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Z小姐,是三個月前的事。
Z小姐總是準時在每個星期六中午的十一點十五分,走進這間名為「初秋」的復合式咖啡廳里,坐在桌號Z,最靠近角落的座位,就在他慣坐的那張桌子斜對面。
隨手一紮的長直發,不論天氣暖涼,臉上總是戴著的復古式雷朋大眼鏡,與脖子上圍著拉高得幾乎想掩住口鼻的大圍巾……她總是身著長袖外套與長牛仔褲,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
何楚墨曾經從這身不合宜的裝扮猜想,她或許是個不願身分曝光的女明星。
但是,當Z小姐為了用餐,卸下她的眼鏡與圍巾這些想遮掩她外貌的配備時,何楚墨便知道自己錯了。
她不是任何一個女明星,卻比任何一個女明星更耀眼。
完美的膚質與臉型、小巧挺直的鼻梁、光潤細致的下巴、豐潤厚實的雙唇……最顯眼的是,她瓖嵌在臉龐上的那雙麗眸既黑且沈,帶著奇異的光澤與透亮,深邃燦亮得惹人注目,令人想稍稍移開目光都不成。
她的雙眼令他想起職場上前輩曾贈送給他的,據說能夠助正財與帶來身體健康的一串墨晶手鏈。
很明艷,太過艷麗,她明明沒有化妝,卻令他聯想到化妝品看板上代言大紅色唇膏或唇蜜的那類型光彩奪目女藝人。
於是,這周也是如此,當Z小姐走到櫃台前點餐時,那些原本只敢往角落偷覷的眼光便瞬間大膽起來,往她身上大瞧特瞧個過癮。
難怪她要坐在最角落,難怪她要弄些欲蓋彌彰的裝扮,或許,Z小姐直接戴個面具出門,也會比她月兌下了面具之後低調?
何楚墨想,若是她身邊沒有帶著個孩子,她得到的關注眸光甚至會比現在得到的還要多上許多。
「瑪瑪、饅饅、麻麻……」一如往常,當Z小姐點完餐回到座位上時,坐在兒童餐椅上,興高采烈正玩著彩色塑膠餐具與杯盤的稚女敕女女圭女圭,用柔軟的童音嚷了一長串听不出究竟是「媽媽」還是「饅饅」的單音。
「盼盼,我知道你很餓,我等等會讓你吃一些餐前面包,喝一點葡萄柚汁,但是,你也別淨沖著我叫媽啊。」Z小姐愉快地笑了起來,又說︰「盼盼,我是阿姨,來,叫姨,姨——」正確且清晰的作出嘴形。
一歲左右的小女孩格格笑,拿著湯匙在空中胡亂揮舞,嘴里還是持續發出一連串難以分辨的發音。
瑪瑪?饅饅?麻麻?
究竟是長輩逗弄孩子吃東西時喜歡用的「饅饅」?還是「媽媽」?
小女孩是用來表示自己餓了想吃東西?還是在叫美得驚人的Z小姐「媽」?
何楚墨心中略感疑問,但Z小姐急忙糾正小女孩稱謂的態度,與他的工作直覺幾乎令他想也不想便猜是後者。
他是一名公職人員,目前在社會局服務,負責的是婦女福利與單親家庭的部分。
而他之所以坐在「初秋」里,是因為獨住的他平日早睡早起,周末上午難得睡得晚,沒心思準備早餐,於是養成了在住所附近的咖啡廳一次解決早午餐的習慣。
於是,便同時開始了他對Z小姐若有似無的觀察。
最開始,Z小姐只是那身在微涼時節里毫不協調的厚重裝扮吸引他多望了幾眼罷了。後來,真正令他關注的,卻是Z小姐與那位形影不離的小女孩之間的互動。
是單親媽媽吧?他想,而且是有口難言的那一種,何楚墨如此猜測。
他心里清楚,現代社會雖然講究女男平等,但是婦女們其實不論在家庭里或是在職場上,多半還是居於弱勢。尤其,當女人還是一個需要獨立扶養孩子的年輕單親媽媽之時,讓孩子叫自己阿姨,真的會比孩子叫自己母親來得方便許多。
像Z小姐這樣的個案,他委實接觸過不少。
但,又能如何呢?他因著工作遇到的不完美家庭已經夠多了,他沒有余力在下班後還得關心另一對母女過得好不好。
將心思拉回至眼前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上,低頭繼續用餐與消化公務,直到離開「初秋」前,何楚墨都沒有發覺Z小姐與她的女兒已經早他一步消失在咖啡廳里。
他是有些訝異會在「初秋」旁的小巷子里遇見她們母女倆。
Z小姐與小女孩兩人趴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不知道在某輛轎車底下探看著什麼。
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何楚墨走到她們身後一瞧,這才發現兩人原來目不轉楮、滿心期待地望著躲在車底下的一團綿軟物體。
這身形與毛色……約莫是小貓吧?
不過就是只貓,她們兩人竟然等待期盼得像在探看什麼稀世珍寶,何楚墨唇角微勾,隱約感到有幾分滑稽。
正想舉步離開,沒想到在車底龜縮了大半天的小貓,忽地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跑出來,迅捷地掠過她們母女眼前,跳上汽車引擎蓋,又跳上磚牆,把她們兩人嚇了好大一跳,跌坐在雨後水泥地的一灘水窪上。
Z小姐沒有發現何楚墨就站在她們身後,只顧著逕自拉起女兒察看。
「哎喲,盼盼,我的褲子好濕,一定都髒了,你的呢?我看看……哇啊!你竟然連尿布都黑了,哈哈哈!」她攏了攏小女孩的洋裝,一邊大笑,一邊仔仔細細檢查她頭臉手腳,慶幸小女孩的身上沒有擦傷。
方才嚇了一跳的小女孩眼眶含淚,楚楚可憐外加一臉委屈,撲上前去向放聲大笑的沒天良母親討抱抱。
「啊!你的手都是泥巴水,你還擦在我身上……」低頭看向衣服上的兩個小黑掌印。「可惡,我也要弄髒你的!」更用力的回抱小人,幼稚地在小衣服上留下兩團大大黑漬。
「哇啊,你連我的臉都抹黑了……」一大一小拍來打去,就這麼在路邊玩了起來,最後扭抱嘻笑成一團。
這麼愉快啊?連讓小孩喚自己一聲「媽」都不成,卻還能這麼樂觀與開心?
弄不明白心里是敬佩她多,還是覺得她可悲多?何楚墨想也沒多想,便從公事包里拿出手帕與濕紙巾遞了過去。
「啊?」佟海音愣了一愣,垂眸傻傻地望著何楚墨遞來的物品,想起應該道謝的時候,他已經跨步離開。
「先生、先生……」那道遠揚背影明明听見她喚了幾聲,腳步依然疾行未停。
呃?居然就這麼走了?
佟海音一頭霧水地看著被強迫塞進掌心的手帕與濕紙巾,有些哭笑不得。
其實,這些東西,她包包里明明也都有啊,她只是還想再玩一下嘛……
既然,他是一片好意,那停下來听她道個謝,應該也不為過吧?走這麼急干麼啊?真是的……
算了,佟海音將何楚墨遞來的手帕收進包包里,拿出自己的濕紙巾為盼盼拭淨臉上、身上的污痕。
下周拿到「初秋」去給他吧,若是他沒來,請店長轉交給他也成。
她記得這個男人。
他是「初秋」的常客,他總是比她早到,總是習慣坐在同一張桌子,五官疏朗清俊,蓬松的頭發弧度十分自然,端正面龐也看來極為斯文舒心。
他總是穿著POLO衫、立領襯衫或是休閑褲,這些略微休閑、非正式的衣著,但搭配在他身上,卻總令人感覺絲毫都不休閑,甚至還有幾分拘謹。
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淡漠優雅的氣質,臉上神情始終冷靜淡然,帶著些許距離感,就像周遭的事物全然提不起他興致的模樣。
雖然不是那種男模或明星般搶眼的長相,但那周身俊逸爾雅的氣質也足夠教人印象深刻了。
佟海音還記得,他總是尚未用完餐點,便迫不及待地使用起筆記型電腦,或是整理起手邊的資料,直到她們離開餐廳前,都不會將頭抬起來隨處看一眼。
於是,她一直都當他是咖啡廳內的一幅背景,而且還是不太活動的那一種活動背景,卻沒想到,他今天竟然主動走過來,甚至還遞了手帕與濕紙巾給她,這真是令她受寵若驚……
「咿、姨、咿咿咿——」小女孩拉了拉佟海音的衣袖,像似對她的走神十分不滿地揮舞著小手臂,咕噥了一長串聲音。
某個單音令佟海音猛然回神。
「咦?盼盼,你叫我『姨』嗎?」
「咿、姨、姨姨姨——」小女孩眨著靈動大眼,繼續嘰哩咕嚕的下場為她換來了一個驚天動地幾乎勒死人的熱情擁抱。
「天哪,我好高興!盼盼你好棒,你會叫我了耶!姊听見了一定也超級高興的。」死命狂勒,一個重心不穩又跌坐在地上,摟著小女孩的燦亮笑顏卻好開心,完全不顧自己的牛仔褲都是黑漬。
「盼盼,你怎麼會這麼可愛?我好喜歡你喔,真是不想把你還給姊……你當我女兒好不好?」
「姨、咿咿咿——」鼓嘟嘟的臉頰跟努力擺動的小拳頭看起來像在抗議。
「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嘛!」佟海音愉快地笑了起來,捏了捏盼盼柔柔女敕女敕的小臉蛋。
「你放心啦!就算你答應了,姊跟姊夫也不可能同意的……盼盼,你很幸福喔,大家都好愛你。」佟海音起身,將外甥女抱到推車上,彎著身子為她扣安全帶。
「對了,盼盼,姊去南部拍戲拍了好幾天,你們母女倆這幾天都沒見到面,你一定很想姊吧?姊剛剛打電話來,說她下午就到台北了,你有沒有好高興?」盼盼是她二姊與二姊夫的孩子,全名叫做「顧盼」。
「瑪、麻麻——」小女孩好開心地咧嘴笑,眼神水汪汪地,滿臉期待,跟著叫了好幾聲,也不知道有沒有真正听懂。
真的是,好粉好女敕,手感好好的隻果臉,佟海音起身前忍不住又伸手多捏了盼盼粉頰幾下。
「這麼高興啊?那走吧,盼盼,我們趕快回家洗澡換衣服,洗香香等瑪麻,走嘍,出發!」
戴上雷朋大眼鏡,圍好圍巾,佟海音推著推車,一路唱著改編的兒歌,將外甥女蛇行推回家,惹出小女孩成串嬌軟笑聲。
兩人笑容燦亮亮的,被陽光暈烘得暖暖的。
不知為何,佇足在防火巷里,貪看著兩人走遠背影的何楚墨,雖然听不清楚母女兩人說些什麼,心里卻說不上為什麼地直發暖。
這些日子以來,他就這麼看著Z小姐,看著、看著,似乎越看越習慣,越看越容易被她牽動,想忘不能忘,想藏不能藏……
她遲到了。
整整三十分鐘零五秒,何楚墨原本以為她今天不會出現了。
一連串同樣的動作,推開「初秋」大門,將孩子從嬰兒車上抱起來,單手收起嬰兒車,向幫忙她把推車拿進咖啡廳來的侍者點頭道謝,然後將孩子放到餐椅上坐好,拿下墨鏡與圍巾,走到櫃台點餐。
與前幾次不同的,是她這次的腳步還沒回到Z號桌,便在他身旁停下。
「這個……先生,上次謝謝你。」佟海音將何楚墨上次留給她的手帕與濕紙巾遞到他眼前,附送了一枚清甜笑容。
「不謝。」何楚墨收下她遞來的物品,首次與她四目相對。
墨色深濃的眼神,深不見底,蘊含靈秀光芒,彷佛稍有不慎,便會卷入那兩潭黑色漩渦……心驚跳了一下,掩住那份暗涌,將視線從她臉上別開,平靜無瀾地回到桌上早報。
「……」就這樣?真的是,惜字如金哪,佟海音無奈地想。
也好,她本來也就不善交際,若是寡言先生與她再多攀談個兩句,她恐怕也不知道該回些什麼話。
瞧,她連現在該找些什麼話題化解這份尷尬都不曉得。
或許,便是因為對人際關系如此笨拙的原因,才會令她近年來一直窩在家里經營網路生意?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適應群體生活,不論在公司行號里上班,或是留在校園里繼續深造,都沒有比她能夠在家里獨立經營一份雖餓不死人,卻也無法大富大貴的小生意好。
「手帕我洗過了,謝謝你。」離去前,佟海音又補了一句。
「嗯。」何楚墨連頭也沒抬,僅是對著報紙微微頷首。不能直視她,她的眸光太危險……腦海中的某道聲音如此提醒他。
唔,辭窮……找不到話聊就算了,她本就不是熱情的人,佟海音聳了聳肩,旋身準備走回座位。
才這麼一會兒的光景,從她身後卻傳來一陣細碎快速的腳步聲,她還沒回首,一句極有魄力與氣勢的女子口白便在她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響起——
「總算被我找到了!你!就是你!」
什麼?誰啊?佟海音疑惑回首,視線對上一張素不相識的女子臉龐。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要臉?我剛剛都看見了!你快說,你拿什麼東西給我老公,你跟我老公又是什麼關系?!」
誰不要臉?她認識她嗎?
佟海音疑惑地東瞧西看,確認前後左右都沒有別人,眼前的女子的確是正與她說話之後,不解地問︰「你和我說話嗎?你老公是誰?」
第三者?介入別人家庭?這是她要女兒不能喚自己「媽媽」的原因嗎?
何楚墨微微揚眸,睞了睞正朝佟海音破口大罵的女子一眼,從女子對白中仔細推敲。
沒想到佟海音還沒來得及問出什麼,另一串更急更快,沖進咖啡廳里的腳步聲瞬間為她揭曉了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