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福再磕了一個頭,才回道︰「稟原二公子,我家老爺也是最近才知道蘇家太太原來是失去音信多年的長姊,是我們袁家的正經大姑太太。」
「喔?」原齊之的聲音更冷,劍眉微挑,「這可真是巧了。」
袁福訕笑道︰「誰說不是呢?我們老爺知道了也是大感驚喜,立即就讓小的上門認親了。說起來,蘇姨女乃女乃和我們大小姐還是表姊妹,等日後我們大小姐進了門,就更是親上加親了。」
原齊之的手指在桌子上緩緩叩著,袁福就覺得好像叩在自己心坎上,讓他呼吸都困難,難受得緊。
說起來,他也覺得自家老爺做事不講究,可那又如何,他這個做僕人的,只能听命行事。
袁家老爺袁可望吩咐袁福,認親事小,最要緊的是要讓大姑太大蘇大娘和姑表小姐蘇抹微在準姑爺原齊之的面前,幫著袁家說幾句好話,如今原齊之轉危為安,袁家擔心袁麗華的婚事有危險了。
當初,原家最早是要袁麗華提早嫁進門為原齊之沖喜的,可是在戰場上見過原齊之半死不活模樣的袁可望擔心女兒進門就守寡,決定再觀望一些時候,所以拒絕了原家沖喜的要求,反正他也知道是自己的緣故才害得原齊之受重傷,如果再沖喜不成,那自己女兒不僅守寡,還要承受原家人的牽連怨恨,倒不如不嫁。
這種種思考的後果,就是更加得罪了原家,等得到原齊之轉危為安的消息,袁可望想再和原家搭上關系,原家已經懶得搭理他了。
袁可望有點焦急。
如果還能聯姻,那麼原家或許會看在自己女兒的面子上,不會太追究他在戰場的責任,甚至出面在皇帝面前為他說兩句好話。
如果聯姻失敗,女兒被退婚,別說以後自家女兒能否再嫁人,就算再嫁,也找不到好婆家了,一個自私自利、沒有擔當的罪名就足以毀了女兒的閏譽。
無論為自己,還是為了女兒,他都不能和原家真的翻臉,所以就著急了,幾經翻查,意外發現原齊之沖喜小妾的身分有點名堂,蘇抹微的母親居然是二十年前以為已經死了的袁家大小姐,袁可望從中發現了可乘之機,所以才有了袁福的登門認親。
蘇大娘從內室走出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袁福,冷冷地道︰「你家老爺弄錯了,民婦娘家已經沒有親人,可不是什麼袁家大姑太太。」
「姑太太,我家老爺說斷沒有認錯的,當年老太爺身邊伺候的老人還在,還認得姑太太。」
蘇大娘冷笑,「他們認得民婦,民婦可不認得他們,民婦的家在萬里之遙的鄉下,從沒听說有個兄弟,可高攀不起袁大將軍。你請回吧,也別再來了,否則民婦就要告官了,問問你家老爺能不能扯得下臉來跟官府周旋。」
自古以來民告官都不容易,但是如今蘇家不同以往,蘇家女兒成了原府的沖喜小妾,官府怎麼也要高看幾分。
袁福有些為難,哀求地看向原齊之。
原齊之道︰「蘇家現在是原府的正經親戚,听蘇太太的吩咐,以後不要再來打擾蘇家的清淨。」他停頓了下,才似笑非笑地道︰「以後有什麼事兒,還是直接找我吧!」
袁福無奈,再給原齊之磕了個頭,才狼狽地帶著半車的重禮離去了。
沒辦法,袁家雖然算是軍中大佬,但和原家這種世家大族還是無法相比,更何況如今袁可望犯了大過,正擔心皇帝的問罪責難,更不敢再得罪原家,為自己樹敵。
袁福認為,原齊之怕是知道了袁家的事,今日才特意來給蘇家撐腰的。否則哪里有貴族少爺到一個妾室的娘家登門拜望的,那實在太失禮數了呢!
蘇抹微在內室里听得一頭霧水。
袁福離去後,鄰居家陪酒的叔叔也來了,蘇老爹在正堂開了酒席,陪著原齊之喝酒。
蘇大娘重新回到內室,看見蘇抹微正坐在窗前的花凳上若有所思,便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咱娘倆在內室吃點吧!原以為原家女婿是不來的,咱關門吃個團圓飯就行了。」
蘇抹微笑道︰「和娘單獨吃我更開心。」
「外面姑爺那里有十二道菜,四冷盤,八熱菜,咱娘倆只有六道菜,就湊合著點吧!」
蘇抹微嗔道︰「娘,您怎麼這就把女兒當外人了?」
蘇大娘笑了,又嘆口氣,模模女兒綰起的發髻,「已經成為他人婦,可不就成了外人?」
蘇抹微還要撒嬌,蘇大娘拍拍她的手,「先吃飯,一會兒菜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蘇抹微幫著娘親挑魚刺,把挑好的魚肉放到她碗里。蘇大娘看著比婚前更為嬌媚的女兒,心里又疼又酸,她這從小就伶俐聰慧、勤勞善良的女兒啊,以後真的就生死都在豪門大宅了,就算她想管,都管不起。
所以,她只有傾盡所能把所有大宅門里的那些陰私之事告訴女兒,那些見不得光的爭寵內斗,那些陰狠毒辣手段,她的女兒可以不做,但不能不知道,不能不防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大宅門里生活,如果連這點自覺都沒有,恐怕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娘兒倆絮絮叨叨講了許久,蘇抹微越听越驚心,她簡直難以相信,那些內奼女人居然如此狠心?人命似乎如螻蟻,輕易就能毀去。
蘇大娘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帕子抿了抿嘴角,冷笑道︰「才講這麼點你就受不了了?你可要在那種環境里生活一輩子的。以後飲食起居都小心著點,千萬別著了人家的道。等你懷了身孕的時候就更要注意,內宅里滑胎是常事,一尸兩命更不希罕。」
蘇抹微感到分外難受,小聲叫道︰「娘。」
蘇大娘嘆氣,「你要記住最要緊的一點,要想過得好,就要牢牢抓住自己男人的心,讓他的心一直在你這里才行,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那什麼女誡、女則的,你要倒背如流,行為上也不要讓人抓住錯處,但真照做就是傻子了,沒有男人會真的喜歡木頭人的。」
蘇抹微驚訝地瞪大了眼楮。
蘇大娘忍不住嗤笑,「豪門貴族就是這樣,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最骯髒的事兒都發生在那些人身上。所以你要多看多听,少說少做,禍從口出,做的多錯的多。」
蘇抹微黯然點頭,「是,我一定听娘的。」
「必要的時候有必要的手段,千萬別被世俗規則給束縛住。」蘇大娘又叮嚀道。
「是,女兒都記住了。」
「你記住了,卻未必懂。」蘇大娘捏了捏眉心,猶豫了片刻才下了決心,道︰「你大概還在好奇今天來的那人吧?是,他說的沒錯,娘出身袁家,和那袁可望是同父異母的姊弟,說起來,娘也算是出身名門了。」
這下,蘇抹微是真的驚呆了,好久,她才小聲問︰「那為何娘這麼多年和他們斷了聯系?」
蘇大娘冷笑幾聲,「何止是沒了聯系,娘在袁家的墳頭只怕早已長滿了荒草。」
蘇抹微一陣驚愕。
蘇大娘用手揉了揉越發疼得劇烈的眉心,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夫人,但是不得父親喜愛,所以一直被留在鄉下老家伺候公婆,我也跟在母親身邊過活。後來,我的祖父母都相繼過世了,那時候父親在前線打仗,無法回家,母親又因為操勞過度而病逝,臨走前囑咐我到金陵尋找父親。我那時候才十五歲,在鄉下已是舉目無親,給金陵的信也久久沒有回音,只好變賣家產,帶了銀兩上路,路經徽州時候遇到攔路劫匪,被抓到匪窩里。」
蘇抹微的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胳膊,她萬萬沒想到一向冷漠的母親居然經歷過這麼多的人生磨難。
這哪里是一個弱女子所能承受的?
被迫嫁入原府做沖喜小妾,蘇抹微以為自己已經遭受了莫大委屈,可是和母親所遭遇的災難相比,算什麼呢?
蘇大娘拍拍女兒的手,「沒事,你看我現在不過得挺好嗎?」
蘇抹微的眼都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搖晃。
「我的僕人被殺,我被抓去,害怕受辱,卻又不甘心自盡,發現那劫匪中的二當家面目斯文,言行舉止與其他粗魯匪徒截然不同,而且他看我的時候眼神中頗多不忍,我便趁機向他示好,表示願意做他的女人,如果不行,就寧願去死,也不想被其他的粗魯男人糟蹋。我是故意引誘他的,為了活下去。」
蘇抹微微微張開了櫻唇,她似乎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娘親。
蘇大娘道︰「這就是我告訴你的,人命大過天,只要能活著,比什麼都強,如果和命相比,那什麼婦德婦訓都是狗屁。」
蘇抹微雖然還不太明白這些,但已經覺得自家娘親的不凡。
「娘親當年也和你一樣像朵花兒似的,那些劫匪哪里肯讓?劫匪頭子要納我做第三房小妾,二當家的似乎在猶豫,我就故意選擇在下人送飯之前上吊了。」
「娘!」
「沒事,沒事。」蘇大娘笑了笑,「下人及時救了我。二當家的見我真的『視死如歸』,便央求了劫匪頭子,可劫匪頭子不答應,他便半夜偷偷背了我逃出了匪窩。」
蘇抹微已經听入神了。
蘇大娘的神色卻黯淡下來,「他原來也是官家子弟,因為父親被冤枉下獄,一家人屈死,他才逃出來落草為寇,可畢竟不甘心,想為父親洗清覓屈,知道我出身不凡就想借此搭上袁家的門路,我們也算彼此利用。我們吃了很多苦,甚至沿街乞討,才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金陵城,我以為我終于苦盡笆來,誰想到……」
一想到當年的舊恨,蘇大娘還是忍不住咬牙道︰「袁家得知我曾經被匪徒劫去,還曾經在匪窩待過幾天,他們忽然就翻臉不認人了,他們說袁家的大小姐早已病死在了半路上,我是冒充的,把我趕出了家門。」
蘇抹微大怒,忍不住站了起來,說︰「娘!袁家太過分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蘇大娘自嘲一笑,把女兒帶來的那塊回門錦帕給她看,冷冷的道︰「還不是為了這個?不管我是否清白,只要被人劫掠過,就怕流言傷人,袁家是怕我給他們帶來難堪。」
「娘可是他們的親女兒,親姊妹啊!」蘇抹微氣憤道。
「所以說,豪門大族啊。」蘇大娘臉上的嘲笑之意更深,「面子大過天。當然,袁家人是要面子,不要臉不要良心。最讓我難過的是,救我出來的二當家,不僅沒能伸冤,反而在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後,被袁家當作逃犯捉拿交給官府,最後死了。」
蘇抹微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蘇大娘的眼神悲涼而深邃,緩緩道︰「是我害了他,是我……那時候我舉目無親,賣了身上最後一個首飾葬了他之後,沒有能力報仇,也無法報仇,終于對這人世感到了絕望,便打算投河自盡以謝罪。」
「娘!」
「湊巧那時你爹去河邊取水做豆腐,救了我。」蘇大娘低頭,笑了笑,「後來你就知道了,我們有了你,然後又有了你弟弟。」
蘇抹微終于明白了她為什麼總覺得自家母親和左鄰右舍的婆娘們不一樣,母親畢竟出身名門,自幼受過良好教育,所以能書會畫,氣質絕佳,就算多年市井生活都無法抹去她骨子里大家閨秀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