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醒了,齊孟石卻不想睜開眼楮。酒醉總是讓他頭痛,因此他一向很節制,不常喝酒,不得不喝酒,也是意思一下,這是為了避免自己在別人面前鬧笑話。醉酒之後的世界不屬于自己,有腦子的人當然不容許自己陷入那樣的世界。
他是有腦子的人,可是最近,卻老是干這種沒腦子的事,結婚那天可以說是情勢所逼,那今天呢?他不用擔心姚以樂要他履行丈夫的義務,而且各睡各的床,也不會出現尷尬的場面,實在沒有理由將自己灌醉。
是啊,他是沒理由將自己灌醉,可是姚以樂虎視眈眈的在一旁盯著他的酒杯,不想喝,也要硬著頭皮喝下去,不知不覺中就多喝了幾杯,然後就喝醉了。
說來說去,這全是因為姚以樂,這個女人打亂了他的生活步調……
他緩緩睜開眼楮,視線正好落在另外一張單人床上,可是,他並沒有看見姚以樂的身影,頓時,整個人清醒過來,然後迅速坐起身。
他伸長脖子左看右尋,再豎著耳朵傾听四周的聲音,一會兒之後,他確定姚以樂不在房內,那就表示……
他連忙拉開被子下床,沖向浴室刷牙洗臉。
當他整理好儀容走下樓,見不到姚以樂的緊張已經緩和下來,既然他交代過,她應該不會走出民宿的大門,所以他可以放慢腳步,享用一頓早飯之後再去找她。
民宿的老板一看到他,熱情的對他打了一聲招呼,便進去廚房幫他準備早餐。他走到窗邊的位子坐下,目光很自然的轉向窗外。
「你太太在前面的院子。」民宿的老板笑盈盈的端著早餐走了過來。
他難為情的一笑,不想承認他在尋找姚以樂,又沒辦法否認,還是趕緊低頭解決早餐。
用過早餐,他很自然的來到前院找人,可是翻遍了前院,還是不見她的人影,這會兒開始有點慌張了……
「不好意思,你可以幫我嗎?」姚以樂微弱的聲音從樹上傳了下來。
他抬頭一看,看到她手腳並用的抱著樹干,真像一只無尾熊,很好笑,可是從她略顯蒼白的臉色來看,她此刻想必處在緊張的狀態下。
他是不是應該給她拍拍手?這個女人怎麼有那麼多花樣呢?沒有走出民宿的大門,她還是有辦法給他「驚奇」。他對她揚起眉。「你在樹上干麼?」
「雖然這里的風景很美,可是待太久了,總是教人不安,我需要你幫個忙,伸出手接住我。」
「接住你?」
「對啊,因為我不敢下去。」她努力的擠出笑容,雖然怕得要命,還是想在他的面前表現出很勇敢的樣子。
他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楮。「那你干麼爬到樹上?」
「我剛剛不是說了,這里的風景比較美嗎?」跟民宿老板娘聊了一會兒之後,爬上高處一覽遠方美景的念頭就跳進腦中,然後什麼也沒想,就展開行動爬到樹上了。看了美景開心極了,可是也發現一件事——她下不去了。
「既然可以爬上去,為什麼不敢下來?」
「這個問題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可以往高處,沒辦法往低處爬呢?想了好久好久,我得到一個結論——這不就是人的本性嗎?人往高處爬不是嗎?」
他差點爆笑出來,「人往高處爬」有這種用法嗎?他是不是該夸她「天才」?
「拜托啦,你幫我個忙。」
「好吧,我會伸手接住你。」
「謝謝你,你把手伸出來。」見他伸出手,她說了一聲「我要跳了」便縱身一跳,因為來得太突然了,他嚇了一跳,不過,總算在最後一秒反應過來抱住她,可是腳步沒踩穩,兩個人就一起跌坐在地上。
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畫面,他懊惱道︰「你怎麼說跳就跳?」
「你不是接住我了嗎?」
「是啊,可是,你不擔心我接不住你嗎?」
「不會啊,我相信你。」
他聞言一怔,她怎麼說了相同的話?
看他的樣子,好像她天真得無藥可救。「難道我不應該相信你嗎?」
搖了搖頭,他好奇的反問她,「你就這麼相信我嗎?」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啊。」
這個女人認識他多久?三個月?四個月?還是再久一點?
忘了,只記得在家里見過幾次,可是一次深談也沒有,女乃女乃就向他提起結婚的事。他三十一歲了,傳宗接代的責任不可以一直逃避下去,而她又是一個可以駕馭的對象,于是他答應了。
有的夫妻相處了一輩子,還不清楚對方在想什麼,她對他的了解還不見多于他對她的認識,為什麼她如此相信他?
「我對自己可沒有這麼大的信心,若非你太輕了,我一定會松開手。」
「你不會松開手,如果我太重了,你最慘被我直接壓在地上。」
這才意識到他們兩個還坐在地上,她連忙站起身,接著向他伸出手。遲疑了一下,他握住她,她將他拉起來,先拍了拍她自己身上的塵土,再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
「沒本事從上面下來,那就不要往上爬。」
「當時沒想那麼多嘛!」
「你是不是不長腦子?」
「嗄?」
「不長腦子、做事單憑本能橫沖直撞,所以才會不斷的制造麻煩。」
「我……我只是比較喜歡率性而為。」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自嘲的翻了一個白眼,像在喃喃自語的說︰「我真是瞎了眼,勇敢有兩種——一種是真勇敢,一種是不長腦子的勇敢;隨遇而安當然也有兩種——一種是真正的恬靜沉穩,一種是搞不清楚狀況。」
她困惑的皺著眉。「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告訴你,腦子的功能不會只是為了裝飾,更重要的是用來思考。」他下意識的伸手往她的腦袋瓜敲下去,這一敲,不由得一怔,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十四年前的石頭哥哥,不禁揚起燦爛的笑容。
回過神來,他嘲弄的冷笑道︰「你對自己的腦子只有裝飾功能覺得好笑嗎?」
石頭哥哥的影像瞬間破滅,她難掩失落的在心里一嘆。怎麼可以忘了呢?他再也不是她的石頭哥哥了……調適了自己,她強作樂觀的對他揚起眉。「不錯啊,我的腦子至少還有裝飾的用途。」
「你倒是很懂得自我安慰嘛。」
「我喜歡樂觀面對人生。」
明明是想嘲笑她,可是盈滿胸口的卻是絲絲柔情,不由得一陣心慌,連忙轉身背對她。「你要不要到附近走走?」
「好啊,我听老板娘說,這附近有很多值得留下足跡的地方,前面還有一條小溪可以抓蝌蚪,你抓過蝌蚪嗎?我很會抓蝌蚪哦……」
他听著她嘰嘰喳喳,竟覺得像一首動人的抒情音樂,心里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平靜安穩。初相遇時,誤以為她恬靜順從,並沒有這種感受,現在竟然……是這兒的環境讓人產生錯覺吧?沒錯,一定是如此!
可是不到一個小時之後,看著她卷起褲管,手上拿著玻璃瓶,哇哇大叫的踏著溪水跳來跳去抓蝌蚪,不時揚起燦爛的笑容對他揮手,那股奇妙的平靜安穩再度流入心田。自從凌華月出了意外,他的心就被一道無形的枷鎖困住了,不曾真正平靜下來,而她,竟在不經意之間就將他的心從那道枷鎖解放出來……他不清楚她有什麼魔力,卻警醒到一件事——她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你不要坐在這里,跟我一起下去抓蝌蚪。」姚以樂突然跑過來,趁著他毫不設防,將他大石頭上拉下來。當他的雙腳踩在涼爽的溪水之中,到了嘴邊的抗議不自覺縮了回去。
她充滿期待的看著他,興奮的問︰「怎麼樣?」
「……我的褲子都濕了。」面對她開心的笑顏,他實在沒辦法掃她的興。
「對不起,我幫你卷褲管……糟了,卷不起來了!」
她沒發現更糟的事,因為蹲下來,她的都濕了,而他已經發現了。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不解的抬頭看他,那純真的模樣將他努力堆起來的城牆擊垮了,今天他就放松心情大玩一場吧。「濕了就濕了,回民宿換衣服就好了。」
「……糟了,我的也濕了!」她後知後覺的跳起來,因為動作太大,撞到他,他重心不穩的跌坐溪水之中,她因為沒站穩也跟著一坐下去,兩個人望著對方同時一怔,接著很有默契的放聲大笑。
「你變成落湯雞了。」他突然玩興大起的用右手拍打溪水,將水花灑向她,她轉頭避開,同時用兩手拍打溪水向他回擊,兩人你來我往,像孩子似的打起水仗,越打越激烈,最後竟然糾纏在一起。
眼前的情況變得很曖昧,心跳得好快,有一瞬間,她以為他的唇瓣會落下,可是這個時候她突然打了一個噴嚏,他仿佛從夢中驚醒過來,慌忙拉開兩人的距離。
「全身都濕答答了,還是趕快回民宿換衣服,否則會著涼。」
「喔……糟了!我的玻璃瓶不見了。」她總算記起不知道扔到哪兒的玻璃瓶。
「我要回民宿了。」他倉惶的走上岸,快步的想擺月兌掉她,可是剛剛的怦然心動卻依然在胸口激蕩。
「你等一下啦……走慢一點,我跟不上你……」嬌小的人兒不管玻璃瓶了,努力的在後面追趕,可是腿比人家短,索性放慢腳步,像個可憐蟲遠遠的跟在後方,同時困擾的想著,為什麼氣氛一下子變了呢?
這是他們第三次相遇,又是相隔一個月,小平安看起來好像又長大了,可是,為什麼每次出現在他面前,她總是有新的花樣呢?
「你干麼躲在樹上?」若非他心思細膩,絕對找不到她。
「我不是躲在樹上,我只是把小鳥送回家。」她指著右手邊枝頭上的鳥窩。
「小鳥送回家了,怎麼還不下來?」
「我會怕,不知道怎麼下來。」
他差一點暈倒了。「你會怕,怎麼還敢爬上去?」
「我急著將小鳥送回家,沒想那麼多。」
他早該習慣了,這個丫頭總是率性而為。「你跳下來,我會抱住你。」
「石頭哥哥把手伸出來。」看到他的手伸出來,她說了一聲「我要跳了」,便往下一跳,正好落在他的手上,她歡呼的舉起雙乎。「安全降落了!」
他嚇了一跳,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楮。「你怎麼說跳就跳?」
「石頭哥哥會接住我啊。」
「你就這麼相信我會接住你嗎?不擔心我失手沒有接住你嗎?」
「不會啊,我相信石頭哥哥!」
瞪著地半晌,他不可思議的搖了搖頭。「我發現你這個小丫頭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萬一你跳下來的地方離我太遠,我來不及沖過去接住你,你有可能摔斷骨頭摔斷腳。」
略微一頓,她還是很堅持的說︰「我相信石頭哥哥一定接得住我。」
「你總是這麼天真嗎?」他揉了揉她的頭,拉她靠著樹干坐下。
她略帶苦惱的皺起眉。「我不應該相信石頭哥哥嗎?」
「不是,可是並非每一個人都值得你信任,有些人表面看起來是好人,內心卻充滿詭詐,所以不管面對什麼人,都要保留一份警覺性。」
「可是媽媽說,我們用什麼眼光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什麼樣子。」
「這麼說也對,可是每一個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樣,這個世界當然也會有不一樣的面貌,所以對別人多多少少要有一點保留,這是一種自我保護。」
這顯然令她為難,她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現在你沒辦法明白我的話,可是你擱在心里,偶爾想想,漸漸長大,你就越來越能夠理解了。」
沉吟片刻,她仰起頭看著他。「長大之後,想法一定會改變嗎?」
「時間會讓你看見更多,想法當然會改變。」
她搖了搖頭。「我不要改變。」
「為什麼不要改變?」
「媽媽說,改變會讓人失去原有的東西,我不喜歡。」她已經失去爸爸媽媽,不想再失去任何東西,「失去」真的好痛好痛,可是媽媽說不管多痛都不能哭,因為勇敢的人不可以掉眼淚,她是個勇敢的人。
怔了一會兒,他還真不知道如何回應她,是啊,改變會讓人失去很東西,譬如孩童時期的單純,人生不是黑就是白的主張、朋友是一輩子的想法……太多太多了,有時候他也會想,還不如不要長大。
「石頭哥哥喜歡改變嗎?」
「有些改變是好事,有些改變就不好了。」
咬了咬下唇,她顯得很擔心。「以後,石頭哥哥會不會不來育幼院了?」
「除非我不在台灣,不然我每個月都會來育幼院看你。」
「真的嗎?」
「當然,每次來育幼院看小平安,我都會覺得很開心。」
聞言,她揚起燦爛的笑容。「我看到石頭哥哥也好開心喔!」
「不過,以後不可以再跟人家打架,也不可以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如果小平安受傷了,石頭哥哥會很心疼?」
「我已經沒有再跟人家打架了,可是……」她舉目看了一眼高高的枝頭上,實在很為難。「如果小鳥又受傷了,沒辦法飛回家,怎麼辦?」
「不是有個大胖嗎?他長得那麼高大,應該不怕爬樹吧。」
停了三秒鐘,她抱著肚子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好像他講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還真有那麼點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她笑夠了,調皮的擠眉弄眼,一副神秘兮兮的壓著嗓門。「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大胖是個膽小鬼,中看不中用,他晚上常常躲在棉被里面偷哭。」
常常躲在棉被里面偷哭……這應該是思念父母,而不是因為膽小,不過,他還是把話擱在心里,不要點破,萬一觸動她對父母的思念,晚上換她躲在棉被里面偷哭,他會很心疼……他怎麼會如此在意這個小丫頭呢?
「育幼院里不是還有很多男孩子嗎?」
「他們都沒有小平安勇敢。」她很神氣的揚起眉。
「對啊,我都忘了沒有人比小平安勇敢。」他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頭。「這樣子好了,下次小平安必須送小鳥回家的時候,就等石頭哥哥,石頭哥哥不怕站在高高的樹枝上,石頭哥哥可以送小鳥回家。」
她開心的點頭道︰「下次小平安會等石頭哥哥。」
「我們來打勾勾?」
「又要打勾勾了!」
「這樣小平安才會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啊。」
「小平安不會忘了跟石頭哥哥之間的約定。」不過,她還是伸手跟他打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