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一點一滴地說著,燕行愈听,心頭愈擰,先不說泥娃對他展露的笑容少了些許溫暖,連帶替他介紹春松居里的大小事,都不像從前,總會交雜她曾發生過的故事,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的希冀,他全听不到了。
「泥娃,帶新人呀?長得一表人才,身形挺拔俊俏,當跑堂會不會太可惜了點?你們鳳管事在哪兒?我跟他說說看能不能讓這位小哥跟我做木工。」
「趙大哥,你誤會了,這位是我們鳳管事倚重的武師,燕行,他武藝高超,怎麼可能委屈他當跑堂呢?」泥娃喚來最近的跑堂替趙大哥添茶水,斡旋寒暄,分寸拿捏得極好。
燕行有些吃味,在師叔的調|教之下,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變了一個人不打緊,她是成長、是進步,他該為她高興才是,只是對他的態度與尋常人無異,難道他真遲了?她已經放下了當年對他所有的情感了嗎?
「武師?嗝……以前我們就建議鳳管事重新找名武師,我鐵槌毛遂自薦,他連……連用都不用我!好……我就要看看他請的武師……身手有沒有比我好!」
突然右邊攻來一名手持酒瓶、但目光炯亮的男子,往燕行撲來,泥娃倒抽一口涼氣,竟然下意識想推開燕行,沖到他身邊替他擋下攻勢。
泥娃……燕行像是注入了水源的枯田,逐漸生氣勃發,他半個旋身將泥娃護入懷中,單手輕輕一扣一推,就將來人的酒瓶扣下,將他推離了四、五步遠。
「好身手!」在場的人無一不鼓掌叫好,鐵槌面子哪里掛得住?隨手抄起盤子、杯子就往燕行身上砸,眼前攻勢——被擋下,燕行愈走愈近,情急之下,鐵槌竟將牆角堆棧的酒壇砸破,將破陶片射向燕行。
燕行徒手接住,劃出些微血絲,若是天天有人借酒裝瘋,甚至仗武欺人,春松居前後四個樓閣,他必定分身乏術。
「春松居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燕行一把握起軟坐在地的鐵槌,目光如炬灼燒,不容旁人質疑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敢騷擾春松居里的人,不管你是熟客或是鳳師叔的舊識,我絕對讓你用泅的離開春松居,順道泡水清醒清醒。」
銅安城里誰不知道春松居就蓋在湖上,湖深又廣,能同時航行數十艘畫舫,先不論扔下湖的人會不會泅水,光是落湖就夠引人側目,更別說爬上岸時,有多少對目光注視著一舉一動,丟人呀!
「撲哧!」濕娃忍俊不禁,掩嘴偷笑,還以為只有鳳大哥才想得出這種折磨人的招式,原來燕行也不遑多讓。
「我……我知道了,您大人有大量,這回就別跟我計較了唄!」真丟人,以後他哪有臉上春松居喝茶、飲酒、听曲呢?
「這回放過你,有誰會信服我說的話?」此時是建立威信最好的時機,等旁人多熟識他一分,勢必得在人情上多退讓一寸,燕行往鐵槌懷里塞了個空酒壇,「你,還算有底子,抱壇到牆邊扎馬步,足兩刻鐘才能放下,去!」
鐵槌本想大聲斥責且拒絕,但一對上燕行炯炯有神、如獵鷹銳利的雙眸,除了點頭稱是,硬著頭皮抱壇扎馬步外,完全不敢吭聲,從猛虎變病貓才一瞬間的事。
「有驚擾各位之處,請多包涵。」燕行拱手示意後,彎身收拾殘局。
「等等!」泥娃喝聲阻止,拉過他帶傷的手掌,取出隨身羅帕替他包扎,「你忘了手上還有傷嗎?皮粗肉厚也不能這樣糟蹋。」
「破皮而已,小事。」從小習武,身上大大小小傷痕錯布,這傷根本不值一曬,泥娃是小題大作了,不過這舉動還挺令人窩心的。
燕行目光不自覺放柔,低頭處理傷勢的泥娃錯過了能一窺他情感流露的機會,然而在旁認識泥娃己久的熟客們,看見燕行前後驟變的神色,怎能不臆測兩人之間可能流轉的情愫呢?
「只有你們男人才會覺得是小事。」希望他回青玉門這兩年,沒受什麼傷才好,「好了。記住,盡量別把你教弟子那套用在春松居的客人上,畢竟我們開店做生意,首重和氣生財,你初來乍到又鋒芒畢露,小心旁人中傷,對你沒好處的——」
泥娃小聲說著,一提眸,忽見燕行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笑,頃刻間要交代的事,一個字都記不得了。
「你真的成長不少,看來,我也得加把勁。」並重他與泥娃在潛龍鎮中那段共同的回憶,就算他把當時的氛圍重新找了回來,拾回泥娃對他的用心,不能匹配上此刻的她,也只有被舍棄一途。
他終能明白泥娃長久以來從不停歇、努力不懈的真正原因了。
因為她不想被拋下,而如今嚴重落後的人,是他。
「嗯,你認真努力,鳳大哥不會虧待你的。」泥娃點了點頭,能天天瞧見他,知道他吃飽穿暖、無病無痛就夠了,她不敢多作妄想奢求。
要的愈多,失落就愈大,她受傷到怕了,只能把希望降到最小,幾近于無。
她已經禁不起連番折騰了。
入夜後,月隱星疏,春松居四大樓閣僅剩春撥樓尚有燈火人聲,冬藏院十口爐灶只維持四口,夏培館及秋收台皆上鎖隔離在煙囂之外。
先前有賊人入侵,險些壞了舞姬名譽,加上入宿夏培館的客人非富即貴,為了安全起見,若無房號牌碼,並由掌台帶領,均不得入內。
泥娃鎖好了夏培館及秋收台前後兩門,便將鑰匙交給燕行。
「入夜後,只要注意有無宵小入侵夏培館及秋收台即可,前頭的事,你就不用煩惱了,不少衙役為了多賺些錢,來我們這里引差事,有他們照看,沒問題的。」做久了,習慣了,都忘了春松居有多少件事情要忙、要注意,講到都過了她休息時間,才急急忙忙找上鳳大哥,問清楚要將燕行安排在哪間房。
「師叔茶館人多業大,為何不肯多納武師?」平常就身強力壯的跑堂兼著做,正式掛名武師的就他一人,盡管師叔武藝超群,總有無法分身的時候吧?
「納過,生了內賊,差點壞了幾名舞姬的清譽。」那時常和官府來往,鳳大哥不在,溫姊姊就要她出馬代表,春松居氣氛低迷了好一陣子,也才有機會與衙役接觸,「從那次後,除了由外地聘回的師傅外,連跑堂都不準進入秋收台,幸好都是城內,或鄰村、鄰縣的在地人,不然在銅安租房買房,費用可高了。」
「既然如此,為何敢將鑰匙交子我?」只要教他守好通往夏培館的回廊,就能同時看管秋收台,無須給他鑰匙。
「我相信你的為人,鳳大哥也是,所以,別再責怪你自己了,我不知道你跟他們之間發生什麼樣的事,既然他們說出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的話,就表示他們真的不介意了。」今天與鳳大哥擦身幾次,燕行就算藏得再好,還是能感受出他濃到無法化開的歉意,真的讓她不舍。
「我知道,師叔一向寬宏大量,不拘小節,只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尤其在回青玉門這兩年,我更是自責。」燕行將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大略地說了一遍。
回到青玉門重新教導弟子,培育新任掌門的這兩年,他才知道當年的自己究竟有多慘無人道,累得師叔苦受五年牢獄之災,日夜面對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折磨,相較之下,他還知道泥娃的下落,也明白師叔絕對不會虧待她一絲一毫,可是他依舊止不住如涌泉般的掛懷。
從小受師門燻陶,從來不覺得青玉門虛靜得令人害怕,他甚至無法諒解有幸得師祖真傳的鳳歧師叔,為何鮮少回門走踏、祭祖拜師?直到他踏出那塊地方,認識了時不時像黃鶯啼嚷般的泥娃,習慣了她在身邊,接納了她的活潑,知悉了她的堅強後,回到氣氛嚴謹,說一不二的師門,他真的……會想她,很想很想。
他動過不少次拋下師門的一切,飛奔到銅安找她的念頭,她若要回潛龍鎮,他們就一起回去,如果她要留在銅安討生活,他一樣相隨,無怨無悔,但總在弟子一聲「夙劍掌門」的責任下,不斷地打消念頭,也讓他想起泥娃時,總是伴隨自責難受。
「……任誰在你的立場,都會做同樣的事,你已經處理得很好了。」泥娃抿唇,思考了一會兒後,素手搭上他的臂膀,輕輕地拍了幾下,「現在鳳大哥跟溫姊姊過得很好,你該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過好,學著放下吧,這樣才會海闊天空。」
這句話,她也該對自己說,燕行才來銅安一天,她本以為綁好的心,卻像是紙扎遇水一樣,全毀了。
「我不能丟下差事只關照你一個人,明天你得邊上工邊學習,會比較辛苦些,等會兒記得早點休息。」泥娃領著燕行走住秋收台,入內右邊第一間就是安排給他的房間,「二樓以上都是姑娘家,除非必要,盡量別上樓打擾,你休息吧,我先離開了。」
「等等,晚了,我送你回去。」縱然銅安夜里多處不熄燈,泥娃只身一人仍然有危險。
「我就住樓上,不必送了。」泥娃頓了一下,回身辭謝,她似乎是頭一人由跑堂做起來,就一路住在春松居內的雇工。
「銅安地價再貴,你這兩年來應該也掙夠錢買地蓋屋了吧?」連他一名新上任的武師都有十來兩的月俸,更何況已經升上大掌台的她?加上她之前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夠了吧?不夠,師叔鐵定會幫忙的不是?
「不了,省得日後要走,還得費神處理。」她這朵浮萍下一站會飄流到何處,何時會有洪流再次改變她人生的方向,都還是未如數,除了過一天是一天,累積應對改變的能力之外,她根本不敢作任何重大的決定。
「晚了,我回房歇息了。」
泥娃淡然一笑,隨即隱沒在門扉後方,相較于燕行如翻江倒海的驚愕,她的神情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還記得當泥娃說出想要買地蓋房子的願望時,眼里飛揚的色彩是多麼炫目,手舞足蹈的模樣也滿是勢在必得的決心。
都怪他不好,他明明知道泥娃遭養父母舍棄,為何要再次對她做出同樣的事?
「燕行,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做對一件事?」
他這輩子,能不能別再有無法挽回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