穎軍這些年來與承軍旗鼓相當,你若以傾巢兵力南下,以博一勝,那麼北線兵力盡空,如何能夠防守?若是南北同時用兵,如何能有半分勝算?」
慕容灃凝視她半晌,忽然在她鬢旁輕輕一吻,靜琬一時怔仲,竟沒有閃避。他微笑望著她,說︰「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戎馬倥傯是男人的事,本不該對你說,可是,我要叫天下人都看著,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麼樣的抱負。靜琬,我要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