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天了,式辰全無半點消息。
坐在「悅朋齋」後院的庫房里,翩兒兩手沾著白面粉,扎扎實實地用手勁跟巧勁,把面團揉得像剝皮的雞子般光滑柔韌。
跟在她身邊的,是苗家兩兄弟,苗安跟苗祥。兩個人打「悅朋齋」開張就被送來學技,由她親自教。
「翩兒姊、翩兒姊!」小名「阿九」的苗祥喊了好幾聲。「您怎麼了?我喊您那麼多聲您沒听見?」
翩兒猛地瞧向他。「沒什麼,我在想事情,怎麼了?」
「您瞧一瞧我揉的面團,可以了嗎?」
她看了一眼,連踫都不用,就知道還不行。「跟你說過多少次,揉面不能急,你瞧你揉的跟我揉的——」
「我覺得差不多嘛!」阿九嘟囔。
「差多了,還不加緊揉。」她沒好氣。
阿九不情不願地動手,他哥哥苗安倒是老實,一直把面團揉到滿意,才敢開口喚人。
「翩兒姊——」
「噯。」她又是一驚,想著——我今天是怎麼了?老魂不守舍。
「可以嗎?」苗安覷著她表情。
翩兒側頭看,又拿指頭一截。「嗯,很是個樣子。」
得到贊賞,苗安樂的,一張嘴都咧到耳朵邊去了。
「翩兒姊偏心。」阿九向來嫉妒長他一歲的哥哥,他總覺得翩兒對哥哥比對他還好些。「我的跟哥哥明明一模一樣,您淨夸他不夸我。」
「你這雙手啊,要有你這張嘴伶俐就好了。」翩兒常會被這活寶攪得不知該哭該笑。「你再繼續不用心,我可要跟我爹提議,把你放到店頭招呼客人去。」
「不要。」阿九死也不肯。「文哥哥當初講定要我來學藝,招呼客人又不是學藝……」阿九嘰哩咕嚕說了一堆,話鋒忽然一轉。「對了,怎麼好久不見文哥哥了?」
提到文式辰,翩兒眉眼就愁了。
倒不是擔心他會忘了自己,而是惦著他先前說的那出戲——他始終諱莫如深,不肯透露他到底想了什麼法子。
尤其這兩天,她總覺得惶惶難安,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胡姑娘?」一跑堂小哥,忽然跑來庫房喊。「外邊有位女客人,遞帖子說要見您。」
「女客人?」翩兒一臉詫異。「她找我做什麼?」
「不知道,」跑堂搖頭。「只說請您撥冗一晤。」
「好,我把事情交代好就過去。」說完,她望著苗家兩兄弟吩咐。「等會兒面皮揉好了,一缽一缽送到灶房教胡師傅檢查,他點頭了,才可以把面團送到面點房。記得,要回頭被我發現你們偷懶,我可會教你們卷鋪蓋走路,不管我們平常感情多好——听清楚了沒有?」
「清楚。」阿九嘟著嘴說。
「苗安,你幫著照應一點。」
翩兒輕拍苗安肩膀,然後走了出去。
候在院里的,是文夫人貼身婢女——春禾。她今天依舊穿著淺綠褶裙、女敕黃上衣,翩兒一眼就認了出來。
只見她揪著帕子、一臉憂心地眺著。
翩兒不妙的預感驟升,該不會——式辰發生什麼事了?
她立刻加快腳步,來到春禾面前。
「我是胡翩兒,敢問姑娘找我何事——」
她,就是少爺中意的胡翩兒——春禾這頭,倒是全忘了曾經在文家見過翩兒的事。
翩兒今天穿著月白衫襦,下籠一件石青色的襉裙,頭上僅插著一把玉簪。打扮雖然簡樸,仍舊掩不住她的明眸麗色。
還真真是個出子——春禾心里頗不是滋味。
「我家夫人正等在門外轎上,」春禾直接說起正事。「我們家少爺病了,夫人希望姑娘過府探視少爺。」
翩兒恍若五雷轟頂,面色倏地一白。
怎麼會弄到生病了!「式辰——我是說文少爺——發生什麼事了?」
瞧她問的,好像事情跟她毫無干系似——春禾不快地瞪了翩兒一眼。「少爺不願吃喝好幾天了,不管我們怎麼勸他都沒用。」
天!翩兒一捧心窩。他竟然想了這蠢方法來折騰自己,難怪他一直不肯告訴她!
他怎麼會這麼傻!「現在呢?他怎麼了?」她一把揪住春禾的手急問。
「差不多只剩一口氣。」春禾一想起文式辰模樣,眼眶倏紅。
笑口常開、俊逸爽朗的文式辰,一直是家中婢女們心中暗暗思慕的對象。可經過幾天折騰,別說俊不俊了,他現在模樣,簡直就剩一把骨頭,見過的人都嚇壞了!
「胡姑娘,」春禾反揪住翩兒的手求著。「我知道我們家老爺,前些日子對你說了很多過分的話,我也曉得你答應過老爺,以後再不見少爺,可少爺現在真的是……胡姑娘,就算我們家夫人拜托你,請你看在多年情分上,去見見他、勸勸他……」
無須春禾聲淚俱下懇求,光知道文式辰在受苦,已足夠讓翩兒拋下一切,趕到他身旁照顧——可他說過的話語突自她心頭閃過——
「翩兒,這件事萬分要緊,你無論如何一定要牢記在心上。」這是那一晚,兩人同坐在空無一人的鋪子里,文式辰緊握她手說的。「過個一陣,我爹或我娘其中一人,肯定會過來央求你去見我一面,你絕不可以輕易答應,非得要等到他們承諾讓我娶你進門,你才能照他們話做。否則,我們唱的這出戲,恐怕會前功盡棄。」
為了與她廝守一生,式辰不惜以性命要挾,她怎能在此刻扯他後腿!
「我辦不到。」她捏緊拳頭,硬逼自己按著他教的話說——哪怕此刻,她多想立刻、馬上飛到式辰的身邊——她依舊得按他事先安排的戲,扎扎實實、不落痕跡地演完。
春禾瞪眼。「你不願意去見少爺?」
「見了又有何用?」他爹娘會有的反應,每一樁文式辰都事先想好了,而文家兩老也真的沒讓他猜錯。「文老爺在我面前說得極清楚,我胡翩兒配不上文家,我現今再去見他,只是會讓他興起不必要的希望。」
「所以你要眼睜睜看我們家少爺餓死?」春禾難以置信。
「我是不忍心見他再三受到打擊——」她強抑著心痛說著違心論。式辰,瞧瞧你派給我的好戲碼,竟叫我說出如此狠心的話!「你知道那多難過嗎?他見著我,以為有一點希望了,可明日或後日,我們又得被迫分開——」
「少爺能否熬過今晚都成了問題,你竟然在煩惱明天會怎樣!」春禾指著翩兒鼻子破口大罵。「我真搞不懂少爺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冷血無情的人!」
說完,春禾袖子一甩,氣唬唬離開。
看戲的人一走,翩兒整個人也像月兌了力的木女圭女圭,虛軟跌坐在地。
感情中人總是你心似我心,知道心上人兒在受苦,這遠比自己受了傷還難過!
天吶!她抬起不住發抖的雙手,豆大的淚珠不斷地往下掉。現在該怎麼辦吶?
式辰,你當真要我袖手不管,眼睜睜看你吃苦受罪?
你怎麼忍心逼我這麼做!
她捂著臉痛哭失聲。
「怎麼樣?」春禾一踏出「悅朋齋」,心急如焚的文夫人立刻探頭來問。
春禾搖頭。「說什麼她有自知之明,她配不上少爺,所以不想見少爺再次失望。」
「唉唷。」文夫人捂著腦門申吟。「她不來,我的式辰怎麼辦?難不成真要我這個做娘的眼睜睜看他餓死?」
幾個人坐困愁城,面面相覷。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另一名隨侍的婢女開口。「就是同意少爺的謝求。」
「不可能。」春禾搖頭。「胡姑娘跟少爺身分懸殊,老爺不可能答應——」
「他不答應也得答應!」文夫人終究是護子心切。「只要我的式辰能像從前一樣開開心心喊我一聲娘,他喜歡誰我都幫他娶!」
不會吧?!幾個婢女瞪大眼。夫人真願意接納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媳婦?
「我想清楚了……」文夫人噙著眼淚說︰「什麼身分、門第,全是我們活著的人在自找苦吃!要是今天式辰餓死了,就算我幫他娶個公主進門也沒用啊!」
「所以——」春禾吞著唾沫。「夫人的意思是?」
文夫人拿帕子擦去眼淚。
主意打定了,她心里也安穩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我找式辰他爹跟胡翩兒說去。」
☆☆☆
在兒子不見虛華的臥房里,文夫人與文老爺一塊兒站在床前。躺在床上的,正是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文式辰。
自昨天起,他已經連張眼楮看他們的力氣也無。
原本的堅持、爭吵,在文式辰一日日消瘦憔悴的容貌中,變得——無比荒謬。
「你想一想,他已經幾天沒好好吃頓飯了?」文夫人輕挲著兒子的面頰。她向來俊美無儔的兒子,何曾有過如此狼狽樣?
文老爺雖然也心疼兒子,可畢竟是男人,多少仍有些拉不下臉來。「我一個當爹的,怎麼能夠輸給兒子!」何況,他還答應了吳家的親事。
文夫人哭喊出聲。「我問你,到底是兒子的性命重要,還是你的面子重要?」
「這……」文老爺踱著方步,心底仍在掙扎。
見夫婿依舊不肯答應,文夫人忽地站起。「你現在是想逼我跟式辰一道死就是了?好,我就死給你看!」說完,文夫人一頭撞向床柱。
「不要啊夫人——」
「夫人!」婢女們七手八腳抱住文夫人,也哭嚷成一團。
文夫人兀自掙扎不休。「你們不要攔我,我干脆死了算了,也省得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夠了!」文老爺挫敗一嘆,真是母子倆一個樣,老是替他惹麻煩!「我現在就去見胡翩兒,這總行了吧?」
行!當然行!
「式辰——」文夫人又哭又笑地撲向床邊。「听見你爹說的話了嗎?你爹答應讓胡翩兒進我們文家門了,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撐下去啊——」
臨出門前,文老爺往床方向看了最後一眼,這才搖了搖頭,大步往門外踏去。
從沒想過才隔七日,就得再踏進這座院子。
站在胡家院外,文老爺再次搖頭嘆氣。
全都得怪自己,前一回把話說得太難听——現下好了,看他要拿什麼臉再見胡翩兒?
「翩兒,」屋里,何甄隔著窗門往外眺。「如我沒看錯的話,外邊那個——好像文老爺?」
坐在桌邊垂淚的翩兒倏地抬頭。
一看,還真是!
「趕緊把眼淚擦擦。」已知詳情的何甄趕緊找來帕子。「你還得依照文少爺安排,把該說的話說完呢!」
「嫂嫂,我真的沒辦法。」一想到他為了她不吃不喝這麼多天,她心里除了不舍、心痛之外,再騰不出余裕說他安排的「戲詞」了。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何甄緊擄她手。「你不要忘了,文少爺是為了誰嘗足苦頭?就算你難過得肝腸寸斷,為了他,你也得忍住,好好把戲唱完!」
嫂嫂說得沒錯,她不該放任自己繼續軟弱。
翩兒用力抹去眼淚。「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哭了。」
「這才對。」何甄一摟她肩。「快去灶房汲水擦一擦臉,緩緩心緒,我先出去幫你絆著文老爺。」
「謝謝嫂嫂。」說完,她立刻奔進灶房。
「稀客啊文老爺,」板著臉的何甄梗在圍欄旁邊,一副不歡迎人進門的表情。「都這麼晚了,還跑來我們這破舊的小屋子——」
文老爺今天只帶了兩名隨侍,他干笑一聲,問道︰「胡姑娘不在?」
「前幾天您不是才剛回收了她四萬兩,」何甄夾槍帶棍道︰「答應不再騷擾我們家?」
「我——」文老爺忽地答不出話。「噯,我就直說了,我是來道歉的。前些日子我實在把話說得太過分,希望胡姑娘別跟我這個老頭子一般見識。」
呦,倚老賣老起來了。何甄冷哼。「您放心,我們家翩兒不是氣狹的人。」
文老爺打蛇隨棍上。「所以說——她會答應見我嘍?」
老狐狸。何甄瞪了文老爺一眼,然後退開,示意他進門說話。
……
之後,屋里再沒听見說話聲,只剩教人聞之羞怯的吟哦喘息。
夜,還長著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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