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和年間。
冬日,天氣晴和。
一名穿著粗布衣衫的少年挑著幾擔柴,挨家挨戶地賣。
一名少婦開了門,見了擔柴的少年,笑道︰「廚房里剛好沒有柴火,幸虧你來了!一擔柴還是十文錢嗎?」
「大娘子,一擔柴十文錢,我身邊只剩兩擔柴就賣完了,大娘子若一起買,算你十五文錢就好。」
少年一邊說,一邊把柴挑進院子里。
「挺公道的,好,那我就買你兩擔柴。」少婦喜歡少年面貌俊美又老實,便掏了二十文錢給他。「天冷,多的五文錢給你買碗酒喝吧。」
「多謝大娘子。」
少年笑了笑,收下銅錢。
賣完了最後兩擔柴,少年打算買一斤熟牛肉給爹娘加菜,正往一家酒鋪走去時,路經一戶人家,听見大門內傳來激烈的打罵聲和哭泣聲。
「娘,求您別打了,再打下去喜然會沒命了!」
少年看了這戶人家的大門一眼,看到門旁栽的幾叢竹枝,記起曾經到這戶人家賣過柴,似乎住著一個寡母和一對兄妹。
他好奇地走到大門前細听,攸關人命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打死她又怎麼了?她誠心詛咒你死呢,你怎麼還護著她?咱們家已經被她害得夠倒霉了,真要把她打死也就太平了!」
少年听見一個婦人狠狠地罵著,看樣子被打的人是這家的女兒。
「娘,我和牛二起爭執才會被他打傷,這不能怪到喜然的頭上啊!」
「怎麼能不怪她?她說你爹會掉進湖里淹死,你爹就真的淹死了,說你叔叔被人砍死,你叔叔就真的被強盜砍死在山里,說你會被人打破頭,你就真的被人打破了頭!她那張破嘴生來就只會詛咒人!從小到大就叫她別亂說話,她偏不听,街坊鄰居誰被她點了名就活不成,人人都躲著咱們!我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這個命里帶煞的女兒吶!」
少年听婦人哭得呼天搶地,打罵聲不斷,又听見少女的尖叫和哭泣聲,一時心急,便用力地敲了敲門。
「要不是你那張嘴,咱們家不會禍事不斷,好運也永遠不會上門!當年就是因為你爹護著你才沒把你打死,現在你膽子更大了,連死人的東西都帶回來了?!你那麼喜歡死人的東西,干脆住到墳墓里算了!」
婦人沒听見少年的敲門聲,仍在怒罵不休。
「我怎會生出你這個災星!你還不快把那個死人東西給我扔出去?以後再敢把死人東西帶回家來,我非把你往死里打不可!」
「喜然,怎麼還愣著?快把東西丟出去呀!」
少年听見凌亂的腳步聲直奔到大門前,他連忙往後退一步,但是大門打開後沖出來的少女並不知道門外站著人,仍然一頭撞進了他的懷里。
「當心!」
少年扶住她的肩膀,幫她站穩。
少女錯愕地抬起頭,滿臉驚訝地看著他,然而少年的驚訝更甚,因為她不但臉頰紅腫,還不斷流著鼻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在流鼻血……」
他有些心急,不知怎麼幫她。
「這點血還死不了。」
少女拿起手絹按住鼻梁,轉身往外走。
少年擔心她,不知不覺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走了一段路,少女回頭,見他跟在自己身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跟著我想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擔心你會出事。你的傷……還好吧?」
他見她走路一拐一拐的,相信她身上挨打的傷並不輕。
少女防備地瞪著他看,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我好像見過你……對了,你是賣柴的。」
她記起曾經見他把柴扛進院子里,眸光漸漸柔和了下來。
少年點點頭,朝她走近幾步。
「我叫衛子容,我家就住在山神廟後面。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幫忙?」少女古怪地笑了笑。「你住山神廟附近,離這兒挺遠的,怪不得敢幫我的忙了。」
「有什麼好不敢的?我不明白。」衛子容聳一聳肩。
「隨便在街上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還是別靠我太近,免得倒了楣。你住在半山腰挺好的,用不著听那些閑言閑語,我的日子過得有你那般清靜就好了。」少女淡漠地旋身走開。
「你的名字叫喜然對嗎?」衛子容追了上去。
「看來你在我家門外偷听了不少。既然你都知道了,還跟著我做什麼?」喜然臉色有些不悅。
「我絕非有意偷听,只是打罵聲實在太激烈了,所以……」他神色歉然。
「我娘打罵我已是家常便飯,街坊鄰居早听習慣了,我想我總有一天真的會被我娘打死吧。」喜然冷冷一笑。
自從父親過世以後,母親打她打得更加凶狠,因為,母親總認為父親是被她咒死的。
衛子容見她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如此一個美麗柔弱的少女,卻被母親責打得遍體鱗傷,一股男子漢保護弱女子的氣概便油然而生。
「如果你真的受不住了,可以來找我,我家可以收留你,而且絕對很清靜,听不到什麼閑言閑語。」
喜然禁不住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容貌極好,只是人心難測,誰知道他的心地是否和他的容貌一樣好呢?
「多謝你的好意。」
他的熱心令她感動,只是她渾身上下被母親打得紅腫瘀青、疼痛不堪,就算身體所受的傷終會痊愈,但心中所受的傷害只怕永遠沒有痊愈的那一天。
「天就快要黑了,你要去什麼地方?」衛子容關心地問。「一個小姑娘會不會不安全?萬一遇上歹人怎麼辦?」
喜然微微一笑。
「我要去的地方安全得很,沒有活人打擾。倒是你,不知道有沒有心懷不軌,有你跟著,我反而覺得不安全呢。」
「我沒有歹意,我只是想保護你!」
衛子容月兌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愣住了。
喜然听他語出誠摯,心中一陣悸動,驀然低下頭,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
衛子容見她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走,神情若有所思,他很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尋短見。
「我要去城外的墳地,你還要跟來嗎?」喜然回眸輕瞟他一眼。
「墳地?」衛子容驚訝地看著她。「你去墳地做什麼?」
「還人家東西。」喜然淺淺一笑。
衛子容想起她的母親打罵她時喊了好幾次「死人的東西」,不禁好奇起來。
「你要還的是什麼?」
他原本走在她身後幾步的距離,見路上沒有了行人,便快走幾步,與她並肩同行。
「一面銅鏡。」喜然從懷里取出一面小巧可愛的銅鏡,輕輕說道︰「兩年前,有個姑娘的墓被盜了,銀釵、玉鐲、金鎖和這面銅鏡都被賊盜走,她的家人雖然將她重新安葬,但是被盜走的陪葬品一件也沒找回來。後來,我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子上找到這面銅鏡,就買下來了,現在是想物歸原主。」
「你怎麼知道這面銅鏡就是那個姑娘的陪葬品?」衛子容奇怪地問。
「是她托夢告訴我的,她希望我幫她找回她的銅鏡,並告訴我銅鏡的下落,所以我才能找得到。」喜然輕撫著銅鏡上精致的雕花。
那姑娘必然十分珍愛這面銅鏡,因為那麼多被盜的陪葬品里,她不要銀釵、玉鐲、金鎖,只想要找回這面銅鏡而已。
「你一點都不害怕?」
衛子容頭一回听見如此玄妙的事,十分驚奇。
喜然看著銅鏡里的自己,輕輕說道︰「其實,死去的人不可怕,他們對我從沒有加害之心,而活著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只要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可以把人害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衛子容震動地看著她,究竟是什麼樣可怕的遭遇,才會讓她說出這樣一番絕望的話來?
「喜然,托夢給你的姑娘一定非常感激你的幫忙。」
他不懂得該如何安慰她,只感覺到這個傷痕累累的少女很需要他的保護。
喜然轉過頭,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然後笑起來。
「我剛剛說的事你相信?」
衛子容微愕。「怎麼不信?你何必騙我?」
喜然的笑容變得苦澀,她與衛子容非親非故,說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竟然沒有半點質疑,完全相信了她。
「我娘和我哥就不信,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不信。我娘罵我是災星,總是要打到讓我閉上嘴;我哥總罵我胡說八道,每回總是罵我在編故事,從來不肯相信我。總是這樣,只要我說了我看見的事情,他們就表現得好像大禍就要臨頭,似乎非得要靠打我罵我才能排解他們內心的恐懼。」
衛子容能夠感受得到她內心的憂傷和孤獨,如果連最親的人都不相信她,那她還能相信誰?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會讓他們感到恐懼?」他對她充滿疑問。
「說多了你會害怕,還是不說比較好。」
喜然不想這麼快嚇跑他,已經很久沒有人跟她說這麼多話,也沒有這樣關懷過她了,她很想念這種被關心的感覺。
衛子容挑眉一笑。
「那就等我陪你去過墳地以後,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好了。」
喜然看著他,有種微妙窩心的情緒,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
衛子容被她注視得有點害羞,低了低頭,笑說︰「我沒有遇見過膽子像你這麼大的姑娘,竟然敢在天黑以後到墳場去。」
「那是你孤陋寡聞。你才幾歲?能見過多少人?去過多少地方?」喜然帶著嘲弄的語氣故意取笑。
衛子容尷尬地搔了搔頭。
「從小我就跟著我爹上山砍柴,到鎮上賣柴,什麼地方都沒去過,見過的人也的確不多,不過下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男人真好,不像女人,哪兒都去不了。」她低嘆。
「我可以帶著你去!」衛子容下意識地月兌口而出。
喜然格格笑道︰「等你爹幫你娶了媳婦兒,你就要帶媳婦兒出門,怎麼可能帶著我?」
「我……娶媳婦兒還早……」
衛子容吶吶地,有些不知所雲。
喜然含著微笑,默然不語,仿佛一臉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衛子容卻突然心慌意亂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陪著她靜靜地走著。
此時天氣尚未大寒,但夜晚來得很快,兩個人並沒有燈好照路,雖然月光還算明亮,但仍然有幾度因絆到樹根和石頭而差點跌倒。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到荒郊的墳地。
衛子容知道鎮郊有這一塊墳地,但是他從沒有來過,甚至連經過都沒有,此時望著眼前大大小小的墓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雜草長得真茂密,把墓碑都遮起來了,你快來幫我找‘杜蕊珠’的墓。」
喜然毫不遲疑地走進墳地里,撥開雜草看著墓碑上的文字。
衛子容實在佩服她的膽量,不想被她取笑膽小,于是硬著頭皮走進墓群里,幫她尋找「杜蕊珠」。
「有些墓碑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他一邊跟她說話,免得自己膽怯。
「‘杜蕊珠’的墓是新的,所以墓碑上的字還很清楚,雜草也不會太多,那些看不到字的都已經是很老的墓了。」喜然說道。
「不會有人以為我們是盜墓賊吧?」
他喜歡听她柔軟悅耳的聲音,希望她多跟他說話。
「最近沒有新墓,應該不會遇見盜墓賊,這兒大戶人家的墓幾乎都被盜過了,已經沒有什麼陪葬品可以盜。」
「你怎麼那麼了解?」衛子容驚奇地回過頭看她。
「因為我父親葬在這里,我常常來看他。」喜然輕聲說。
這個墳地里葬著她的父親,她常常在被母親打罵之後來到這個墳地和父親訴苦,偶爾能感覺到父親坐在她身邊抱抱她、安慰她。
「我想你父親的墓絕對是這里最干淨的。」衛子容笑說。
喜然笑了起來。
「你說對了,我每回來一定要把雜草拔得干干淨淨。」
「我應該向你父親請安問好,他在什麼地方?」衛子容認真地說。
「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