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到這麼晚?」女孩子不該這麼晚回家。
「十一點下班。」鐘曼情微微一笑,指著一旁爍著警示燈的車子。
「你的車?」
「嗯。」他淡點下顎。「發不動。」
「那你找拖吊了嗎?」
「手機沒電。」他掏出手機,晃了晃。
見他手機螢幕一片黑,她笑了聲。「好慘喔。」話音方落,人也從腳踏車上下來了,停妥車子,她從口袋里拿出手機,遞到他眼前。「給你用。」
梁秀辰接過手機,並不意外機型老舊,他按了一串數字,將話機拿到耳邊。那端似乎很快就接起,只听他道︰「楊特助,我車子發不動,請幫我找拖吊過來,位置大概是在清寧高中……」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周遭環境,找著顯著目標。
通話結束後,他把手機遞回。「謝謝。」
鐘曼情接過手機,隨即走到一旁撥了通電話,掛了電話後又回到他身側,她拉拉斜背肩上但歪掉的書包。「我陪你等吧,一個人站在路邊等也挺無聊的。」
「打電話回去,家人同意?」他隱約听見她喊著阿嬤,又說了她要陪什麼老師等拖吊車。
「同意啊,我是做好事耶。」她笑了笑。
「家人不擔心?」他側眸看她。
「擔心什麼?」
「你一個女孩那麼晚才回家,家人難道不擔心安全問題?」他微皺著眉。
「我每天都這麼晚回家,不差這一點時間。」鐘曼情低下眼,踢著小石子,好半晌,才又說︰「其實一開始也是會擔心,但我要打工嘛,擔心也沒辦法的。我阿嬤還會等門呢,不過慢慢的她也比較放心了,因為我們彼此信任對方,她相信我不會跑去玩或是鬼混,相信我下班就會回家。我為了讓她安心,也會盡量把事情早點做好,這樣就能早點回家。我連騎車都很小心,因為不想受傷讓阿嬤擔心。時間久了,阿嬤知道我會保護自己,就比較安心了。」
「半工半讀很辛苦,尤其你打工到這麼晚,隔天還得上學。」回憶起自己在國外的求學生活,雖不必打工賺學費生活費,但嚴謹的實習生活,卻也讓他嘗到疲累,更別說她肩上還有經濟壓力。她那副小小的肩膀,究竟蘊含了多少能量?
「還好啦……雖然平時上到十一點,但假日是上早班,下午四點就下班了,所以可以早點休息,我會趁那時候補眠或是念書。當然,比起不用打工的同學來說,我是比較忙一點,不過我也學到了其他同學沒有的經驗,看過不少人哦,我覺得這是什麼也比不上的呢。」她唇邊勾著淡淡的弧度,線條柔美。
梁秀辰微低著臉,深凝她唇畔的翹弧,淡聲問︰「你一直都這麼樂觀?」
她笑了幾聲,抬起臉蛋看他。「樂不樂觀都要過日子,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只要不做虛華的夢,就不會失落和難過。」眼眸眨動間,不經意瞧見月娘就在他頭頂不遠處,她忽然抬手指著那團暈黃。「你看,今晚月亮好漂亮!」
鐘曼情昂起下巴,眼底盛著月華,流轉柔芒。「我阿嬤曾經指著月亮對我說,她說不管再怎麼黑暗,這世界永遠都會有光亮,就像月亮一樣,會一直守在那里,就算被烏雲擋住了,也有雲散時,所以為什麼要不快樂?
「阿嬤還說一枝草一點露,就算是一枝草,上天都會賜它一點露水,讓它活下去。」她挪回目光,看著他。「雖然半工半讀有點辛苦,可是活下去是比什麼都還重要的,努力地活著、快樂地活著,這才是人生嘛。你知不知道無敵鐵金剛?阿嬤說要像無敵鐵金剛一樣,要有智慧有膽量,才會愈戰愈堅強哦!」
無敵鐵金剛?「你們在軍歌比賽中唱的歌,是無敵鐵金剛改編的吧?」
「是呀。」她臉色微紅,笑得靦腆。「你還記得啊……那是我編的啦。一開始同學還說太好笑了,不過我覺得不管什麼事都是這樣啊,要勇往直前嘛,只要勇敢,沒什麼做不到的事啊。」
「這些道理,都是阿嬤教你的?」
「嗯,我阿嬤很棒!」她用力點頭。
他半垂的視線對上她晶燦眸光,眼底似有欣羨。「你和你阿嬤的感情很好?」
「當然很好。我阿公阿嬤都很疼我,但跟阿嬤最好,因為阿嬤是女的,什麼話、什麼心事都可以告訴阿嬤。」
「好讓人羨慕。」梁秀辰看了她幾秒,轉過面龐,目光落在未知處。
他輕勾了勾嘴角,看不出來究竟是不是在笑,這讓她想起上回撞到他時,不經意在他眉間看見的褶痕。他似乎過得很壓抑,和家人處得不好嗎?
她禁不住好奇地問︰「老師,你和家人處得不好?」否則為何羨慕她?
「稱不上好壞,從小就是按著他們幫我訂下的計劃過生活,為接下家業而努力。」他兩手放在褲袋中,挺著瘦削的身軀直視前方,空氣中有夜風攜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淡而清冽,他抿著嘴,孤傲抿在嘴邊。
這意思是說,對于自己的未來,他沒有自主權,只能依循家人為他訂定的路子去走?她猜想著。
「我女乃女乃生了兩個兒子。我爸很優秀,听說從小就是模範生,但我叔叔成績就遜色了些。我爺爺女乃女乃為此而較疼我爸,就連爺爺的事業也是把大部分管理權交給我爸,叔叔只是一個小部門的主管。他們兩人為了家業繼承問題本來就有心結,到了我和我堂弟這一代,也免不了卷入其中,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兒子接管爺爺的事業,對于我和我堂弟都很嚴格教導。」
不知想起了什麼,他輕輕笑了聲,有些自嘲的意味。「很多人都羨慕我有著不凡的家世背景,尊貴不已,可是大家都只敢遠遠看著我,好像我是瓷器一樣,只要太親近我,就會把我弄碎似的。他們也沒人知道我從小就在「你一定要比你堂弟好,你將來一定要接下爺爺的事業」的叮囑下,謹慎小心的生活。」
他微微皺起眉。「我常看見我爸媽和我叔叔為了我們兩個小孩的事在爭吵。我堂弟叛逆,常惹事。我媽一逮到機會就在我爺爺女乃女乃面前指責我堂弟的不是,為的也是將我送上最高的位置,所以我們家人的感情是在爭吵中、設計中、踩著別人的肩背中維系的……」他側眸看著她。「是不是很有趣呢?」
鐘曼情怔怔看他,意外他這些話,更意外他會把這麼私人的事情說給她听。
她看進他墨海般的眼里,那里有嘲諷、有冷涼,還有孤寂;雖然站在雲端,相伴左右的卻只有看似聖潔的、不可攀的、純白的雲霧,可其實它如名利般飄渺虛浮,也許強風一來,雲開霧散,他又留下什麼?
「我堂弟其實不是那麼糟,我想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向我叔叔抗議。雖然我和堂弟不算親密,但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堂弟是一樣的人,我們只是上一代為了爭奪家產的棋子。」他抿起薄唇,極俊的弧度,卻也冷冽銳利。
「為了讓我能接下爺爺的事業,我爸媽送我出國,然後就是如他們計劃的,我完成學業回國後就接下梁亞飯店,坐上總裁之位。我爸媽和我之間的話題,以前是學業,後來是事業,我們之間沒有心事可聊;或者他們以為他們自小到大為我設想周到,我不會有什麼煩惱與什麼心事。」實際上,他也有煩惱、也有心事,卻是無處可說,還以為自己會這麼壓抑到老、到死,但遇上身側這個女孩,他的心事就這麼自然地說出了。
「難怪你看起來並不快樂,因為你被壓抑了,就像囚在籠里的鳥,展翅卻無法飛翔。」她看著他冷峻的側顏,輕聲問︰「那你應該有你想追求的東西吧?」
他想追求的東西?梁秀辰身軀微地一震,緩緩側過俊美面龐,深深凝視她。
這女孩有涉世未深的單純,卻非天真到對人世抱有美好到不切實際的想像;她知道自己擁有什麼、該做什麼,不作無意義的夢,但又保有前進的動力;她家境不好,但不埋怨,努力朝著光亮的地方走……
他多欣羨她擁有這樣的生命力。他沒有她那樣向陽的性子,那麼擁有了她,是否就有動力隨她一同趨光?
凝視良久後,他低聲道︰「我當然也有我想追求的東西。」
鐘曼情微揚秀眉,像被勾出興趣似的。「是什麼?」
他沉沉看她,斟酌著什麼,稍長的靜默後,他道︰「曼曼,如果我說我想追求的是你……」驀地,夜里听來分外尖銳突兀的喇叭聲掩覆了他低沉的音律。
鐘曼情倏地轉過臉蛋,就見刺目的車燈朝他們閃爍了幾下,一部轎車在他們面前停下,駕駛座走下來的是撞到他的那天,跟在他身後、看上去應該是他的助理或是司機的那個男人。
「梁總,道路救援的還沒來嗎?」楊特助匆匆走來,頭發微亂,兩手在嘴邊呵著氣,精神很差,好像剛從被窩里被挖出來一樣;可當他看見老板身側的女孩時,像是嗅到了八卦般,一雙細眼瞪大如銅鈴,頓時精神百倍了。
「嗯。」梁秀辰應了聲,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時間拿捏得這麼準的助理。
「那……」楊特助細眼賊賊地瞟了瞟鐘曼情。「需要我留在這里陪您等嗎?」
梁秀辰想了幾秒。「你趕著回家嗎?」
「沒呀。」他都從被窩里趕來了,還能趕什麼?只是今天突然變得好冷,他想念被窩。
「那好,你留在這里等,我先送曼曼回家。」
什麼……楊特助愣了幾秒,細眼晃到女孩臉上時,恍然大悟。「我留在這里等?」讓他在這吹冷風?然後他大老板要送女孩回家?想把妹了唷?
「有問題?」梁秀辰淡聲問,听不出情緒。
「沒!」楊特助應得很快。「梁總放心,我會看好您的愛車。那您送這位同學回去後,需要我去接您嗎?」
「不必,我叫車就好。你有沒有車行的電話?」
「喔喔,有,請等一下,我去車上拿。」楊特助打開副駕駛座,在前頭的置物箱翻找著;下車後,他遞了張名片。「這是台灣大車隊的名片,梁總打上面的電話就能叫車了。」
梁秀辰接過名片,收進西服口袋,側過面龐看著鐘曼情。「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鐘曼情笑了笑。
「別拒絕。」梁秀辰看了眼腕表,驚覺已是凌晨十二點多了。「都這麼晚了,你一個人騎車回家,要我如何放心得下?何況你是為了幫我才拖到這麼晚。」
她當然明白他的擔心,若兩人角色互換,她也會想送他回去。可是……「你車壞了,我騎腳踏車,你要怎麼送我?難不成要我牽著車,你陪我走回家?那我到家的時間不就拖得更晚了?」她略感趣味地看著他。
他默思兩秒,做了一個自己也覺得意外的決定。「我騎車載你。」
「……你要載我?」鐘曼情圓睜美目,訝問。
一旁的楊特助更是瞪大細眼,一臉驚異莫名。老板騎腳踏車?西裝筆挺的老板要騎腳踏車?還是桃紅色、前頭有大車籃的淑女車?他的身體情況允許嗎?
對于兩人驚詫的反應,梁秀辰不以為忤,只是牽過她的腳踏車,踢起腳架,長腿一跨,坐上椅墊。「上來。」他偏首,看著那呆立在後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