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皜听著宮雪霓悠揚的歌聲,心中不由得一緊。他多希望能夠不要當個獨醒人,只要保有現有時光,不懷千歲憂,只是宮中的爾虞我詐不足為外人道,他厭惡得想要逃開,卻因體內流著的血脈,縱使不願卻也得留下來。
等歌聲停歇,他听到她口中傳來幽幽的一聲嘆息。
他走到她身後,柔聲說道︰「你爹是宮家鏢局的當家,對吧?」
听到身後的聲響,宮雪霓握著琴的手一緊,猛然一回頭,正好對上于皜一雙清亮的眸子。
四目相接的瞬間,有一股心潮涌動,她用力的吞咽下梗在喉中的一口氣,「你……認出他了?!」
于皜輕點著頭,目光須臾不離她身上。
她站起身,神色難掩焦慮,「那你可有跟他說,你是——」
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你交代不準提,所以我忍下不提……只是為什麼不能提?難道——他恨我?!」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不知道親爹是誰,就愛跟在宮當家身旁打轉,宮當家也把他當親生子一般疼愛。
對宮斯雲小小年紀的于皜有著一份說不出口的孺慕之情,縱使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但他依然記得在宮家鏢局時的自在快樂,只是那快樂就像一場春夢似的,他來不及品嘗,便消失在生命之中。
宮雪霓凝望著他臉上淡淡的哀愁,心頭似乎也壓上一塊大石頭,「我爹是恨,但他不是恨你,只是恨那些令宮家家破人亡的人,我們根本不清楚當年到底做錯了什麼事,不過收留了一對可憐的母子,最後卻……當年要不是收留了你們,或許今日宮家會有著不同的局面,我娘或許還活著,宮家依然一片和樂,所以我爹心中有恨。
若你是我爹,心中也會有恨有怨吧!」
于皜眼底一黯,這點他無法反駁,一片好意最後卻換來滅門的悲劇,任誰也無法接受。
一股莫名的復雜情緒縈繞在心頭,他平靜的開口,對她許下承諾,「宮家對我與母妃有著如海一樣深的恩情,有朝一日,本王定還宮當家一個公道。」
她的嘴角揚起了一個弧度,「好!我會擦亮眼楮,等著看這份遲來的公道。」
「你一定等得到,只是——」他低聲問道︰「你呢?你恨我嗎?」
「若恨你就不會救你。」她幾乎是沒有思索就回答出來。
听到她的回答,他深深吸了口氣,莫名的感到一陣輕松,「我還以為我害你家破人亡,你也恨我。」
她不懂他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那個時候他們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大人的世界他們不懂也不願去懂。她記得他,記得他疼她、憐她的一切,至于其他,她不想理會。
「我不恨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專注的看著他。
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眸子,于皜有一股說不出的情感在心頭,「雖然當年我年紀尚幼,但我記得宮當家並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宮雪霓。」
她梗住了聲,說不出話,猛然將自己的手收回,但是他反手握住她的,沒讓她逃開。
「泥兒——不是泥巴的泥,而是霓裳羽衣曲的霓,對吧?」
「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她低語著,「不論是泥兒還是雪霓都不重要。」
「怎會不重要?」他的語氣轉為嚴厲,「你該告訴我!」
「縱使說了又如何?」宮雪霓反問,「王爺你該走上一條最正確的路,你要娶侯爺之女,娶一個對你的將來有所幫助的妻子,最終坐在金鑾殿之上,手握絕對的權力,解決腐敗、舞弊問題,威風八面的替宮家報仇,還天下蒼生一個公道,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一番話說得識大體、顧大局,他漆黑的眸子閃著亮光望進她眸底深處,感慨萬千。
「難道,」看著她平靜的臉龐,「沒了選擇嗎?」
「沒得選擇了。」她退了一步,說完這句話時,她在他的眼中看見一抹脆弱一閃而過,「王爺。」
沒得選擇了……難道這就是他們的結局?!
于皜與宮雪霓四目相接,他明白,此時此刻自己什麼都不能說,否則他可能會放下一切,只求與她做對平凡的夫妻。
兩人對視許久都沒有說話,決定好的事情已回不了頭,他終究得迎娶費態文的千金為妃,而霓兒只能是霓兒……
這間房里最顯眼的是那張華麗的百寶床,床上鋪著喜氣的大紅毯,繡花緞被,四周掛滿各色香包,擺放玉雕花薰,布置得香氣襲人且十分溫馨。
宮雪霓站在房里,覺得自己跟這里格格不入,但又無法邁開步伐離開。
于皜要成親了——這是他不得不為之事,可她的心還是止不住的發疼。
這些日子,她盡可能的躲著他,他跟著他舅父到破廟來找她爹時,她也是躲著他。
她在廟外的角落彈著七弦琴,哼唱那些曲兒,她知道,他會听進耳里,這是他們之間的距離,明明近在咫尺卻像是相隔萬里。
今日,她爹要給于皜送封信,但每個人都各有各的事,只好由她送來,忐忑了半天,到了府里才知道他不在,這個結果她不知道該失望還是該松口氣。
嬤嬤自從知道她是宮家鏢局那個小小姐時,對她非常疼愛,一看到她就硬是拉著她說話,還要她進新房里看看,剛陪她走進房,就被個丫鬟請到前頭去不知要打理什麼事情,留下她一個人打量這些貴氣逼人的擺設。
只是看了又如何,這片熱鬧不屬于她,而是屬于于皜與另一個女人——費府一家浩浩蕩蕩在數日前來到,費家小姐帶來百匹良駒、百名僕役、百箱陪嫁的妝奩。
這豐厚的嫁妝,進城之時引起大大的轟動,這可是熱河這幾年來最熱鬧的大事。
或許他是去見費家小姐吧?這個想法使她心頭又加深了幾分難過。
她的頭一撇,看著擺在一旁的銅鏡,里頭映出一張髒兮兮的臉,這是她——讓人不屑一顧的小乞兒。她不自覺的用手背擦了下臉頰,突然想起那日在大街上,看到眾人口中贊譽有加的費家千金,她莫名的對自己這張髒兮兮的臉感到生氣……
一旁的陶盆里有著撒滿花瓣,散發著花香的清水,她忽然涌起一股沖動,想要洗去臉上的髒污,水很冷,凍僵了她的手,但是她毫無所覺,臉上卻有溫熱的感覺,是她的淚無聲滑落……
「水冷,你該叫人加些熱水。」
听到身後的聲音,宮雪霓的身軀一僵,她一點都不希望他看到她淚水盈盈的眼楮。
急忙挺直身子,她用力的以袖口一抹,轉身就見到于皜偉岸的身軀挺立在她面前,如此靠近,令她的心跳加速起來。
于皜手中拿著絲帕,輕柔的為她擦去臉上的水珠,他溫柔的動作讓她忘了閃躲,只是呆楞的望著他。
「你果然有張漂亮的臉。」他的口氣一派輕松,眼神卻認真嚴肅。
他的話使她猛然回過神,搶過他手中的絲帕,不讓他踫她,身子一側,閃過他就要往房門的方向而去,「失禮了,這不是我該進來的地方!」
他的長手一伸拉住了她,「從今爾後,王府內外沒有你不該來的地方。」
她該頭也不回的離開,但是他的溫柔透過她手臂傳到她的身上,使她怎麼也無法邁開步伐。
「這幾日京城會來些人,他們都是外公之前的舊部屬。」他輕聲的對她說道,「我已經派人將衣物等物事送去破廟,你回去之後,與衛華他們都換上,隨他們一起來王府,我要替你們引見。」
宮雪霓的眼神一斂,對他的話沒有太大的反應。
她相信衛華他們對見那些皇親國戚沒太大的興趣,只是因為他爹決定要跟于皜合作,他們縱使不以為然也會乖乖照做。
「怎麼不說話?」于皜專注的看著她,「怪我嗎?」
他這麼一問,她整個人怔住了,猛然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
「沒怪你。」她的話語沒有遲疑,「從沒怪過你。」
她的話使他嘴角一揚,心中卻好似有針在刺,這一生,他從未如此難受過,看著她紅紅的雙眸,他心一揪,不想傷害她,最終卻還是傷了她。
他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想要承諾她一切都會沒事,但他懷疑自己說出的話是否能夠兌現——承諾兩個字,說穿了不是為了保障未來,而是對現在提供片刻安慰。
「你去見過費家小姐了嗎?」她不想問,但是他靠得那麼近,令她忍不住開了口。
于皜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沒。」
「你該見見她。」她難掩矛盾的說︰「我在街上見過,雖然遠遠的,但看得出來是個大美人……」
听到這個,于皜還是沒啥熱情,成這個親不過是各取所需的權宜之計,人美不美壓根不在他的考量之中。「若要我說,你比她美多了。」
宮雪霓確實是個美人,洗淨臉後,可見柔美的五官,肌膚如雪,唇不點而紅。
他的贊美讓她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瞧你油腔滑調的!不听你說了,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一緊,舍不得放。
她抬頭看著他,不經意的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傷心脆弱,心抽痛了一下。
他要成親了,他們不該再牽扯在一起,盡管他們壓根控制不住彼此的心。
他伸出手將她攬進懷里,她沒有掙扎,只是靜靜的窩在他的懷中。
這是她與他最貼近的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的身子緊緊的貼住他,讓暖流在周身流動,听著彼此的心跳,暫時不想除了兩人以外的世界。
「王爺,」嬤嬤有禮的站在門外,柔聲說道︰「費家小姐求見。」
宮雪霓的身子一僵,從他懷中退開,轉頭看著門外的嬤嬤,只見她臉上一片慈祥,有著體諒。
于皜的手輕捏了下宮雪霓的鼻子,「拜你金口所賜,那費家小姐竟然自個兒跑來了。」
「去見她吧!」宮雪霓表現出不在乎的樣子,不讓他看見內心的掙扎。
「等我!」他握了下她的手,「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不——」
他輕搖了下頭,語氣輕柔但堅持,「等我!」
宮雪霓只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