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電壁爐里的火漸漸熄滅了。
黑爝並不感到冷,還是命人生起了爐火,他思考的時候習慣注視火光,以及喝上一杯酒。
打開白蘭地酒瓶,黑爝為自己倒了兩指寬的酒,然後點燃燭台,以燭火溫熱杯肚,以熟練的手勢旋轉杯子,溫熱杯中的酒液,而後仰首喝下肚。
今天,他終于再度見到她,也與她說上話。
王恬恩——那是她的名字,一朵來自東方的小榮莉。
如果黑爝面對著鏡子,他會發現自己的眸子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溫柔。
王大常不是個太負責任的男人,幸好他的女兒一點也不像他!她說她二十二歲,她的面孔看起來頂多十八歲,個性也如十八歲女孩一般純真,毫不世故。
他看得出來,恬恩是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長大,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同理心與感情,哪怕是一朵花,一只狗……或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他,在她的眼里,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她的眼眸中看不見絲毫人性的陰影,她擁有一顆不曾受過傷、沒有黑暗死角的心。
今晚,當他們第一次四目交接,他的心跳得劇烈。
他已經很久不曾有「活著」的感覺了。
生活就像是一台復印機,無止境的復制著相同的年歲,今天與昨天一樣,明天與今天也沒有太大的不同,所有的快樂與悲苦,轉眼聞皆化為雲煙,時間一久,就再也想不起來為什麼快樂,又為什麼悲傷?從此對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執著。
他的生活里沒有感動,一如沒有快樂與苦痛,像這樣近乎死亡一般的活著,無所愛亦無所恨,就如同住在一個沒有季節交替的溫室里,他甚至分辨不出來「活著?與「死去」之間的差別,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但是當他凝視著她,他再度感受到心髒的跳動。
他也已經絕少說話。
跟在他身邊的人,都已經服侍他許久,久到不需要語言,只需一個簡單的眼神或動作,他們就能了解他的需求。
見過他的人,大多數的人皆抱持著畏懼,那些老于世故的人面對真正的恐懼時,總能一眼就認出它來——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在他的一彈指間即能灰飛煙滅,所以他們對他急于討好與奉承,深怕自己的一切被他摧毀。
但是,恬恩望著他時,卻沒有絲毫恐懼。
她的大眼里總是閃著笑意,自得的快樂,純稚得像是不知道傷害是什麼,不知道害怕是什麼,仿佛這兩者在她過往的人生中不曾遇見過。
她是唯一一個,不用帶有恐懼的眼神望他的人。
而且,她是那麼樂于和他說話,試圖了解他。
他一直是個寂寞的人。
握有偌大的財富與權力,但卻沒有愛。
他與兩個兄長各行其是,彼此下相往來,而他身旁的人皆敬畏著他,他的心像永恆的黑夜,無盡的黑暗,不曾有過光明。
他曾有過心愛的女人,但她在遇見他後,總是溫暖含笑的眼眸漸漸地失卻了笑意,有如一朵逐漸枯萎的玫瑰……
他搖搖頭,不願再去回想。
噢,天啦!或許會有人嗤笑他的愚昧,但他是多麼渴望那一點點光亮與溫暖。
在熬過漫長的孤寂後,他像個疲憊的旅人,他渴望自己的生活能有些許不同,他想要一些溫情——不是曲意討好或奉承,而是發自內心的愛與關懷。
他需要恬恩,他要她進入他的生活。
他要離開這孤獨的王國。
「你願不願意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恬恩一想起這句話,臉頰就止不住一陣熱紅,心跳得好劇烈。
她與黑爝才第一次見面,當他這樣問她時,她臉紅到說不出話來,仿佛他是在問她要不要嫁給他。
傻瓜!他只是需要你幫他照顧藍月玫瑰而已!她一再提醒自己。
憑良心說,她並不是什麼令人眼楮一亮的美女,頂多只能稱得上清秀。
在求學過程中,她的戀愛經驗也差不多等于一張白紙︰小學時她不知道何謂戀愛,中學和高中念的都是只收女生的教會學校,而大學她只念了兩年就休學,她大一時曾暗戀過一名土木工程系的學長,等到她鼓起勇氣,決定過完暑假要向學長告白時,他已經轉到別的學校去了,從此再也不曾見面,而她生平第一次萌芽的小小愛苗,就這樣無疾而終,然後……「王恬恩的羅曼史」就這樣畫下句點。
實在是有夠貧乏的!恬恩小聲地嘆了一口氣。
原本想趁著早餐時間和父親談這件事的,沒想到父親居然喜上眉梢地說,黑爝替他們的玫瑰園介紹了一名大客戶,然後就迫不及待地借了車見客戶去了。
恬恩一個人在莊園中打發時光,她在日光蘭之境閑晃,甚至還因習慣勞動而幫忙除了花壇里的雜草,有僕人發現她竟然在做園丁的工作,嚇得臉色慘自,拼命鞠躬請她回城堡內休息,恬恩尷尬不已,不想休息的她,只好又去了藍月玫瑰的花房看花。
晚餐時間,只有她一個人坐在水星廳。
她婉謝了女僕送來的餐前酒,只要了杯玫瑰花茶。
「王小姐,您的父親致電交代說,他還在和客戶談話,不回來吃晚餐了。」女僕送上開胃菜時轉達著。
「我知道了,謝謝。」
今晚的前菜是碳烤馬鞭草雞汁干貝附亞魯嘉魚子醬,精致的擺盤與誘人的香氣,說明了食物有多麼美味,但恬恩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水星廳內吃飯,卻覺得再好吃的食物也都失色了。
她忍不住猜想著,不知道黑爝是不是也都一個人吃飯呢?
「主人。」
听見女僕恭敬的聲音,恬恩嚇了一跳。
他回來了?
回過頭,她看見黑爝高大的身影。
當黑爝的目光與她接觸時,他眼眸中慣常的漠然泛起了一絲柔和。
「晚安。」他對她說道。
「晚安。」她開心地露出笑容。
他繞過長桌,一名僕人機靈地拉開恬恩對面的椅子,讓黑爝落坐,另一名僕人則迅速布好餐具,在酒杯內注入酒色明亮的夏布利白酒。
當開胃菜送上桌時,黑爝拿起叉子就吃,接著第二道菜龍蝦餃佐紫蘇義大利醋汁及第三道菜烤海貝魚佐馬賽魚湯送上來時情形亦相同,直到第四道菜鴨肝醬酥卷佐紅酒炖甜梨送上來時,他才停下進食的動作。
「你考慮過我的提議嗎?」
他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恬恩手一滑,一片紅濫濫的紅酒炖甜梨忽然飛出去,落在雪白的桌巾上。
「對……對不起……」
天啊!笨蛋!丟臉死了!恬恩窘到滿臉通紅,急忙拿了餐巾就要去拭。
「別管那個,」黑爝忽然橫過桌子,捉住她的手,「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表情雖然一如以往,但恬恩感覺到由他手上傳來的熱度與某種迫切,仿佛她的答案對他很重要。
她望著他笑了︰「雖然我也沒有把握,但我願意留下來照顧藍月玫瑰。」
一種豁然開朗的輕松感,使黑爝緊繃了一整天的壓力全煙消雲散。
「你笑了!」恬恩像發現新大陸般地喊著。
黑爝困惑地皺起眉,「我沒有。」
「真的,我看到了,你笑了!」恬恩的眼楮閃亮著。
「我沒有!」
「你應該多笑的,你笑起來很好看啊!」
「吃飯。」黑爝不自在的低頭繼續用餐。
用過晚餐,兩人離開室內來到花園,在遠離塵囂的莊園里,天空有如鋪滿寶石的黑絲絨,美得無法言喻。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這樣並肩坐著看星,讓她有種好浪漫的感覺。
「這里可以看到比我家更多的星星耶!」恬恩笑著仰起頭,指著滿天的繁星,「我認得那個,那是北極星,那邊則是夏季大三角!還有那個,那是天鵝座。」
他搖搖頭,「是天琴座。」
「咦?」她記錯了嗎?
「那個形狀,是阿波羅的七弦琴。」
他們來到花園東邊的涼亭,在亭內的大理石椅上坐下來。
「你听過天琴座的故事嗎?」
恬思搖搖頭,充滿好奇。
「在遠古時期,阿波羅以五十頭牛的代價,向善于制造樂器的赫默斯換來一只七弦琴,後來阿波羅又轉送給他與謬思女神所生之子奧菲斯。奧菲斯與阿波羅一樣,非常善于彈琴,他的音樂能使鳥獸動容,木石同悲。為了找回死去的妻子尤莉緹絲,他彈奏起他的七弦琴,使大地裂開,得以進入冥府。」
黑爝看了恬恩一眼,她听得好入神。
「他的音樂感動了冥河擺渡人卡倫,助他渡過冥河,他的音樂甚至能讓凶惡的地獄大睡著,使他成功進入冥府,見到冥王與冥後。」
「後來呢?」恬恩追闖著。
「心地仁慈的冥後被奧菲斯所感動,要求冥王給他一次機會,讓尤莉緹絲與奧菲斯返回人間,冥王同意了,但唯一的條件是,在離開冥界前奧菲斯不能回頭。」
「但是他回頭了?」
「回頭了,于是尤莉緹絲的靈魂再度回到地府,奧菲斯憂傷而死,阿波羅請求宙斯將兒子的琴放到天上,這就是天琴座的由來。」
「好悲傷的故事。」恬恩听完後,嘆了一口氣,「為了找回妻子走入冥府,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冥府一定是很可怕的地方吧?奧菲斯好勇敢。」
黑爝沒有接腔。
「他為什麼不再二次請求冥王呢?難道冥王真的那麼不通人情?」
黑爝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宇宙的定律。冥王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而他已經用掉唯二次的機會了。」
「黑爝。」
「什麼?」
她沖著他一笑,「這是我第一次听你講這麼多話呢!」
忽然間,黑爝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熱。
「你好會說故事,還有沒有?」
黑爝望著星空,想了一想。
「有個武仙座的故事。」
「快講給我听。」恬恩的興致重新被引燃。
「武仙座是赫爾克里士的化身,他為了贖罪,接受了十二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第一件任務是殺死刀槍不入的尼米亞獅子……」
恬恩听著黑爝用幾乎沒有抑揚頓挫的低醇嗓音,訴說著遠古時代的英雄冒險事跡,听著听著,她精神乏了,眼皮重了,晚餐時喝的美酒在此時發揮後勁,使她醺然欲醉,然後,她頭一歪,靠在黑爝身上,睡著了。
恬恩將頭靠在黑爝肩上時,他的心髒像是暫停了一秒,等他看清楚她是睡著時,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沒有人在他的面前因為放松而睡著過,王恬恩絕對是史上第一個。
黑爝沒有動,他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但望著她的目光充滿溫柔。
他抬起手,以指背輕觸她的臉——如花瓣般細膩柔滑。
望著她寧靜的睡顏,他多麼希望時間寸以停住,讓這小小的平靜與幸福持續到永遠……
「老天,人呢?人呢?」
王大常談成了一筆大生意,喜不自禁,想要將這好消息告訴女兒,但是他找遍了城堡,就是不見恬恩蹤影,連她的房問也空空如也,不由急得團團轉。
「難道那個可怕的男人,趁著我出去談生意,就把恬恩給——不!這太殘酷了!簡直喪心病狂啊!」王大常揪著沒剩多少根的頭發,歇斯底里地喊著︰「恬恩!都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該離開你的!害你死得這麼慘!」
「你說誰死了?」一記冷冷的聲音傳來。
「我的女兒……」
王大常猛一轉身,看見黑爝就站在那里,懷里抱著呼呼大睡的王恬恩,立刻喜出望外地撲過去,「恬恩!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啊!」
黑爝皺起眉,給了王大常一記足以結冰的冷瞪,逼得他後退兩步。
「你可以安靜點嗎?」
王大常先是點點頭,但當他發現女兒的眼楮閉著,他又激動了起來。
「你……你對她做了什麼?她怎麼會昏迷不醒?」
「晚餐時她喝了些酒,現在只是睡著了。」
「真的?只是睡著嗎?」他探了探女兒的鼻息,確定她呼吸勻長才放心。
「我不會傷害她。」
不知道為什麼,王大常相信他的話。
他認為黑爝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這樣的人不會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