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廷的援軍及輜重終于抵達,第一場仗,敵軍便大敗收兵,之後便掛起了免戰旗,休戰的情況已到了第三天。
趁此機會,武聿擎邀請平亦超至翠林村一起用餐,原本以為妻子會下廚,想不到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帶著兩個男人來到翠林村最大的房子里。
還沒進到屋內,平亦超便先贊嘆起來,「好景致!好風雅!軍隊雖在翠林村安置老弱婦孺,但我還沒好好走過一趟。咱們進村這一路風景秀麗,想不到在此更有如此別致的房舍。」
武聿擎經他一說,也用心地打量了一番。眼前是一間竹屋,屋外的花木都像是有計畫地栽種,整個院落景色格外雅致。
三人腳下是白色的石子路,蜿蜒地鋪向竹屋門口。
院落中有一水道,里頭水流潺潺,不知道是從哪引水的,讓人一進來,就有種涼爽舒暢的感覺。
忍不住古怪地看了一直面帶微笑的妻子,武聿擎總覺得這樣美麗獨特的布置,只有某個開過花園茶館的家伙搞得出來。
果然三人一進門,就听到一聲熟悉的招呼——「歡迎光臨!」
武聿擎眼楮一亮,往聲音來源望去,還沒見到人就先喚道︰「小孟子!」
「場主!」坐在櫃台後的徐孟,一見到進門的人,臉上立刻笑開了,但他剛想站起來,卻又痛呼一聲跌回座位。
「你小心點,叫你別亂動嘛!」李昶妮急忙走了過去,和後頭跟上的武聿擎解釋道︰「小孟子腿斷了,軍醫說要三個月的時間才能走動。但這小子就是閑不住,我只好讓他坐在這里,順便教他算算帳,讓他有事情做。」
武聿擎深深凝視著朝著他傻笑的隨從,口里卻只淡淡地說了句,「小孟子,這一切……謝了。」
或許這簡單的道謝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沒什麼,但從他口中說出來,無疑是種承諾,象征無論未來如何,他都會把小孟子當兄弟。
小孟子听到了這句話,當下臉一皺,差點就感動得眼淚噴出來。
「場主!我只是……只是覺得,當初你救了我的命,我也要好好保護少女乃女乃,如此而已……為了報答場主,小孟子萬死不惜……」說著說著,幾乎要哭出來。
李昶妮見這兩個男人彷佛在上演什麼俠義大戲,不由得失笑。「行了行了,小孟子墜崖時救了我,但當初落水時,我還沒昏,還是我帶著小孟子游了好遠,否則我們早就溺死了。真要說起來,要談救命之恩,那可復雜了。」
原來如此!武聿擎無言地望著小孟子,只見小孟子也傻笑著,彷佛剛才忠肝義膽的誓詞只是微風中不小心飄過的絮語。
平亦超噗哧一笑,打破了這幾個人之間微妙的眼神交流。
武聿擎也忍不住搖頭苦笑,和他及妻子一起入了座。
總之,小孟子的恩惠他記著就是。他相信,小孟子同樣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自己不會看走眼的!
三人坐好後,來招呼的店小二,居然是個年僅十歲的孩童,他熟練地替眾人添了茶,先上了幾碟小菜,李昶妮吩咐了幾句後,孩童便蹦蹦跳跳地到後頭準備。
「這麼小就當店小二?」平亦超看了覺得有趣。「他真的會做事嗎?」
武聿擎心知這肯定又是妻子的主意,只是不知道她又在這翠林村里搞了什麼花樣,令人驚訝的事肯定還很多,便以不變應萬變。
閑聊了會,再恭維幾句,幾道熱騰騰的菜上桌了。這次端菜來的,約莫都是年方二八的姑娘,樣貌普通,但動作利落,上菜分菜簡潔快速,讓平亦超和武聿擎都有些意外。
菜色都是些山菜野果,肉類品質也普通,但擺盤精致,烹調得當,吃起來風味倒是頗為獨特。在軍隊里粗劣的飯菜吃慣了,平亦超對每道菜都贊不絕口。
「難怪我有些屬下得空喜歡往翠林村跑,原來這里的食物這麼美味,一樣的材料,怎麼做出來味道硬是好上許多?」他笑著問。
李昶妮微笑解釋,「當初我一來,就發現了個問題。這里安置的人,幾乎都是失去丈夫或父母的孤兒寡婦,所以,我就在翠林村里經營這麼一家店,讓大伙兒有事做,順便學些手藝,以後戰事結束了,也有了一技之長就能謀生了。」
她指著桌面上的菜,又說︰「像這些菜,都是村里的婦女做的,她們原本就會燒飯煮菜,如今手藝更上一層,自己開店都沒問題了!還有那些孩子、小姑娘,也正學著怎麼做生意,至少日後自個兒生活,也不會被人坑騙。」
最後,她朝著武聿擎和平亦超甜甜一笑,「我這兒應該叫做……呃……翠林村職業訓練所。」
「好一個職業訓練所!武兄好福氣。」平亦超大笑道。想不到好心收留了個孕婦,會帶來這麼出人意表的好處。
軍隊里的士兵們有好東西吃,村里的老弱婦孺有事情做,即便戰事結束之後,安排這些人的去處也會輕松一些。
听出了平亦超的言下之意,武聿擎只是淡淡一笑。他妻子的許多奇妙思想,還有驚人的行動力,他早就領教過了。
「不過……」李昶妮美眸突然鎖定夫君,有些古靈精怪地轉了一下,「這些人經過我的訓練,都已經很能干了,以後能不能讓他們到牧場里謀生?」
聞言,武聿擎不由得苦笑,「牧場……已經被我燒了。」
他細細闡述當初敵人如何逼近,自己多麼氣憤而以牧場和敵人同歸于盡。
「所以,武家牧場已然不存在,你……別生氣。」
「我生什麼氣啊我?」反常地,她竟然笑了出來,望著他的目光更加充滿柔情蜜意。「你燒了牧場重挫敵人,還把牧場的物資轉到軍隊里,反而救了更多人,這是多麼偉大的事!牧場再建就有了,人命怎麼樣也比較重要啊!」
有個男人願意沖冠一怒為紅顏,把比生命還重要的祖產給燒了,不愛江山愛美人,她高興都來不及!
雖然真的有點可惜啦!那可是天下第一牧場呢!
然而,武聿擎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當初他因內心悲愴至極,甚至想和敵人偕亡,燒牧場時一點余地都沒有留,他本人都無法肯定重建得回來。
「夫人深明大義,果然和京城里的傳聞一樣,和場主鶼鰈情深!」平亦超吃得滿足,眼前一對璧人的恩愛互動,更讓他看得有趣。「教在下看得好羨慕啊。」
「你若羨慕,怎麼不自己找一個?」武聿擎打趣。
「哈哈哈!我粗人一個,除了拿刀砍人什麼也不會,可又眼光高,偏偏喜歡溫柔似水的江南佳麗。那種一踫就哭的性子,怎麼會喜歡我啊?只好繼續過孤家寡人的日子嘍!」他自嘲著。
李昶妮听了直搖頭,執起水杯輕啜,要說服平將軍可能要費不少口舌。「將軍千萬別妄自菲薄,天下何處無芳草?將軍何苦擇善固執成這個樣子?」
武聿擎順著妻子的話說下去,「是啊,將軍果然是個腦子進水的神經病。」
此話一出,她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捂著嘴狂咳。想笑又不能笑的感覺,實在太痛苦了!
「腦子進水的……什麼病?」平亦超被弄糊涂了,「是什麼意思?」
「腦子進水的神經病,就是非常的擇善固執,語帶褒意,是我妻子……的家鄉話,將軍千萬別誤解了。」武聿擎解釋著。
「啊!原來我是個腦子進水的神經病,真是受教了!」他認同地點點頭。
李昶妮在一旁無聲地笑著,笑得肚子都痛了,眼淚也不受控制的往外流。這實在是跨時代的好笑,代溝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她真的快受不了了。
告了聲罪,她急急忙忙離席,徑自到後頭去放聲笑個過癮。
等她走了,席間平亦超朝著武聿擎一揖,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在下真要感謝武兄賢伉儷,為我解決了好多問題。」
「只要戰爭能快些結束就好了,將軍費的心力,才真是令人欽佩。」武聿擎也回敬了一杯。
「敵軍免戰旗都掛三天了,如果他們敢撤下,我們正好一舉殲滅他們!」平亦超自信道︰「說不定,咱們現在喝下這杯酒的時候,他們已然投降了。」
「希望如此。」
眾人等待和平,已經等了太久了。武聿擎的目光望向窗外,一樣的風和日麗,讓他好想帶著妻子和手下們回到綠油油的牧場上。
即使已殘破不堪、灰敗焦黑,畢竟還是自己的家啊!
半個月後,敵軍送上降書,戰事結束。
武聿擎燒牧場誘敵、用私產補給軍隊、箭殺敵將、甚至加入軍隊上陣殺敵的功績,被平亦超寫在文書上,隨著降書一起送回京城。
然而武聿擎卻婉拒了回京受賞,執意要回牧場。
由于戰爭勝利,牧場里加入軍隊的弟兄們都可以加官晉爵,再不濟也會有賞賜,因此武聿擎不強迫他們一起回牧場,回程只帶了妻子和小孟子,以及早說要留下的心月復秦閱和數十名武家子弟。
原本以為重建應該不會太困難的李昶妮,一回到牧場,看到里頭寸草不生,屋宇頹圮的敗樣時,也不禁微微傻了眼。
「你……當初沒想到會再回來嗎?」她瞠目結舌地環視了一圈,這里殘破到連蒼蠅都懶得飛進來,甚至還聞得到燒焦的味道。
「因為我以為你……所以覺得了無生趣,牧場也不想留了。」他尷尬地別開目光。
其實,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想象的好了。
想來敵軍可能有派人來移走陣亡者的遺體,否則依他原先的預期,場面會比現在可怖許多。
她嘆口氣搖搖頭,「千金難買早知道,萬般無奈想不到,這也不能怪你。」
「千金難買早知道,萬般無奈想不到,所言甚是。」
武聿擎居然十分認同的點點頭,後頭跟著的眾人,也紛紛談論起這句言簡意賅的話,一時間吵雜聲起。
瞧他們居然聊了起來,還不住點頭評論,李昶妮不禁一時無語。她不小心又把另一個時代的順口溜拿出來講了,看來以後得當心點,否則平亦超那「腦子進水的神經病」事件肯定會重演。
眾人往牧場深處行去,沒有一個地方是完整的,入夏的牧場要冷不冷、要熱不熱,懷著身孕的李昶妮對溫度很敏感,很快滲出了薄汗。武聿擎觀察到她的不適,忍不住出言相勸。
「初真,重建之路將會很辛苦。你懷有身孕,要不要先回京城?」他有些不安地望著她日漸隆起的肚子。
「你真是小看我了!牧場環境好,小孩生出來才健康啊!何況孕婦可不能成天養尊處優,也要適當的運動。要我回京城天天躺著,我才不干!」她一口否決。
「但憑我現在的財力,要讓你過以前那種日子很難……」武聿擎越說,臉色越沉重。畢竟要承認這樣的事實,有損他的男性尊嚴。
「你真的以為自己沒錢?」
她臉色奇怪的睨了他一眼,由衣襟里掏出一疊紙,在他面前攤開來,洋洋灑灑的文字差點閃花了他的眼。
「這是我先前開雅昶小集時,整理你武家……喔,不是,是我們武家的財產,列出來的清單。」她翻了翻,「嘖嘖嘖,五大張呢!你一直喊自己窮,難道不知道有這麼多土地和房舍可以變現?」
武聿擎老實地搖了搖頭,他還真的不知道。
目光望向資格最老的秦閱,只見他也是頻頻拭汗,不好意思地說︰「屬下……屬下也不知道!屬下從以前就只負責牧場的事,這京城武家的產業……嘿嘿,從未涉獵、從未涉獵。」
「好啦!現在錢的問題解決了。」李昶妮十分瀟灑地肩一聳,把清單又收回懷中,決定以後自己管帳。這群男人只會養馬養牛,對于理財真是一點概念也沒有!「還有什麼問題?」
「牧場最大的問題,是缺人。」武聿擎深深嘆氣,目光幽幽地望向如今渺無人跡的牧場。
先不說戰死的,還活著的人有的回鄉了,有部分從了軍和平亦超回京領賞,更有一些根本下落不明。
武家牧場最足以自豪的,就是集合了全國一流的馬師,如今四散飄零,能找回來的人寥寥可數。要補新人容易,但要培養一個專精這一行的人,短時間是辦不到的!
李昶妮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秀眉也皺了起來。
「慢慢來吧。」她故作不在乎地笑道,「比起戰爭,大伙兒還能活著站在這兒就很好了!牧場總有一天會重建,也不急在一時。」
「是啊,少女乃女乃說的是!」
「場主,我們都追隨你!」
在場的人被她這麼一說,都激起一腔熱血,武聿擎也因他們的熱情動容不已。就在情感激昂之際,遠處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最後那些騎在馬上的身影慢慢落入眾人的視線。
「這不是……」武聿擎的雙眼瞪大,眸光突然變得閃亮。
來人約有數十騎,來到眾人面前後,領先的人下馬,赫然是以前的牧場管事。
「你怎麼……回來了?」他險些連話都說不好。
「還說呢,場主!」管事半是怨懟、半是欣喜的說。「不是我們要埋怨你,還好讓我們在牧場找到你了,你要回來怎麼不告訴我們?」
武聿擎皺眉。「你們都立了軍功,回京可以受封領賞的,我不是要你們和平將軍一起班師……」
「在牧場里多好啊,馴馬牧牛羊,自在逍遙!大伙兒在一起就像一家人,誰要去做那勞什子的兵?」有個比較沖動的漢子月兌口而出,後頭的人頻頻附和。
「所以你們……」武聿擎不敢相信。
「我們回來投靠場主啊!牧場要重新來過,總是少不了我們的。」管事笑吟吟道。
「是啊,我們只願跟著場主!」
「我生在牧場,死也要死在牧場!」
一群人全是血性漢子,立刻 喝起來,再加上原本帶回來的秦閱等人也加進去鼓噪,讓武聿擎眼楮都酸熱了起來,李昶妮更忍不住感動的淚流滿面。
「好吧,承蒙大伙兒不棄,我武聿擎一定會帶領大家重建牧場。」
他話才說完,眾人轟然應好,突然牧場那端又出現了幾匹馬小跑步地來到了他跟前。
「場主,我老李回來了,這廚房的事兒怎能少了我?我還有很多好菜沒和少女乃女乃討教!」
老李下了馬,憨厚地呵呵直笑,看見了老弟兄們,更是欣喜地彼此打招呼。這一團和氣之間,遠處又陸陸續續回來了好些人,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場主,听說你回到牧場,我就趕回來了。」
「少女乃女乃,你一直沒回京,快讓小晴擔心死了!我只好又回牧場來……」
「場主,後頭還有王七和趙八他們,也帶著一群弟兄回來了,你分配工作可別漏算了他們!」
瞧著這些弟兄們,武聿擎真心開懷笑了,和大伙兒勾肩搭背,無一絲主雇的隔閡。只有失去過,才知道這些情義是多麼可貴、多麼值得珍惜。
夕陽西下,將一群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武聿擎站在眾人前面,緊握著妻子的雙手,兩人相視一笑。
「諸位弟兄,謝謝你們回家了!」
每個人笑著、鬧著、應和著,前方的險阻困難似乎再也不算什麼,因為他們有個值得信賴的場主,還有個能干的少女乃女乃。
兩個相愛的人兒,也依偎著,笑看這一切,對未來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