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別見怪,小黑只是……自尊心強了一點,我想它不喜歡別人批評它的外貌。」恬恩歉然道。
「真是……」保羅面露苦笑,沒想到他這美男子,竟有淪落到被狗嗆聲的一天。
用完午餐,恬恩率先起身。
「我吃飽了,我想你們應該有些話想私下談,我帶小黑到外頭走走。」
「別走得太遠,」黑爝叮囑︰「下午可能會下雨。」
保羅忍不住要唱反調︰「我擔保三點以前不會。」
恬恩微微一笑,點點頭。
待恬恩離去後,黑爝收回表露于外的情緒,他的面容逐漸變得冷肅,如雕像一般不具情感,令人望而生畏。
「說出你的來意吧,保羅——不,」他冷冷地吐出︰「阿波羅。」
黑爝摒去一干閑雜人等,與阿波羅單獨來到火星廳。
「你們的事已經傳出去了。」阿波羅一反恬恩在場時漫不經心的態度,立刻切入正題。
黑爝的臉上掠過驚人的怒意。
「誰傳的?」
阿波羅玩味著黑爝的表情,感到有絲好笑。
「你很意外?難道閣下不知遭自己樹敵甚眾嗎?」言下之意,就是暗示他別浪費時間與精力去揪出那些大嘴巴了,因為不是一個,而是一大群。
那些饒舌者、挑撥是非者、唯恐天下不亂的三姑六婆,願他們下地獄遭受火煉……黑爝在心里低咒著。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任何人都無關。」黑爝低吼著。
阿波羅點點頭,「是沒錯,但大家都已經無聊太久,就連你兩位兄弟的風流韻事,都司空見慣到引不起半點注目,反倒向來是八卦絕緣體的你,成了大家茶余飯後的話題。」
當神實在太無聊了,不老不死,擁有永恆的生命,當世間的一切都看過都玩遍了,還有什麼能讓他們打發無窮的時間?他們也很無奈。
「我再說一次,這是我的家務事,與任何人都無關,不許任何人插手!」
阿波羅對黑爝投去同情的一瞥。
「對,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是……由于你的人緣不好,所以處心積慮想要見縫插針的家伙多得是。」
這家伙陰沉了點,讓人看了不舒服,固然是人緣不好的理由之一,但恐怕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那主宰生死的巨大權力——
無論是對人或是對神。
黑爝眯起眼。「你是來警告我的?」
「喲,多謝你把我想得這麼善良。」阿波羅哈哈大笑。
「難道你是來攪局的?」
「講講道理,不要把事情那麼簡單就二分好嗎?並不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只有是與非,或者非黑即白!」阿波羅頭痛地撫額,「我只能說,我是受人之托,而我欠了對方太多,所以不得不攪入與我不相干的事件里。」
「受誰之托?」
有一瞬間,阿波羅並不想回答。
「誰?」黑爝再問一次。
阿波羅嘆了一口氣。
「黛芙妮。」他不情願的吐露答案。
「是她?」
這個意外的名字,讓黑爝陷入沉默。
能夠說動阿波羅的人並不多,他設想過所有的可能性,但卻沒有想到會是黛芙妮,區區的河神之女。
「你知道的……她們太像了。」
想起黛芙妮,阿波羅的目光變得遙遠而有些哀傷。
「如果說我此生曾經對不起誰,我想那個人就是黛莢妮。這是我畢生所犯的最大過錯,就算她已經原諒我了,我也說服不了我原諒自己,因為我永遠彌補下了她!而你——你也犯了和我一樣的錯,只是你比較幸運,至少你還有挽回的余地,而我卻是永遠沒機會了。」
恍然間,阿波羅仿佛又回到那一天——
一見鐘情的愛戀。
河畔驚心動魄的追逐。
黛芙妮驚恐的眼神。
少女變成了月桂樹。
阿波羅深深的閉眼——他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的愛曾如此害慘過一位少女,將心愛的人弄到這般下場,但再多的悔恨也挽回不了,那是他所背負的罪,是他光明磊落的心底唯一的陰影。
黑爝注視著阿波羅,目光依舊冷漠。
「她要你來做什麼?」
阿波羅迅速從感傷中抽離,回他一個無賴般的痞笑。
「啊,這個,我不能說。」
黑爝揪起他的衣領,「那我就揍到你說。」
听到黑爝的恐嚇,阿波羅忍不住大笑。
「唉喲,拜托,不要逗我笑!」他邊笑邊喘氣︰「現在的你,根本動不了我一根寒毛,就算你以本相現身,你也很清楚打斗在我們的世界里毫無意義。」
兩只神在那邊打來打去,深不可測的精力可以讓他們從這個世紀打到下一個世紀,就算掛彩也能馬上復原,誰也無法真正置誰于死地,結果只是徒然流了一缸汗,更顯空虛。
「與我結怨是不智的。」黑爝警告著。
「我知道,我也無意與你為敵。」阿波羅慨然而嘆,「但就是我無法拒絕黛芙妮的要求,就算跟你結下梁子,日後就算要面對你的報復,我也只能認了,我只想完成她的心願,就算因此開罪于你,也只能當作是我害慘了那個少女所應得的懲罰。」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黑爝慍怒地轉過身。戰線已然劃下,說什麼都是多余。
「基于我個人的立場,我倒是想提醒你一件事——」阿波羅打量著四周,注意到柱上的權杖刻紋。「你將自己困在這具凡身的形體里,幾乎失去大部分的法力,即使這座城堡到處都刻有你的標志,也不夠安全,這使得有心搞破壞的人更能肆無忌憚的下手——無論是對你,或是對她。」
「我不會讓她陷于危險。」黑爝斷然說道。
「我知道,我一看見那只狗的時候就明白了。」
提起那只丑不啦嘰的巨大,阿波羅像是忍了很久,終于可以笑出聲來一般,笑得一發不可收拾,笑到流出淚來!
「老天啊,那只狗的偽裝真是失敗!我幾乎要以為那是一只熊!看見她一本正經的在為它辯護的時候,我必須要極力克制才能不當場噴笑出來,這真是太KUSO了!啊哈哈哈哈……」阿波羅毫無形象的笑倒在沙發上,差點岔了氣。
但黑爝沒有笑。
他的表情,似乎從遠古開天闢地以來就欠缺歡愉。
「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傷害她,但是別人的話,我就不敢保證。」
別人?黑爝的厲眸眯起。
「你在暗示誰?」他警覺地問。
阿波羅兩手一攤,給了他一個很干脆的答案。
「我不知道。」
「阿波羅!」黑爝怒吼。
「我不知道,這是事實,我可以不說話,但你知道我無法說謊。今天要不是你替我虛構一個名字,我也只能向恬恩報上我的真實名諱,至于那會引發什麼後果,坦白說我也無法預料。」
他是太陽神,光明磊落。永不說謊,真理常在,亦被稱為真理之神。
「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你不想要橫生枝節,最好快一點,再拖下去只怕增添變數,畢竟等著落井下石的家伙不在少數,之後上門來的,是敵是友未可知。」
阿波羅頓了一下,續道︰「還有,我知道你嫌我礙眼,一見到我就恨不得把我轟出去,不過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再來,因為我有必須完成的事。」
黑爝憤怒地轉向窗外。
這時,陽光隱斂,天空灰蒙一片,接著落下傾盆大雨。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精美座鐘——
座鐘的指針,剛好指向三點整。
暗影
黑爝沒有到水星廳用晚餐。
莊園的晚餐固定在七點開始,女僕要準備送餐時,恬恩婉謝了,她想要和黑爝一起用,但是等到八點,黑爝仍是沒出現,她決定要去找他。
「梅蒂,你知道黑爝在哪里嗎?」
「主人下午進火星廳之後,就沒再出來過。」
恬恩點點頭,簡單道了謝後,就往火星廳走去。
原本趴在一旁的小黑也跟著她站起來。
恬恩見狀,不由好笑。
「小黑,我去找黑爝,你待這里別亂跑。」她命令道。
它發出一記低嗚回應她,很乖的又趴回去。
恬恩獨自走過長廊,憑著記憶來到火星廳。
火星廳的門扉緊掩著,厚重的門上飾有金色浮雕,歐洲日落得晚,當匿照的太陽拂上門上的青金銅浮雕,那炫麗的輝煌看上去竟帶有一絲寂寞的冷清。
她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誰?」里頭傳來低咆。
「是我。」听出是恬恩的聲音,大門很快的被從里面打開。
「怎麼了?」他警覺而迅速地掃過她,確定她沒事。
「只是擔心你,你沒去吃晚餐。」
「晚餐?」他眨了眨服,疲憊的神情仿佛大夢初醒。「現在幾點了?」
「剛過八點。」恬恩輕聲道︰「我叫梅蒂送餐過來給你好嗎?」
他搖搖頭,「不用,我不餓。」
他折回廳內,坐回沙發上。
恬恩眨了眨眼,這才發現火星廳內有些幽暗,仿佛他從下午坐到現在,連太陽將要西沉了也沒有感覺。
「我把燈打開好嗎?」
黑爝隨意的點了下頭。
恬恩開了燈,照亮了極為寬敞的室內。
火星廳向來是黑爝的書房,除了四壁的圖書外,有一張桃花心木的寫字台,一個古老而巨大的星象儀,接近門口處鋪設了一塊華美的地毯,放置了數張舒適華美的羊皮沙發及相配的矮幾。
「陪我坐一下。」
恬恩點點頭,在他的身旁落坐。
黑爝的左手伸過來,握住她雪白的右手,恬恩則輕柔地覆上他的手背,給予他無言的支持。
她的舉動使他臉上的冰霜退去一些,感受那有如小小燭光般的暖意,他的眼楮里也多了些許溫度。
「發生什麼事了?是保羅帶來什麼壞消息嗎?」恬恩敏銳地感覺到,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否則他不會這麼消沉,「你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
黑爝不想回答。
他不願再去回想下午和阿波羅所說的每一個字,還有那些巨變將至的征兆。
「恬恩……」
「嗯?」
「你覺得犯錯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恬恩瞠大了眼楮,不知道為什麼黑爝會這麼問。
但是當她望著他的眼眸,發現那是一雙飽含著痛楚,折磨與哀傷的眼楮,他是真切地為這問題所苦。
「黑爝,你為什麼忽然這麼問?你犯了錯嗎?」
他輕扯嘴角。「或許是吧!」
這個問題很難,恬恩低頭想了好一會兒。
「那……要看看到底是大錯還是小錯,有心或是無意。」
「如果……有一個東西,你非常渴望,」望著她澄澈無偽的雙眼,他說得艱難︰「渴望到無法沒有它而活,所以你用了傷害別人的方式得到它……你覺得這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這個東西對你來說那麼重要嗎?」
「是的。」那是他漫長無盡的生命里,唯一的意義。
「重要到傷害別人也在所不惜嗎?」
他閉了閉眼,「……是的。」
恬恩輕嘆一口氣,深深的望住他。
「既然你已經得到你最重要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在乎別人難不難過呢?」
恬恩赤子般的眼眸,像是一把利刃,一舉穿透他防衛的盔甲,讓他清清楚楚的看見自己的偽善。
「我已經走是的禁區,你已經得到你要的了,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你掠奪了我,為什麼我還必須給你我的心甘情願?」
是啊,他不需要在乎。
他已經得到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他明明不必在乎,但是……為什麼他會那麼痛苦?
他頹然掩面,就算閉上眼,他還是看得見。
誠如阿波羅所言,那或許就是他的「罪」。
「黑爝?」他真的不對勁!她從沒見過他這麼痛苦的模樣。
恬恩的小手急切地覆上他的臉龐,將他轉向自己,「怎麼了?究竟發生什麼事?」
黑爝無法回答她,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
他一咬牙,推開她的手。
「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不,除非你跟我一起出去。」她冷靜地說。
他像只負傷的獸,只想藏起自己,獨自舌忝傷,但她不能留下他一個。
黑爝倏然盯住她,目光犀利。
「你擔心我嗎?」
「我是在擔心你。」
黑爝的胸口一震,但隨即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