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容跌跌撞撞地沿著漆黑的河岸奔跑,膝蓋上不時的抽痛讓她幾乎每時每刻都想停下來喘氣休息,她的雙腿早已如千斤爛泥又沉又軟,邁不動了,但她卻只能咬著牙不讓自己倒下。
向來穿慣了綾羅絲綢的嬌女敕肌膚耐不住粗布麻衣的不斷摩擦,頸項過緊的領口將細女敕的皮膚劃出一道血痕。而她的雙手大概還有剛才跌倒時不小心擦破的傷口,否則袖口處不會有血漬。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她都顧不上理睬,只是用盡所有的毅力和體力,不停地告訴自己一件事——
跑!繼續跑!絕對不能停!
她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以前不要說奔跑,就是快走對她來說也是不被允許,但是現在她必須跑,瘋了般的奔跑,因為……她在逃亡。
人永遠無法預知自己明日的命運,因此,當生命中出現各種各樣的考驗在自己面前時,只有咬牙接受。
十天前,她還是養尊處優的薛家大小姐,眾多王孫貴族私慕若渴的對象,爹娘手中如珠如寶的嬌兒。而今,一夕之間風雲慘變,父親被指貪贓枉法,蒙冤入獄,母親自縊殉情,一家上下七八十口全部被發配岩島。
據說那里寸草不生、冤魂無數,是所有囚犯聞之色變的地方。有些人還沒有到達那里就寧可自殺,只因為不想再忍受煉獄般的人間極刑。
她也不信自己能在那荒島上生存下去,所以在家奴的幫助下喬裝改扮,自官兵最後關頭對薛府要犯的緝拿行動中逃出。
她已經跑了十天了,饑腸轆轆,口干舌燥,原本陪伴她一起逃出來的婢女靜兒,也在昨日偶遇官兵搜捕時,為了掩護她而不知去向。
她現在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僅有的財產就是貼身配戴了十幾年的那枚長命金鎖……事到如今,金鎖又能保得住她「長命百歲」嗎?
她真的跑不動了,找到一處漆黑的角落,跌坐在地上喘息。
往日,家中的那把貴妃椅是何等舒適涼爽?而且靜兒總會用錦繡坊的絲綢做成軟墊放在椅子上,說是怕那椅子磕疼了她。
這個時辰在家里,若是過了戌時,她該喝一碗紅棗銀耳蓮子羹了。
她是家中獨女,母親生她時據說先天不足,她一出世就比其他孩子小了一圈。盡避延請了不少名醫,也花了不少銀子調養,她依然難掩嬌怯之姿,所以每晚戌時都要喝些養生的湯水幫自己補氣調脾。
前塵往事,如夢一場,只是這夢竟要用血淚驚醒,萬箭攢心。
她一天一夜都沒有吃東西了,上次吃飯是昨天晚上,用身上僅有的三枚銅錢換了一個燒餅。
沒有體力的她,更加沒辦法持續自己的逃亡行動,所以除了要稍作喘息外,她還要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這條河岸邊上有很多沿街的小攤販,但她唯一能換食物的那枚長命鎖,是不可能在小攤販上使用的。她必須先找一間當鋪,將東西換成碎銀兩。
薛琬容簡單地整理了下衣服和頭發,一瘸一拐地沿著河岸尋找,她不敢在燈火下過于暴露自己,只能藏身在沿岸的樹影之中。
終于,在一條街的拐角處,她看到了一個「當」字的旗面。
謝天謝地,幸虧靜兒曾經和她講過窮人家的故事,才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可以拿東西換錢的店鋪,否則她今日必定走投無路。
此際天色已黑,當鋪的伙計正在裝上門板準備關店。
她忍著喉嚨火燒似的干渴,嘶啞地喊道︰「店家!請稍等一下!」
伙計回頭看去,只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踉蹌著走向自己,不禁捂著鼻子皺眉道︰「今天打烊了,你要當什麼東西明日請早。」
「小扮,你行行好,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而我還要趕路,實在是餓得走不動了……」她苦苦哀求。
店里有位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走出來,探著頭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伙計回答,「這丫頭要當什麼東西,說是窮得都吃不上飯了。」
掌櫃的掃了薛琬容一眼,雖然她穿的是破衣爛衫,一副窮困潦倒的難民樣子,但卻掩不住娉婷身姿下那與生俱來的大家閨秀之氣。
他不由得又多看她幾眼,問︰「你要當什麼?」
薛琬容從自己領口內側拉出了一條紅繩,紅繩下面正系著那枚小巧精致的長命鎖。「這塊金鎖跟著我已經十幾年了,是出自金巧軒的東西。」
掌櫃的接過金鎖,在掌中掂量了一下,說︰「最多三兩銀子吧。」
薛琬容驚道︰「這塊鎖好歹也有半兩沉了,以現在金銀市價來說,怎麼會只值三兩銀子?」
掌櫃的哼了聲,「我這是當鋪,不是金鋪,不能拿金子就當金子賣。三兩銀子雖然少了,但是日後你攢夠這三兩銀子就能贖當了,難道不是對你有利?」
「日後?」薛琬容苦笑一聲。自己連眼下都顧不得了,哪里還敢想日後?
她痴痴望著躺在掌櫃手心中的那枚小金鎖,回想起娘親平日為她配戴長命鎖時那慈愛的眼神,心中有千萬不舍和劇痛,無奈眼前她唯一要做的事情是生存,這塊金鎖即使意義再重大,也不能當飯吃。
旁邊的伙計勸她說︰「三兩銀子也不少,你要買燒餅都夠買好幾百個,一時半會兒你肯定是餓不死了。就是我們掌櫃的心善,才願意幫你這個忙,否則你再去別家,最多也就給你二兩銀子。」
薛琬容咬牙道︰「好,我當。」
捧著那得來不易的三兩銀子,薛琬容像捧著自己的命一樣。
站在當鋪門口,四周人聲鼎沸,她的眼前卻一陣陣暈眩。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踱步到旁邊一處餛飩攤前,她只听到自己的聲音在空中飄忽地問︰「老板,這餛飩多少錢一碗?」
「肉餡兒的七個銅板,素餡兒的五個銅板,姑娘要哪種?」
她捏緊手中的銀子,舌忝了舌忝唇角,這才說道︰「我要素餡兒的。」
一碗餛飩最多不過六七個,素餡兒的里面是香菇和青菜,雖然沒有一點肉末,但對于她這個饑餓難當的人來說,已是珍饈美味。
老板見她吃得又快又急,便好心地又端了一碗湯到她面前,說道︰「姑娘,慢點吃,別噎到了。你若是還想吃,可以再來一碗。」
「謝謝您,我……一碗夠了。」其實她真想再要一碗,但這三兩銀子是她現在全部的家當了,焉能隨便亂用?
吃完了,她掏出銀子遞過去,怎料老板不好意思地說︰「姑娘,咱們做小本買賣,收來收去都是銅板,可沒那麼多的零錢找你。要不,看你去哪里把零錢換了,我在這里等你就好。」
薛琬容無奈,只好再尋找可以換開碎銀的地方。
當鋪已經關門了,她沒辦法再去換錢,但在當鋪附近還有一間大店,名叫 清歌坊 ,門前車水馬龍、熱熱鬧鬧,還有幾位濃妝艷抹的女子正在門口熱情地招呼客人。
她走過去,攔住其中一位女子問道︰「這位姊姊,請問店里可否給我換一下零錢?」
那女子不耐煩地揮動手帕,「走開走開,沒瞧見我忙著嗎?咱們這里又不是銀鋪,換什麼零錢?」
另一個女子裊裊娜娜地走來,上下打量了她一會,笑問︰「你是外地來的?」
「是。」薛琬容怕暴露行蹤,只好含糊地回應。
女子笑著拉住她道︰「看你這一身,也不知是幾天沒換洗了。走,我帶你進去梳洗一下,然後再幫你換銀子。」
「謝謝姊姊。」薛琬容大喜,又見那女子和同伴使了個眼色。
那同伴笑道︰「你這丫頭就是心眼兒多。」
她听不明白,就被那女子領著繞到了店後門,那女子解釋說︰「前門客人多,你現在這樣子只怕會把客人嚇跑了。你就到後門等著吧,我給你拿點吃的喝的。」
「不用了,多謝姊姊,我剛才已經用過飯了。」她滿懷感激地致謝。
女子又回頭問她,「听你說話,倒像是讀過書、識過字的,外面還有人在等你嗎?」
「沒有了。」她心情黯然,再不說話了。
女子嘆道︰「唉,原來也是個可憐人,和我一樣都身世悲慘。好,我也不問你遭遇了什麼事情,你先在這里等我吧。」她將薛琬容帶到後院的一間廂房後,即轉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工夫,有個小婢女端著一盆水進來,「這位姊姊,碧桃姊說讓您先洗把臉、休息一下。」
「不用了,謝謝。」她這幾天都不敢好好洗臉,就是怕讓人認出來。
小婢女剛剛放下水盆,就听到外面環佩聲響,一個嗓門很大的女人說道︰「碧桃,你要是騙我,小心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碧桃的聲音也傳來,「嬤嬤,我有幾個膽子敢騙您啊?您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到時候可要賞我啊。」
薛琬容訝異地看著從門口一前一後走進來的兩名女子,前面的是剛剛領她進來的碧桃,另一名女子的年紀更大些,妝容也畫得更加妖艷,圓滾滾的身材幾乎隨時都要沖破包得緊緊的絲綢衣裙。
她猜測這人應該就是店里主事的,因此急忙站起想先向人家道謝。
那女子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幾眼問︰「怎麼不洗臉?」
這店里的規矩好奇怪,換個銀子還一再要求洗臉?她只好回應,「多謝您的好意,但我行程匆忙來不及換洗,也不敢多叨擾店家,只要換些碎銅錢即刻就走。」
被稱作嬤嬤的女子笑道︰「還挺知書達禮的,是出自大戶人家吧?家中還有什麼人嗎?」
薛琬容心頭痛楚,低聲說︰「家門不幸,落魄至此,實在不忍提及,以免辱沒了宗族。」
嬤嬤又笑道︰「好,既然如此就在我這里住下吧。我這里包吃包住,干得好的話,每個月你自己還能存下不少私房錢呢。」
她愣住了,「我只是來換零錢的,並不是要找事做。」
嬤嬤咯咯笑,「進我這門的閨女,從來沒有再走出去的道理。況且你現在這副鬼樣子,一個人在外面漂泊都不見得能活下去,有我這樓子養著你,你會吃虧嗎?趕快換洗一下,讓我看看有多水靈。」
薛琬容猛然醒悟過來,四下環顧,驚問道︰「這里是哪里?」
「你既然認識字,難道進來前沒看到我的樓匾嗎?清歌坊,我們可是這方圓百里之內最大的青樓了。」
青樓薛琬容神情大變,顫抖著嘴唇連聲說︰「我、我不換錢了。」說著,她就要往外走。
嬤嬤眉頭一皺,「你當我這里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阿三!把她給我拉住,先把臉洗了!」
薛琬容剛剛跑到門口,就被一個凶神惡煞似的男子拉回來,一把拖進屋里,隨後碧桃和小婢女也上來,七手八腳就強行給她洗了臉。
她拚命掙扎,卻敵不過三個人的力氣,結果只弄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一身水。
洗完臉後,當三人將她硬拉到嬤嬤面前時,嬤嬤樂得眼楮都眯成一條縫了。
「乖乖,碧桃你可真是撿到寶貝了,如此標致的姑娘,我這麼多年都沒見過一個,日後定是咱們這里的搖錢樹。」
碧桃也笑得花枝亂顫,「嬤嬤要怎麼賞我呢?」
「賞你賞你,這幾日你接客得的好處,嬤嬤就都讓你留著。」
薛琬容絕望地听著這兩人熱烈的議論,心知自己若是留在這里,這一生就算是徹底墮入深淵。她失去雙親、失去過往的幸福生活,苟延殘喘地獨自逃亡到現在,為的是什麼?不過是為了能保全這條性命,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