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頤幾乎不跟他說話了,盡管他整天都不停的找話題聊。
這一天他們吃過晚餐才回到飯店,八點多的時候,他來敲她的房門。
「干麼?」她只願意把房門打開一道十公分的小小縫隙,然後透過那個小縫隙看著門外的他。
她發現他又要出去了。
「我要去見一個重要的人。」他說。
「干麼跟我報備?」她明明心里就難受得很,卻還是佯裝不在乎也無所謂的樣子。
重要的人?既然他心里有那麼重要的人,還說對她是「那種」喜歡?說謊居然說得這麼順,這也是天賦嗎?
「你會吃醋吧?」他笑問。
她沒好氣的瞪著他,「我干麼吃醋,你去見誰,我一點都不在乎。」
「真的?」
看他笑得那麼氣定神閑,她越來越覺得他可惡。
「你又不是我的菜。」她說:「我告訴你,我有喜歡的人。」
聞言,他一怔。
「你現在不是單身嗎?」
「哪條法律規定單身的人不能有喜歡的人?」
「所以……」他微聲起濃眉,神情嚴肅,「你在暗戀著某人?」
「沒錯。」
雖然是扯謊,但她回答得毫不遲疑。
這時,卻見他咧嘴一笑,「那個人是我,對吧?」
她頓時瞋瞪著眼楮,氣惱地吼道︰「臭美!」說罷,她用力的關上房門。
大英街,綾。
當他再一次走進店里,鄭綾怔了一下。
「森先生,」她迎上前,親自接待他,「沒想到你今天還會來。」
「老板娘不歡迎嗎?」
「怎麼會?」鄭綾一笑,關心的問:「昨天喝得那麼醉,沒事吧?」
「沒事。」
「今天還有個包廂,你願意多花五百元嗎?」鄭綾征詢著他的意願,「森先生似乎不太想受到別人的干擾……」
「就由老板娘安排吧。」
生母就在面前,而他們卻只是以森先生及老板娘互稱對方,這還真讓人感到悲哀。
他待在台灣的時間不多,待在台中的時間更是只剩下兩天,如果可以,他希望現在就能直接問她︰「你記得曾生下一個兒子,名叫一騎嗎?」
然而,那太直接,甚至可能會帶著些許的埋怨及恨意。
他不恨她,也不想讓她有那樣的感覺。
盡管從小大家就告訴他「你母親是個絕情、拋下兒子的壞女人」,但他隱約記得母親溫柔的樣子及聲音,她總是把他抱在腿上,唱著好听的歌給他听,直到……她離開。
母親在他僅有的、短暫的記憶里是美好的,他從不願相信母親拋下了他這樣的話。
坐在有隔簾的包廂里,雖然稍稍遮蔽了視線,但他還是可以觀察到外面的情況。
跟昨天一樣,她整晚周旋在客人之間,以她優雅的氣質及高尚的談吐收服那些客人。
在她與客人互動時,觀不見一絲的輕浮或是邪狎,她媚而不艷,一言一行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也恰如其分。
當然,她如此高格調的經營所吸引來的客人,也都有著相當的水準跟質感。
他慶幸自己看見的是這樣的她,而不是一個靠著媚態及輕悅言語誘惑及討好男人的酒吧女老板。
「各位來賓,」這時,前頭的鋼琴演奏台傳來琴師的聲音,「今天我們美麗的老板綾姊,要為大家獻唱一首歌曲。」
「大家晚安。」鄭綾站在鋼琴邊,姿態嫵媚而優雅,「流星。」
她話不多說,只報上了歌名,然後琴師便開始了前奏。
鄭綾以她那幽沉滄桑的聲線唱著這首帶著淡淡愁緒的歌曲,只幾句便輕易的攫住了眾人的耳朵。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店里唱歌,但其實也不常見。
曲畢,賓客們沒有大聲的喧嘩喝采,只有持續了約莫一分鐘的掌聲。
鄭綾下了演奏台,直接來到森一騎的包廂里。
「老板娘的歌聲真動人。」他給予她衷心的贊美。
「謝謝。」鄭綾溫柔一笑,「這首歌是為你唱的。」
他微怔。為他而唱?她想起什麼了嗎?
「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
征得他的允可,鄭綾坐了下來。
「今天再看到森先生,我其實很高興。」她看著他,淡淡的說道:「雖然我們只有兩面之緣,但不知道為什麼,對你,我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眉心一擰,心情小小的激動起來。
似曾相識?他們不只似曾相識,他多想告訴她「我是你兒子」,但他不確定這是明智之舉,還是愚不可及的沖動?
如今的她,也許已經有了全新的人生跟生活,他的出現會否影響她平靜的生活呢?
「大概是因為你也姓森吧。」她說:「雖然森這個姓在日本還算常見,但听見你姓森時,我的心還是波動了一下……」她眼底閃過一抹愁緒,然後尷尬地道歉,「真抱歉,也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不。」他直視著她,「我喜歡听故事,我母親她、她在我小的時候,常講床邊故事哄我入睡。」
她微怔,不知想起什麼,黑眸深處有著復雜的情緒。
「我的故事可不是溫馨可愛的童話故事,而是令人感到哀愁遺憾的往事……」
她幽幽地說道︰「在日本,有個我一直放不下的人。」
「情人?」
她搖頭一笑,「兒子。」
聞言,他胸口一緊。她放不下他?那麼……她當初為什麼離開?
「我十八歲時經由介紹到日本去當駐唱歌手,在當時上班的店里認識了一位年輕商人,我們很快的被彼此吸引並相戀……」她輕聲一嘆,「不到幾個月時間,我懷孕了,他的父母雖不能接受我,卻因為我已經懷了他家的骨肉,因此勉為其難的同意我們結婚。
「不久,我為夫家生下一個兒子,但在夫家依然得不到任何的尊重及呵護,因為不希望曾經在酒店當小歌星的媳婦,成為別人茶余飯後的八卦話題,我的公婆及丈夫幾乎不讓我露面我就這樣過了形同被軟禁般的生活長達五年,直到我發現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
听見這些他不曾听過的故事,森一騎的胸口一陣一陣的刺痛著。
爺爺女乃女乃總是在他面前評論著他的母親,並告誡他將來要娶個清白高尚的女孩子,他們不承認他母親曾經存在的事實,也不希望他對母親再有任何的期待及思念。
幸好他從沒忘記記憶里的母親,也沒變成一個因怨恨母親而性格扭曲的偏激份子。
「後來,我簽字離婚,離開夫家,回到台灣,從此就沒再見過我的兒子。」
「為什麼?你不曾回去看過他嗎?」
「我試過,但無功而返。」她蹙眉苦笑,「前夫家是有頭有臉、有錢有勢的望族,他們不讓我見兒子,而我也斗不過他們……我想,我兒子一定很恨我吧?」說著,她悵然一嘆,眼尾泛著淚光。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又抬起低垂的眼驗,歉然的看著他,「真抱歉,跟你說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你兒子並不恨你。」他說。
她微楞,疑惑的看著他。
「我想……你的兒子應該記得你曾經那麼的愛他。」
鄭綾眼眶一熱,淚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轉來。見識過人生的大風大浪,她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更不會輕易的就讓情緒激動或失控。
但不知怎的,她竟在僅見過兩次面的他面前︰
「老板娘,你現在有家庭嗎?」他問。
「嗯。」鄭綾誠實以告,「三十五歲時,我認識了現在的丈夫。」
「小孩呢?」
「他跟前妻有兩個孩子,我把他們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所以沒再生育。」
「那麼……你現在很幸福吧?」森一騎深深的注視著她。
迎上他的眸子,鄭綾心頭一撼。
「知道你現在很幸福,我相信你兒子也會為你感到高興……」
「森先生,」鄭綾眼里淚光閃閃,「非常謝謝你對我說了這些話,你的話讓人覺得好溫暖……」
森一騎勾唇一笑,「很高興能安慰到你。」
鄭綾不禁感到有些難為情,「唉,你瞧我真是失態,我看我得先去補個妝……待會兒再聊了。」說罷,她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而在她離開的同時,森一騎的眼楮眨也不眨的凝視著她的身影。
夠了,知道她至今還懸念著他,也算解了他多年來的心結。
如今的她,已經有了美好的歸宿及幸福的人生,身為兒子的他,也樂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給予她祝福。
他起身走向櫃台結帳,然後依依不舍卻又滿足欣慰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