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泥娃倚在門邊,听到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後,偷偷地開了條縫,見原杜燕行所站的位置上已經沒人,才又悄聲出來,想目送他離開。
「我真是傻蛋,阿行能高來飛去,還會浪費時間烏龜爬嗎?」她走到街上左看右看,哪里有他的行蹤?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多希望能在他身邊再多待幾刻鐘。
不管怎樣,今天就是結束了。
泥娃拖著像上了鐵鐐的步伐踱回客棧,早點梳洗,早點就寢,早點迎接明天的龍虎會,如果一早睜開眼就能看見阿行,那該有多好呢?現在只能賭賭運氣,看能不能夢見他了。
「姑娘,請留步。」一名陌生且身著華服的男子喚住了泥娃,「請問這間客棧有營業嗎?我們夫妻想投宿幾晚,游歷聞名天下的龍虎會。」
龍虎會是有些名氣,名聞天下就言這其實了,至少在她還沒有來潛龍
鎮之前,就從沒听過,泥娃雙手搭在門上,回頭揚起平時與客人應對的燦爛笑容,「不好意思,我們這七天歇業,怕是不能招待——兩位貴客。」
慘慘慘,她才十八歲記性就不好了嗎?不是說要收斂、要注意,她怎麼直接招呼起男主人呢?對方是對夫妻,她應該要避嫌,先招呼女主子才是啊!泥娃話說到一半,連忙對女方來人扭手而笑,實在不好意思,拜托拜托,千萬可別誤會!
不過說真的,這對夫妻男俊女俏,宛如畫中天仙,氣質更是出眾非凡,一身行頭所費不貲,隨便一只玉戒都能抵過她數月工資,非富即貴,亦所謂不能得罪。
「你笑起來真好看……哈,別緊張,我不會吃了你,要是隨便你笑幾下,我丈夫魂就跟你的了,這種用情不專的男人我也不屑要,送你我還會貼你錢。」女子嬌笑幾聲。
氣度不凡且雍容自信,全是泥娃夢寐以求的特點。
「蝶兒,你這麼說,對我就太不公平了,誰不知道我對你一片痴心可表天地,萬物動容,你——」
「夠了,你要演,我明天在這里搭個戲棚子讓你慢慢唱。」她已經听到麻木,旁人可不一定能接受他動輒表天表地表萬物,瞧這小姑娘,震驚到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他是我丈夫,鳳岐,我姓溫,雙名尋蝶,我瞧你笑起來挺好看,很有我的緣,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泥娃,是這間客棧的小跑堂,兩位客官如果要住宿,可能要搭船到齊東城才有辦法,不過你們放心,到子時都還有渡船載客。」泥娃小心翼翼,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溫尋蝶所說的話,除了老板,她還沒遇過心胸大器能撐船的女子,會怕呢。
「你們這座小城真奇怪,廟宇不收香客,客棧暫不開業,平白無故放棄龍虎會這麼好的商機,一年不就賺這次盛會嗎?」鳳岐實在不解。
潛龍鎮地方小,只是兩座大城中,群居而起的邊境聚落,特色不多,難以發展,鎮內僅有一家客棧不難理解,卻在龍虎會期間讓客人吃閉門羹,他是大大不能理解。
「要我們夫妻齊東、潛龍來回渡船奔波,折騰人也不是這樣。」僅有他一人還可以,要他看蝶兒每天搭船來往,舍得嗎?「泥娃,你在地人比較清楚,這里有沒有房子要租或是要賣的?」
這麼大手筆?有錢人果然不一樣,她得省吃儉用好幾年才有辦法買塊什麼都沒有的空地而已耶……泥娃滿是羨慕的眼光,指著鎮東,有錢人家才住得起的地域。「我記得趙老爺前年蓋了新厝,舊居想賣但是沒人買得起,不妨考慮看看,不然現在想買房、租房,臨時也難找到人,大伙兒都出來逛龍虎會了。」
「好,多謝。「鳳岐拱手致意,帶著溫尋蝶,往鎮東走去。
「泥娃,有緣再會啦!」溫尋蝶回首向泥娃招手,她真的喜歡這個笑女圭女圭。
「再會,兩位路上小心。」唉,她又不是出來目送他們兩人的,她想看的是阿行呀……
天不從人願,方才那對夫妻長得再好看,都沒有阿行一半好。
泥娃關好客棧大門,上了鎖,也在心里落了道,好鎖住快要滿溢的哀傷。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才剛分手,想念就淹大水了嗎?
相思樹下
燕行如蜻蜓點水,躍上船頭,船身就著湖面原本的波動搖擺,不因他的舉動而起劇烈濤瀾,船上已然就寢熟睡的青玉門弟子,絲毫未覺他的接近。
「起來!」他略帶怒意地低闞,夙山師弟究竟是如何管教帶領底下的弟子?武藝已無當年一半精實,若他有心下手,甚至他們還不及張眼認清敵人,就已斷送性命,魂歸西天。
「誰?」兩人右手握劍跳起,劍尖出鞘對準燕行,「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認不得我嗎?」燕行略一側臉,一張俊美無儔、英氣逼人的臉孔映在皎潔月色下,衣袂鬢發隨風輕揚,連連飛動,宛如仙人臨世,空靈出塵。
「夙……夙劍掌門!」師兄連忙下跪,雙手平貼船板,上天總算听見他們的乞求!男兒淚潛然而落,情緒激動到全身顫抖,不能自己。「理召在此恭迎掌門!」
「掌門?!理宣在此恭迎掌門!」
「起來吧,我有要事相問。」燕行大略地將他听見的事說了一遍,想問清楚前因後果。
理召嘆了口氣,「太師父跟您離開師門後,師門武學精髓無人得以全盤領會,門派規模日漸凋零,夙山掌門武藝無法超群而立,遂而勾結外人盜挖聖山原礦,以財富利益鞏固自身地位,籠絡弟子自成派系,道德精神幾乎蕩然無存,我們勢單力薄,根本無力挽救頹勢,只能私下探訪您的下落,請您出面清理門戶。」
「是啊,這幾年夙山掌門一手遮天,順他者生,逆他者亡,搞得大伙兒烏煙瘴氣,苦不堪言!更有弟子求去不成,刎頸以求解月兌,我們幾個師兄弟才會偷偷四處走訪查探您的下落。」理宣為此大抱不平,痛批夙山。
「掌門,求您跟我們回去吧,再讓夙山掌門把持教權下去,先祖百年基業,就要斷送在我們手上了!求您了!」理召長跪不起,頭抵船板,就怕燕行拒絕。
「理宣也求您了!」
「我會現身,便是打算處理此事,不過,我還要再緩幾天。」至少等龍虎會結束再走,只是想起站在橋下,將滿月復悲傷硬吞而落卻不喊一聲苦的泥娃,他這一步,始終都難以跨出分毫。
「鳳來客樓」的蘇老板是會照顧她,就怕泥娃受了委屈,誰都不肯講,一個人默默承受,連掉淚都不肯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掌門,事不宜遲,夙山掌門還計劃修改門規戒律,大修宗祠門史,晚了就來不及了。」
「……赤手空拳回去,只會成為夙山的階下囚,我必須先掌握夙山犯罪的證據,才能讓他無話可說。」該處理的還是要處理,而他不敢保證事情落幕後,還會回來潛龍鎮定居,就怕泥娃得知後不能承受。
她受養父養母忽視丟棄,最怕的,應該是分離吧……
今年的龍虎會結束了。
泥娃從來沒有這麼滿足過,也沒有這般空虛過,從今天起,她又得開始上工,沒辦法天天與阿行見面,他沒事也不會進城來,就算進城了,也不曉得會不會順道來探望她,唉,想想隋性就上來了。
「泥娃兒,過來,我有事要跟你談談。」蘇媚站在樓梯間,對著听見她的聲音才開始擦桌子,添茶倒水滿堂跑的縮肩泥娃招著手。
「老、老板,你今天真早下來,呵……」打混模魚遇到老板,泥娃心里叫苦連天,臉上陪著笑,趕忙踱了過去。
蘇媚拉開「不收下等客」的匾額,由後方陪櫃起出一袋略有重量的陳年錦囊,領著泥娃隨意挑了張桌檣,面色凝重地將錦囊推到泥娃眼前,「這袋錢,給你。」
泥娃嚇僵了眼,如鈴的瞳眸閃著驚慌,「老板,我承認我今天是散漫了些,等會兒上工我一定會打起精神的,求求你別趕我走,你知道我沒地方去的。」
「傻泥娃,我當然知道。」蘇媚嘆了口氣,再難開口還是得開口,她最舍不得的就是這傻里傻氣的丫頭了,「我準備把客棧收起來,已經資遣廚子跟阿水他們了,你這幾天跟著燕行四處跑,我不好找人,拖到今天才跟你說。」
「為、為什麼?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客棧收起來?以前沒听你說過,怎麼過了個龍虎會,就有這樣的念頭了?」少了「鳳來客棧」,她還能去哪兒?她要在潛龍鎮里謀生,又有誰肯用她?
「我要離開潛龍鎮。」見泥娃張大嘴,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蘇媚豎起柳眉,壓低秀音。「有什麼好疑惑的?我早就想出去闖闖了,要不是我爹硬要我頂下這客棧,否則他死不瞑目,誰管這家破爛客棧?前前後後我也撐了快十年,算對得起那死老頭了,接下來的人生,我要為我自己過。」
「那、那你可以帶上我嗎?」到哪里都好,要不是遇上這事,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沒辦法獨自生活了,她突然好怕沒有依歸的日子,那種恐懼無助是會噬人的。
「你放得下燕行嗎?」蘇媚一針見血,「往後的日子,對我來說像蛋白一樣混沌,我無法保證你有吃有穿,你要跟我吃苦,我無所謂,只是你舍得燕行嗎?你整個心都在他身上了,你要跟我走,除非你把心收回來才能走得干脆不是?」
「我……」她無法反駁,總不可能把阿行都帶上,「那、那這筆錢夠頂得上這家店嗎?」
「你燒壞腦子了嗎?以你現在的才能,連豆腐塊都頂不起。」蘇媚忍不住戳她幾下腦袋瓜,「這筆錢夠你買下城西那塊地,其余的就靠你自己努力了,還有,我跟船家打听過了,燕行個性雖然清冷,卻時常扶貧助弱,是個古道熱腸的年輕人,有他照看你,我也比較放心。」
「老板……你一定要走嗎?」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以撐起「鳳來客棧」,眼看她待了六年的地方就要保不住了,心里的痛就像萬根針在扎,沒一刻停歇,惱人的疼讓她眼眶幾度發熱。
「我心意已決,你勸不動我的。」蘇媚整了整泥娃頰邊的亂發。她也傷懷呀,可不邁出這步,她永遠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她都已經二十五了,沒多少時間浪費。「好啦,別難過了,我去廟里求了個護身符給你,里頭有一支簽,我在背後寫了廟祝解簽的內文,不過天機不可泄漏,等你日子真的過不下去再打開瞧瞧,多少幫得上你的忙。」
「嗯,謝謝老板。」泥娃听得迷迷糊糊的,但是這護身符是老板特地求來給她的,本身意義非凡,便立刻掛上脖子,收進衣袖里,問道︰「你何時啟程呢?」
「今天下年。」
「這麼快?」她還來不及適應就要送老板離開了?
「嗯,別擔心,你還是可以住在這里,我還沒賣。」她有考慮到泥娃的情形。
「是嗎?」不管發生什麼事,她只能被動地接受消息,何時她才有主導的能力?
泥娃像漂泊在湖面上的船,隨波擺蕩,無法拿定方向,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燕行,要是現在他就在身邊,或許她不會這般慌亂。
待老板離開,她一定要到相思樹下找阿行,不然她自己一個人鐵定撐不住。
為何她的世界一再傾倒?為什麼別人安定如此容易,她要安定比登天還難?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