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那些蒙面人的事,回到奉府之後,奉稹劍依照俞叔的說明,來到夏語冰居住的院落,有些訝異竟然是位在府中相當偏僻的位置——可能是考慮到她的名聲清白,又得隱藏她的身分,並沒有安排她住在三年前所安排的新房,原本應是好意,但是現在看來,果真像是被打入冷宮的圮子。
拐過曲折小徑,他立刻注意到角落的涼亭內有一抹身影,正半側著身坐在石桌旁,一身飄逸的櫻色衣裙,半側的面容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他的腳步驀地頓住。
她,是他的妻。
察覺他的來到,夏語冰悠悠站起身,轉身面對他,卻是矜持的微低著眼,全身散發出溫婉端雅的氣質,看起來就像一個柔順的等著丈夫歸來的女子。
他走向她,雙眼直直的瞅著她的臉龐,像是再也毋需顧忌,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看著她。
她仍然微低著眼,避開他利箭一般灼熱的視線,稍微福身,謙順的開口,「語冰給夫君請安。」端雅得宜的言行舉止簡直就像是大戶人家里頭有教養的千金閨秀。
她已經將頭上的綴飾都取下,整個人看起來素雅了許多,當然仍舊掩藏不住她的美貌,只是她姣美的面孔上是一派清冷淡然的表情,輕輕的,淡淡的,看似柔順,卻是客氣而疏離,彷佛把他當成陌生人對待。
他饒有興味的觀察著她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面貌,不是今早在寺里使媚傲嬌的笑容,也不是後來凝肅擔憂的神情,更不是第一次見面時嫣然絕美的神態,此刻在她臉上的是規矩又端雅的淺笑,完全符合俞叔對她的形容——沉靜乖巧。
他伸出手,以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輕輕抬起她的臉,若有所思的說︰「你真是多變,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
沒意料到他的動作,她與他的眼眸對個正著,但是她的神態、表情、眉毛、眼眸、嘴唇和身體,全都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默以對,任憑他看個夠。
而他在那深潭似的瞳眸里只看見一片無底的沉默,又想起夢里的那雙黑潤瞳眸,無涯海啊……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我的妻子?」
「夫君肩負朝廷重任,日理萬機,語冰不該拿這些芝麻小事煩擾夫君。」她溫順的低語。
要不是之前已經見識、領教過她的各種樣貌,要不是他敵肯定她絕對是在生他的氣,如果這是他和她的第一次見面,他極有可能被她這般溫婉柔和的語氣與態度瞞騙過去,就這樣傻愣愣的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是他敢拿他的將軍頭餃打包票,她的那聲「夫君」以及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絕對都是在暗諷他這三年來的失責。
沉靜乖巧?她分明是個難解的玄機謎團,像是無邊無涯又深不見底的大海,海面上的波濤與海面下的暗涌完全是不同的兩回事,到底哪一個面貌才是真實的她?
而這樣多變又難解的她卻只是讓他感到更加興味盎然,很想知道在她那雙黑眸里究竟真的只是一片波瀾不興的平靜水面,還是其實潛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潮涌動?
他清朗的眼眸梭巡著她的臉孔,仔細尋找著她可能的破綻,指尖不自覺的從她精巧的下巴滑上她的臉頰,訝異于指尖底下細致又潤澤的觸感,原來所謂凝脂般的膚觸就是這樣子的呀!
心中的贊嘆毫不掩飾的表現在他的臉上,視線與手指更是順著她的輪廓恣意撫觸滑動,就像在巡察專屬于他的領地般理所當然,留連忘返。
她靜靜的任由他「上下其手」,整個人仍舊文風不動,宛如一尊精制無瑕的瓷偶,即使心跳早已如蝶翼不住的顫動,也掩藏得教人難以察覺分毫。
他的視線終于回到她的眼眸,目光轉柔,並且飽含坦然的誠懇與真切的歉意,低聲的說︰「這三年讓你受委屈了。」
她的表情空白了下。
他溫柔的淺笑,「你當然有足夠的理由氣我、怨我,而且我相信無論現在給你什麼樣的理由或解釋,也無法將你這三年來的等待與所受到的冷淡對待就這樣一筆勾消,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必定會盡我所能的彌補你。」
她維持著順從溫婉的神情,暗自順了順微微發干的喉嚨,好確定開口時的聲音不會帶有半絲沙啞或者不流暢,「夫君在沙場奮戰,護國護民,語冰能盼得夫君平安歸來已是萬分感恩,再無……」
「稹劍。」他忽然打斷她的話。
她的眼瞳閃了下。
「叫我的名字。」他溫和的低語,手指仍舊貪戀著她的膚觸,笑容暖煦如朝陽。
「語冰怎麼能直呼夫君的名諱?這樣于禮不合。」
他微揚眉頭。今旱才在他的面前大膽挑戰禮教的女子,竟然開始跟他計較禮教這件事?
「沒關系,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語冰已經領受夫君的教誨,必須謹守禮教。」
他注視著她看似淡定的表情,忽然輕笑了起來,「你其實有副倔脾氣哪!」把他搬給她的石頭拿來砸他的腳,不只倔,還很剛烈。
她凝望他一眼,微微撇開臉,避開他的撫觸,語氣更加平板的說道︰「夫君要是不滿意語冰,隨時可以再寫一封休書給我,這次我不會再厚顏強留在奉府。」
啊!生氣了?他伸手把她的臉蛋移正,看著她的眼楮,「你誤會了,我並不是在說你這樣不好,只是覺得很有意思。」
有意思?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覺得她很好笑?所以他才會這樣一直笑啊笑的笑個沒完嗎?
「不喜歡我就隨時說一聲,休書我有,不必勞煩你再寫一份,我絕對會識相的離開。」
「你還留著那封休書?」他微感訝異。
「夫君給我的東西,我怎麼能說丟就丟?」她的語氣平淡,卻是字字絕對。
他又忍不住往她的眼底深處看去,想看出埋藏其中的真實情緒。她的脾氣果然很倔哪!雖然仍舊看不出她真實的想法,他卻感覺她隨時有可能拿著那封休書往他的臉上砸回來,只要他的一句話……不,說不定只要他一個對她不滿的眼神,她必定從此遠走高飛,不會再回頭。
思及此,他空著的另一只手便直覺的往她的腰際撫去,掌心輕輕熨貼在她的腰背,兩人之間的距離沒變,他佔有的態度卻是十分明顯,感覺她的身子微微一僵,雖然瞬間恢復,但是已經足以使他的眉眼染上相當愉悅的笑意。
「三年前我以為自己回不來,才會給你那封休書,現在既然我回來了,就表示我們有當夫妻的緣分,我絕不會輕易的推卸責任,我說過,我就只會有一個妻子,既然我已經與你成親,自然不可能讓你離開。」
他的解釋並沒有平復她的情緒,甚至反而讓她感到更加郁怒難忍。緣分?責任?這兩個字眼就像打火石,瞬間在她的心中擦出一簇火焰。
她注視著他,忽地柔媚一笑,身子靠向他,毫不扭捏的直接偎進他的懷里,還大膽的單手勾上他的頸項,眉眼輕揚,眼波流轉,濃密的睫毛如羽毛扇子般輕輕煽動,女人嬌媚的神態展露無遺,啟唇嬌聲的說︰「能夠嫁給夫君,是語冰三生有幸,還望夫君善待語冰,語冰自當以夫君為天,竭盡心力伺候夫君。」
盡管早就領教過她善變的樣貌,仍舊詫異于她竟然能夠變臉變得這般快速突然,而且這麼近距離的看她,他發現她雖然在笑,甚至笑得極美,笑意卻進不到眼里,那雙黑眸閃透出來的是一種冷銳的光,她的身體嬌軟溫香,然而他只覺得她的親近彷佛一團冰寒的火焰,無法讓人感到一丁點歡愉的氣息,就連她所說的話,听起來好像真心誠意,卻是不帶半分感情,那一句一聲「夫君」的叫法也像一邊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一邊說出來的話,听得他渾身不對勁。
她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問題是,他說了什麼讓她這麼生氣?
他正疑惑的當口,她突然往後退離,身形動作滑溜似蛇,不過才一眨眼的光景,她已經整個人從他的懷中抽離,而且笑容頓失,翻臉像翻書,整張臉龐冷然如冰雕。
「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她字字如冰,「以為我該像個溫順的妻子等你凱旋歸來,並滿心感謝你願意施予的恩寵愛憐?」
她的確應該這樣,本來也打算這樣,但是發現她做不到,當理智的弦線一繃斷,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怎麼樣都做不到。
他微愣的看著她,滿心不解,正打算開口詢問,她就然攤開剛剛勾上他頸項的那只手,掌心上頭的是一小瓶看似尋常的藥水罐子,他剛才的確底覺有什麼東西擦劃過他的頸項,以為是她的指尖,只是觸感略顯冰涼的指尖,難道…,
沒等他完全會意,她又立即抬起另一只手,並伸出三指,倒數著什麼似的彎下一指,再彎下一指,冷冽的說︰「作夢去吧!」
他看著那青蔥玉指從三指變成一指,當僅剩下食指的時候,他整個腦袋暈眩,腳步踉蹌了下,眼前驀地一黑,然後便直挺挺的往地面倒去,黑沉的迷霧瞬間籠罩住他,將他整個人猛力拖進無意識的世界里。
夏語冰冷冷的看著倒在地上的奉稹劍,將手上的藥瓶小心的收妥,「真正厲害的迷藥,不但無色無香無味,還能夠迅速滲入肌膚,使人昏迷,連一丁點反應或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她手上的這瓶迷藥是從江湖毒仙那里騙來的,可不是一般街坊可以輕易到手的那種不入流蒙汗藥,就連黑市買賣也不見得有貨,只需少少一滴,就可以讓一個大男人昏迷上大半天,即使武功再高也醒不過來。
「你就在這里作你的白日大夢吧!」她打算把他丟在這里不管,轉過身,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