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著他的話,她的淚沒停過,如同他對她的責備及無法諒解,若萬人迷有個萬一,此生她也不會原諒自己。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愛那個男人,可你怎麼能剝奪萬人迷擁抱自己親生父親的機會?如果……如果這輩子我再也沒機會听到他喚我一聲‘爹地’,我真的會恨你……」
回想他的話,今天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真的都是她的錯,是她處心積慮的不讓他們父子相認。
她欠玉修哥的,以及承諾玉修哥的,卻只能用風劭棠的權益去交換,這全是她的錯……
這頭,董茗菲在加護病房外的長廊椅上掩面痛哭,而她以為早已驅車離開的風劭棠,仍呆立在醫院大廳。
一向機警的他,竟恍神得連有人站在他身後一步他都渾然未覺。
「年輕人,一直以來我對你的感覺都很復雜。」
上了年紀的嗓音威儀渾厚,話語不多,卻已足以勾起人的好奇。
風劭棠回過頭,看到宋老爺和尤管家,皺著眉防備地看著他們。
「看來你對我也沒什麼好感,我們算扯平了。」宋老爺開口邀約,「旁邊有家連鎖咖啡館,一起喝杯咖啡吧。」他是避開了自己的妻子,特意來找這個男人的。
三個男人進入咖啡館,找了位置坐下來,風劭棠啜了口黑咖啡淡淡的問︰「宋先生,可以請你解釋方才的話嗎?」對他的感覺「復雜」?很耐人尋味的一句話。
宋老爺苦笑。「你和玉修差不多大,我看到你這年紀的年輕人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一般來說也僅止于此了,不至于有復不復雜的問題。」
風劭棠可以理解。就像自家養的寵物死了,在路上看到長相類似的寵物,也會不由自主多看一眼,但頂多也只是滿懷思念的去模一模罷了。「所以呢?為什麼復雜?」
「因為茗菲。」
听到心愛女人的名字,風劭棠怔了怔。「我不明白。」
「玉修……一直深愛著茗菲。」
「茗菲不也深愛著他嗎?」這件事實,即使風劭棠已經說服自己放下,打算從零開始經營自己和妻子的感情,但一听到有人提起妻子過往和宋玉修的那一段……說實話,他的修為差了點,仍難免不是滋味。
「真是如此,也不會有後來一連串的事了。」秘密真的放太久,久到宋老爺還以為這輩子自己都不會說出來。
「玉修從茗菲來到宋家,就一直把她當寶貝疼,他有的,茗菲一定也有一份。如果東西只有一個,那他一定讓給她,因為玉修疼她,再加上我和太太其實一直沒辦法適應家中多了個孩子,因此那丫頭成天只黏著玉修,有什麼話和心事也都只跟他說,兩人成天膩在一塊。
「日子一天天過去,茗菲漸漸長得亭亭玉立,玉修對她的感情也由疼愛的小妹妹轉變為喜歡的女人,可由于身體太差,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美麗的茗菲,所以一直壓抑著心里的感情……那個孩子一直都只為茗菲著想,只想要她過得好、過得開心。
「茗菲全然不知道玉修的感情,她大一時邂逅了你,還傻乎乎的像以往一樣什麼事都跟玉修說。有時和你約會,還是玉修幫她做的掩護……這些事,都是後來我們從他日記本中才知道的。
「那時我們夫妻看茗菲和玉修感情那麼好,以為要撮合兩個孩子應該是水到渠成,在玉修無預警的倒下、我們硬是強迫茗菲當沖喜新娘之前,是真的完全不曉得她和你交住的事。之後茗菲拒絕當沖喜新娘,但問她理由,她又說得支支吾吾,直到某次我太太偷听到她和你通電話,才知道你的存在。
「接著我太太便斷了一切茗菲能和你聯絡的方式,軟禁了她,退了她租賃的公寓,還替她辦了休學。後來更花錢請徽信社調查你,了解你背景夠硬,且似乎真的很喜歡茗菲,如果宋家硬是卯上你不會是對手,于是我們才商量,心想當你用盡方法也找不到她時,一定會到她的公寓守株待兔……不出我們預料,我太太果然在公寓等到你……」
听到這里,風劭棠大致懂了,他情緒有些激動,口氣不佳的說︰「你現在是在告訴我,當年宋夫人在公寓里對我說,茗菲只是因為同情我才和我在一起的話,是騙我的?」所以一直以來宋玉修都只是暗戀茗菲,從沒有兩情相悅?
「是的。你雖然夠愛茗菲,卻因為太過年輕,自尊擺在真心前面,不懂得在愛情面前低頭,這才會被挑撥成功。」
「茗菲不愛宋玉修,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硬拆散一對有情人,你們會心安嗎?」
「為人父母,只要能讓孩子開心、替他完成心願,別說是拆散相愛的戀人,再過分的事也許都做得出來。」宋老爺經歷過太多,為了兒子,他也做了不少昧著良心的事,但他從沒想過要害誰,只是若想成全一方,另一方必是抱憾。
「宋玉修不是只要茗菲幸福快樂嗎?你們逼她嫁給他,他難道看不出她很傷心難過?」偽君子!
「我們把茗菲嫁他的時候,他病重昏迷了,什麼都不知道,待他清醒,結婚已成事實。茗菲那時已懷有身孕,看茗菲傷心,玉修也曾要她去找你,把事情解釋清楚,不過那時……你也和另一名女子訂婚了不是嗎?」
宋老爺嘆息著再道︰「茗菲不知道我太太找上你的事,自然不明白你對她有很深的誤解,只曉得你翻臉無情。在那種情況下,你有未婚妻、她已是人妻,她要說什麼?又能解釋什麼?」
風劭棠紅了眼眶。他一直記得當年茗菲看到他摟著柳依依時的神情,是那麼地絕望、無助與茫然……原來他一步錯、步步錯,這一錯付出的竟然是分離六年的代價。
宋老爺說的沒錯,當年他太過年輕,把自尊看得比真心重要。
「玉修認了茗菲月復中的孩子,騙我們說是他的,我們雖懷疑,但也沒說什麼。後來玉修身體奇跡似的好轉,甚至居然可以到公司里上個半天班,我們都很高興,可除了工作外,他的心思就放在茗菲和孩子身上,他疼愛萬人迷疼到連我和我太太都慚愧當初怎麼會懷疑孩子不是他的。」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他一往生,你們就把茗菲趕出去?」
「因為……恨吧。」宋老爺又嘆息了。「也是因為玉修心理的轉折。」
「他不是很寵茗菲母子?還有什麼轉折?」
「當一個人自覺生命有限、無法負荷另一個人的人生時,他只期望所愛的人能幸福快樂,即使那份幸福不是自己給的。也沒有那麼重要了。可有朝一日,當他健康情況好轉到如同常人,也會想抓住自己的幸福,那種渴望,不是我們這些身體一向健康的人能夠理解的。
「玉修身體有起色後,他努力對茗菲好,就是期望能抓住她的心,可惜的是,那孩子的感情像是付出後就擱在你那里一樣,能回報給玉修的就只有親情。而玉修怕把感情說出口,茗菲會排斥他、疏遠他,因此只能把心意深埋,只是茗菲對你的愛越深,他就越恨你……」
「這樣他還能疼萬人迷?」太詭異了吧?
宋老爺苦笑。「他當然疼,因為他太愛茗菲了。萬人迷身上流著一半他深愛女人的血,但也流有一半他恨透男人的血,愛得深、恨也會深,玉修內心復雜糾結的程度非我們所能想像,如果不是他走了之後,我們收拾他的東西看到他藏在床下的日記本,根本就完全不知道。」
風劭棠開始有些頭皮發麻了。
「玉修他疼愛孩子,將萬人迷視如己出,雖沒提過什麼,卻不斷的付出好讓茗菲感激他,讓她產生‘宋玉修就是萬人迷唯一的爸爸,這世上沒人會比他更愛萬人迷,只要她讓孩子認祖歸宗,就是對不起他’的感覺,他用恩情變相地逼著茗菲承諾萬人迷是宋家的子孫。
「玉修想得遠,如果哪天你再度出現,而他還是留不住董茗菲時,他也要讓你們父子這輩子沒機會相認。今生他所得不到的愛情,就要你拿親情做補償。」
風劭棠不可置信的搖頭。董茗菲曾經說他「妖魔化」了,如今和宋玉修比起來,他連小妖都稱不上吧?
「玉修出車禍臨終前,提到的還是萬人迷,茗菲當時答應了他,會永遠守住這個秘密。」
這就是茗菲始終不說出孩子真正身世的理由?
這個宋玉修真的很恐怖,到要死了都不忘布下棋子,為了恨他這個素未謀面的情敵,他使的手段還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看著宋老爺,完整的明白了對方為何說看到他「感覺復雜」,說真的,現在對他兒子宋玉修,他感覺也很復雜,一方面感謝他待茗菲和萬人迷好,一方面卻也忍不住敝他心機太深。
「既然這麼恨我和茗菲,你今天又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前天是玉修的忌日,我獨自到山上的墓園看他,發現似乎有人早一步去看過他了。一束白色百合、一盒手工布丁,一看就知道是茗菲來過,她真的很有心……她做的布丁一直是玉修的最愛,玉修對蛋過敏,她便找了一堆資料,問過好多人才模索出不用蛋、養生又健康的布丁做法。除了無法回應玉修的感情外,那孩子真的是把他當成最愛的家人。
「那天我坐在台階上看著兒子的遺照,心想這是死別啊,這輩子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可萬人迷和他真正的父親呢?同樣活在這世上,卻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我和玉修父子一場,好歹還有二十幾年的緣分,同桌吃過飯、一起洗過澡、散過步、分享過彼此的心事、有過MensTalk,但是他們什麼都沒有……當下我看著玉修問︰‘這樣好嗎?如果有緣分,未來就讓他們父子相認吧。’
「晚上我作了個夢,夢見我們父子倆在一片綠林中散步,玉修的模樣很健康,心情似乎也很好。聊天的內容我已記不住,醒來只記得他要離開前說了句‘我放下了’……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我把這個夢當成微兆,沒想到……隔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
「我太太脾氣執拗,一直對玉修的死無法釋懷,也因此過分的把所有痛全認定是茗菲的錯,關于這點,我很抱歉。听說你和茗菲結婚了,總算彌補了些我們當年造成的缺憾……」宋老爺再嘆口氣。「雖然有些遲了,還是說聲恭喜。」
「謝謝。」
宋老爺點了下頭。「時候不早,我們也該走了。」
董茗菲哭得眼楮又紅又腫,離開加護病房的通廊後,她選擇走樓梯下樓而不是搭電梯。
才推開厚重的安全門,她就看到照明燈下方站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她一步步走下階梯,直到彼此距離三步遠,她止住了步伐。
她看著風劭棠,他也正看著她,喟然一嘆中,她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茗菲,這個地方的擁抱對我們兩人都有重大的意義,上一回是六年前你給我力量,這一回,我們就互相扶持吧,反正我們命中注定了,誰也離不開誰。」
「對不起……」一想到自己可能造成的遺憾,她還是控制不住地痛哭。「真的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