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為棠同樣愣住了。
她從來都是一副任人搓圓捏扁的布偶模樣,誰想得到居然有爆炸的時候……不,曾經有過一次,只有一次。
高二她繼續擔任國文小老師,班上一個男同學作業沒寫完,霸著隔壁桌的本子不交,執意要任婕宜等他抄完。那同學性格囂張,隔壁桌的隱忍不敢發作,唯獨任婕宜,勸說不果,忽地把手里的作業本全往他桌上砸——
「抄抄抄——要抄是吧?全部拿去抄!你什麼時候抄好,我就什麼時候交給老師,干脆全班一起遲交,責任我來擔!」
這是任婕宜首度發飆,班上同學全傻了。
一時沉默,那男同學顯然也被嚇到。「你、你囂張什麼……」
「我才不囂張!是你囂張!」
高為棠肯定,男同學嘴巴張大足足有三十秒——因為他有計時。
班里人回過神來,以莫薇亞為首,開始指摘那同學的不是,有人過來幫任婕宜拾起本子,勸慰她。「阿呆,你別生氣……」
「我……我才沒生氣。」她聲音變弱,眼圈一下子紅了。
其他人見了這幕簡直沒暴動,所有人為她抱不平,那男同學不過性格頑劣,不是真正大奸大惡之徒,自然不敢違背民意,訕訕地幫著她把作業本收好。任婕宜吸了吸鼻子,終于恢復往常那般憨憨的笑。「謝謝……」
高為棠從此對她改觀。
原來,她身體里裝的並不是棉絮。
高中三年來,她發威僅只一回,之後任由班上同學如何打趣,她從沒那般「暴走」過……直到十年後的現在。
高為棠瞅著她,她確實不是布偶,她有她的原則、她的信念、她的堅持,除非那些東西被毀壞了,她才會生氣。
也許就是她這般反差,在高中三年里,不自覺地牽引了他的目光。
他胸口逐漸涌現一陣熱度,隱隱怦然。
他深知自己性格偏冷,沒有熱情,獨來獨往,不想與人牽絆過深。不像她,身邊圍滿了人,總在顧慮他人想法。他一直都在看著她,看著她討好別人,不免懷疑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樂趣?
可她卻給了他驚喜……令他重新審視起她軟弱表相底下的真實性情。那天能在圖書館里救助她,絕非偶然,偏偏她傻得認錯了人,害他灰心,想起她便生氣,久而久之干脆塵封起來。
而如今,誤解沒了,她重新獲得了他的心思,那些屬于年少時的情懷,像是回到了他的體內。
高為棠不敢百分之百為自己眼下的心情下結論,畢竟過了十年,很多事都不太一樣,唯獨確信,如果她對別人有了她所謂的「Fu」,他想,下個十年、下下個十年,他都會很不好過。
「我收回。」
「啥?」
「剛才那個『不』。」他說,炯黑的眼在路燈映照下光波蕩漾,里頭散發一種強而有力的訊息,震懾了任婕宜的心。「如果我認真考慮你、認真對待你、認真想和你在一起過日子,你是不是就會有那種Fu了?」
「什……什麼Fu?」任婕宜沐浴在他炙熱堅定的眸光底下,心跳咚咚咚、咚咚咚的,幾乎要震破了她的耳膜。
「『啊,就是他』的Fu。」他面無表情,說的話卻極其震撼。「我想讓你對我有這種Fu。」
誰來告訴她,現在應該要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
任婕宜站在鏡子前,再三確認自己的打扮。
發型OK、衣服OK、化妝OK。她笑了笑,嗯……笑容也OK。
她將頭發吹直吹順,戴上有蝴蝶結裝飾的發箍,上身穿白色針織上衣,配藕色及膝裙,外搭一件薄棉小外套,妝容走素雅路線。
她一邊看鏡子,一邊低頭研究紙條上的注記,這是她跟前輩要來的「教戰守則」,相親專用。
這天的活動比較親民,安排在某間西式餐館里,參與的人據說都是跟她差不多的上班族,不像上次有那麼多心理壓力。
任婕宜心情愉悅,躊躇滿志,來到餐廳門前報到,領取名牌。
這時,她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附帶非常沉冷的一聲。「喂。」
地獄之聲,不過如此。
她嚇到極致,以為心髒會從嘴巴里迸出來。「你、你你你——」
高為棠皺眉。「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這是她的問題好嗎!「我、我我我——」
他冷冷地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目光停留在她手里的名牌和紅玫瑰上。他凜然的眉宇越攢越緊,幾乎打結。
「走。」他二話不說拉過她的手,把人往餐廳外頭帶。
婚友社工作人員看著這幕發愣,高為棠忽地從任婕宜手里抽過名牌,轉身交還。「她不需要了。」
「你——」任婕宜傻眼,被他的惡霸行徑氣到。「你怎麼可以擅自——」
高為棠瞪她。
她立即噤聲,很想哭。她怎會這麼沒膽啦!
她被他一路拉,拉到停車處,始終沒敢反抗。高為棠方才那眼嚇到她了,他好像真的很生氣……
等一下,要論氣,她可不比他少!「你……請你放手。」
她掙開他,高為棠把她壓在車門前,先聲奪人。「你不該出現在這里。」
「原因是?」
「我以為我們上次講得很清楚。」
哪有!明明就是地球人跟火星人,沒有交集。「我又沒答應。」
她小聲辯駁,眼眸怯怯上抬,果不其然看見高為棠沉下俊容,眼色陰暗,那樣子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受傷的成分居多。
她吃軟不吃硬,覺得心口好似被針戳了一下。
「你其實覺得我很差,對不對?」他嗓音干干的。
「我沒有……」
他一臉不信。「如果你今天有其他喜歡對象,我沒意見,但你寧可和不相識的陌生人約會,也不肯接受我的提議,這只說明你看不上我、瞧不起我……因為我眼皮上的疤?」
任婕宜這下感覺不只被針刺,根本就是拿刀捅了。「我真的沒有,只是……」她想和地球人結婚,而不是和火星人通婚啊!
「你甚至給我假的手機號碼,我打去是空號。」他聲音很沉。「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度?」
「……」好吧,這件事她確實做得很糟糕,她承認。
因為……她被嚇到了啊。
這男人每次都用那種很奇妙的態度對待她,害她緊張到不行,就像兔子見了狼,只想拔腿就跑,壓根兒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你……很怪。」
高為棠挑眉。「哪里?」
全部。任婕宜在心里喃,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會有一種恐懼心理,高為棠這個人,對她來說距離太遙遠——心靈上的距離。
她無法理解他的思維、他的感情模式,他太跳tone,盡管兩人接觸不多,卻次次令她手足無措、喘不過氣。所以那天……他要她交出聯系方式,她不得已隨口報了一個假號碼,才乘隙開溜。
高為棠睇望她怯生生的樣子,良久,嘆了口氣。「我嚇到你了,對吧?」
他口氣一下子變得好柔,她感覺心髒那兒彷佛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軟,一陣無力。
「我不是故意的。」他眉微皺,看她如小動物一般瑟瑟發抖的樣子,很懊惱。
他只是……想用她希望的方式,拉近他們之間相隔十年的距離。
忽地,他手撫上了她的臉。
任婕宜全身一顫,霎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因為……並不討厭。
他的觸模方式……很輕、很柔,指頭有些薄繭,那全然不同于自己的感觸令她有些奇異。她睜大了眼,看著男人俊秀的五官近在眼前,一時心韻強烈,近乎發痛。
他……很溫柔。
就像那杯溫水,那份甜蜜濃厚的巧克力蛋糕,再往前回溯,還有他曾救了她的事實,好吧,便利商店的點數也算。撇除偶爾不客氣的言行態度,他對她……其實很不錯。
她內心一陣發軟,被他踫觸的地方,好像傳來一種刺刺的、麻麻的,恍如觸電一般的感受。
「任婕宜?」高為棠為她驀地發怔的模樣不解,湊近了臉。
一股血氣瞬間上涌,她臉蛋脹紅,掩住心口,深呼吸。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弱,看了、做了那麼多本言情小說,現實里壓根兒不懂愛情究竟是什麼樣子,導致這種時候,她只能呆呆地被眼前人鎮住心神,動彈不得。
高為棠緊盯她局促模樣好一會兒,終于擱下了手。
「你往後不要再來相親了。」
她張了張嘴,一下子弱了聲。「可是我繳了錢……」不來太浪費了。
「……」他隱隱嘆口氣,掏出手機,撥出號碼。「喂,幫我接給老板。」
他走到一旁,講了一會兒,最後掛上電話走回來。「你已經參加過活動,不能退費。」
「喔……」任婕宜呆呆的,問︰「你和老板認識?」
「嗯,他叫我來代打。」
原來如此,那就不奇怪她一連兩次都會在相親場合遇見他了。「啊,那你根本就不是想結婚!」這是詐欺,太可惡了!
「誰說的?」
任婕宜迎視他意有所指的眼神,耳根發燙,本來義憤填膺的字句,完全吐不出來。
想起他一連兩次沒頭沒尾的「求婚」,她問︰「你、你該不會喜歡我……吧?從……十年前開始?」
他沒說話。
她怎麼想都覺得這猜測未免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她干笑。「呵呵呵,我隨便講講,不可能的……吧……」
最後一個字,飄散在他踫觸她嘴唇的……手指上。
與他清冷淡漠的神情不同,在他那幾乎能融化人的殷切注視里,她察覺到了答案。
她不敢置信,涼鞋外的腳趾緊張得微微蜷起,整個人沉浸在一種教人臉紅心跳的氣氛之下。這是她二十七年來第一次被男人當女人看,很難不心動,她現在的反應算不算一種公豬賽呂布?可是把這男人跟豬比,好像太過分了……
她頭腦一片亂七八糟,連思路都沒邏輯,下意識就問︰「為什麼?」
被她這麼一問,高為棠愣了愣,道︰「這種事,哪來為什麼。」
「啊?」
或許就像她講的,是一種Fu,一種「啊,就是她」的Fu。他分析不出來,也沒必要分析,只知道在發現打不通她電話時,他很沮喪,發現她來相親,心很慌,如同年少時那般期盼而又失落的心情,反復折騰。
高為棠瞅望她雙目濕潤,粉頰通紅的模樣,心一蕩,驀地俯,在她唇間落下輕輕一吻。
任婕宜體內「轟」地一聲,好似有東西爆炸了,五髒六腑全移了位。
他移開唇,一字一句,極其認真地說︰「既然不能退費,那剩下的約會次數,我補給你。」
「……」
「然後,我再告訴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