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記憶十分清楚,她第一次見大哥哥川流,是在三年級課室。
那日,母親接她自幼兒班出來,她忽然哭鬧,母親只得把她抱手中。
老師看見,相當反對︰「這麼大,還要抱?」
雲媽一邊陪笑一邊把五歲女兒捧出課室,在幼女耳邊說︰「我們去看姐姐。」
姐姐悠悠大三歲,性格與行雲不一樣,穩重成熟,從三年級課室玻璃窗看進去,她正對老師朗誦什麼。
然後,下課鈴響。
悠悠正想挽書包,有一個男同學走近與她說話。
雲媽媽對小雲說︰「過幾年,小雲,你也在這間課室上課。」
小雲一听,什麼,她一直以為讀完幼兒班已完成大業,怎麼還要來這里,讀書這回事,到底有完沒完,她急得放聲大哭。
悠悠知道這熟悉的哭聲,她無奈對男同學說︰「川流,我妹妹來了。」
「那哭娃是她?」
悠悠點頭。
川流走近,自我介紹︰「阿姨,我是悠悠同班同學川流,我們住在同一條街。」
小雲臉上掛著豆大淚珠,看見陌生面孔,躲到母親肩膀,呵,這哥哥有那樣粗的眉毛與大眼楮。
悠悠伸手自母親接過妹妹,抱上車。
小雲忽然問姐姐︰「幼幼,那是你的男朋友?」
姐姐沒好氣,「不是幼幼,是悠悠。」
媽媽笑答︰「到十七八歲才有男朋友,此刻,只是同學,好同學不分男女,好朋友也不分男女。」之後,川流時來雲家。
有時候是一組人,男女都有,一起準備功課,小雲時時愛走近搞局,像把顏色筆套逐枝拆除,各人都不喜歡她,但川流會把她抱在膝上,同她解釋︰「到三年級功課會忽然緊」。給她一本小書與三顆史麥糖。
川流時時出現,雲媽警惕,問大女︰「他好像不戀家,為什麼?」
悠悠回答︰「川流母親已經辭世,他同祖母與父親住,祖母很不喜歡他,不做飯給他吃,她一個人躲在廚房用膳,把巧克力與餅干都收櫃里不給他看到。」
「我不知道有不疼孫兒的祖母。」
「川流父母在他三歲時離婚,他一直跟母親住,直到現在,他與祖母沒有感情,他放學不是留校打球,就是住同學家。」
「功課如何?」
「與我一樣,中上。」
小雲都听在耳里,沒有媽媽,可憐。
她走近,不自覺抱住母親大腿。
悠悠說︰「周末,他睡在大偉家,大偉媽同情他。」
雲媽也有慈善心腸,每次做晚餐,多預一份,用電話把川流叫過來,「是少年最喜歡的烤牛腰肉。」
川流飛撲而至。
雲爸有時看見,笑問︰「那是誰,是上門女婿嗎,看中悠悠還是小雲?」
川流一直幫悠悠與小雲做功課。
他講解詳盡,並且剛剛學完,同校,同一老師,兩個師妹都服帖。
不久,川流的老祖母也患病,更加看到川流就生氣,她嫌他爭奪唯一兒子的時間。
川流幾乎課余均留在雲家與大偉家。
雲爸問︰「你見過川流的父親?」
雲媽回答︰「十分英偉的中年男子,是名電器工程師,任職政府,但神情憔悴,沉默寡言,嗜酒。」
「那男孩似得不到家庭溫暖。」
雲媽嘆口氣,不方便置評。
雲爸說︰「對他好一點。」
漸漸雲媽多買一份球衣,多織一件毛衣,並且,叫川流把髒衣換下給他洗淨烘干。
川流成為半個雲家人。
他約大偉到雲家後院打籃球。
即使下雪,兩個男孩也只穿背心,悠悠看見,輕輕斥責︰「神經病」,小雲雖然才幾歲,也知道女孩子罵男同學神經病,並不指他們真的腦筋有問題,媽媽生日,爸爸送一百枝玫瑰花,媽也罵爸神經病。
打罷球,小雲斟熱可可給川流,忽然發現一件事,她看到川哥腋底像她爸一樣長出汗毛。
小雲目光炙炙。
川流連忙罩上外套。
小雲又發覺他腮邊也有毛毛,那是胡髭,他長大了嗎?幼幼開始用衛生棉,她也發育。
川流抱籃球在胸前,只是笑。
半晌他問︰「小雲周末你有功課嗎?」
「讀書報告,我做‘π的一生’,還是‘咆哮山莊’。」
「請求你,做π。」
「如听你話,你拿什麼報答我?」
川流有點訝異,這小小女孩十分懂得與男生調笑,不久之前,他記得她還是抱在手里的哭娃,他也給她騎在肩上看過游行。
這時雲媽把他們叫進屋里吃點心。
那天吃自裹的菜肉雲吞。
小雲查視別人碗里,相當不滿意︰「別人都六個,我只得四個。」
雲媽指出,「小雲,單位詞要弄清楚,雲吞一只只,不是一個個。」
比她大幾歲的兄姐紛紛加入︰「一籃菜」,「一盆花」,「一綹頭發」,「一把梳子」,「一條河」,「一張台子」,「一頁紙」,「一串項鏈」,「一本書」,「一座橋」,「一杯茶」,「一碗湯」,「一柄茶壺」,「一盒糖」……「哈哈哈哈」。
救命,小雲想︰漢語真不是輕易學得好的語言。
雲媽忽然說︰「我有御本木的一本珍珠。」
「珠子一本本?」
「一帖藥」、「一頓打」、「一餐飯」……他們又大笑。
川流知道,自己家里,再也沒有這份熱鬧。
雲媽關懷問︰「川流,你祖母怎樣?」
悠悠代答︰「已進護理院,她不再認得人,醫生說這幾天的事。」
「啊,」雲媽惻然,「你爸反應如何?」
又是悠悠回說︰「他在女伴家留宿。」
雲媽問︰「那你一個人在家?」
這次是大偉回答︰「川流住我家地庫,他父親打算承繼到屋子便即刻出售,與女伴搬往他省。」
雲媽忿然,「嘎,兒子呢?」
「他可以跟,也可以不跟。」
「才十三歲,他未能獨立。」
大偉答︰「我爸媽說,那就住我家地庫好了。」
小雲看著川哥,可憐。
雲媽這樣說︰「那麼,我負責三餐及洗滌。」
川流只是微笑。
自小他很少流露內心感情。
一日下午,川流正上課,校工叫出,護理院有電話找他,祖母已經辭世。
老人臨終前那幾年,每天都要川流知道,她不喜歡他,那無名的憎恨卻使川流對喜愛他的人無比感激。
同班的大偉與悠悠陪他出課室擁抱他。
接著好幾天,小雲都沒有看見川流。
大偉來回做信差。
雲媽問︰「他還好嗎?」一邊接過髒衣物。
小雲眼尖,「這件這件還有這兩條褲子,都不是川哥的,你懶,把自己衣服也拿過來洗。」
雲媽笑,「都一樣,都一樣。」
大偉伸手擰小雲臉頰,「你小器。」
小雲閃過,「不要動手,我已長大,你如不會模幼幼,也不該踫我。」
大偉臉紅,搭訕說︰「雲媽上次自烘那大塊巧克力餅干——」。
雲媽再給他一盒。
那些餅干,大如巴掌,幼幼已知節食,不敢踫。
那大偉高高興興去了。
過幾日,小雲放學,去探望川流。
他伏在沙發床上閱讀,看到小雲,有點意外,「哭娃,是你。」
小雲把他替換衣裳放在床邊。
川流低聲說︰「謝謝,你們對我真好。」
他父親倒是言出必行,掛出牌子,廉價把房屋出售,與女伴遠走他省,只留下一個電話號碼。
照說,像川流這種未成年少年,兒童服務署應替他正式安排領養家庭,斷不會讓他無親無故倚靠友人,可是無人舉報,他成為漏網之魚。
他儼然大偉家一份子,持地庫門匙。
孩子們遇風便長,大人忙于「早點睡」,「不準觀看網頁」、「少爺小姐大考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一件事叫雲媽最意外︰某天接放學,早了些,母親們聚集一角聊天,雲媽走近,听到她們在說功課︰「……都不知喂什麼,竟有那樣優秀學生︰老師說,她每份功課,都用膠封套好,有扉頁,每頁編號碼,紙背再簽名,以防失散,按時交上,決不拖賴,又願幫同學,文具公用,每科九十二分以上……」
雲媽也頗羨慕,誰,誰家生如此乖兒?
她們看見雲媽走近,便笑問︰「雲媽,你怎麼教出如此出色孩子?」
雲媽吃驚,「誰,我?」
「我們在說你的女兒。」
「呵,不,小女叫行雲。」她退後一步。
「就是說行雲這優秀學生呀。」
雲媽怔住,驚異不定,喂,大家真的沒搞錯?
回到家,查閱行雲功課,幾乎清一色滿分,連英國文學都九十六,公民一百零一,額外獎勵一分,美術老師作這樣評語︰行雲,你必須讀藝術!數理化無一例外。
雲媽訝異,這神奇小俠,平時並不見她死讀,夏季在泳池邊曬成黑炭,冬季跟大偉及川流上山滑雪,不知什麼時候練成好功夫。
倒是悠悠,測驗考試時頗為緊張,有時臉上長包,還要求家人肅靜,然而,成績始終中等。
雲媽是少數不計較子女讀書成績的母親,「咄」,她說︰「我早已畢業,我不想再讀一次」……十分豁達。
雲爸每季跑一次東南亞為老板巡電子廠,更無空暇督促功課。
可是,頑皮愛哭的行雲,照樣名列前茅,奇哉。
下午,大偉扶著川流回來。
川流一身汗,表情僵硬,一看就知不妥。
雲媽有經驗,「怎麼,打架?」
「打英式足球時被敵方踢到足踝。」
「可有到醫務處?」
川流咬牙答︰「我沒事。」
雲媽即說︰「我與你去急癥室。」
「雲媽,不必麻煩,休息一下沒事。」
「小雲,車匙。」
「真的不必。」
小雲已經應聲出來,一行三人速往醫院。
小雲扶著她川哥,川流忽然發覺,哭娃比悠悠還高,真是意外,她手長腳長,似只小鹿。
他倆利用輪候時間做功課。
雲媽輕聲問︰「川流你為何一式做兩份?」
小雲代答︰「另一份屬于幼幼。」
雲媽吃驚︰「她人呢?」
「在戲劇組排練,演‘王子復仇記’。」
「誰是漢姆烈特?」
「大偉。」
雲媽不語。
輪到川流,照過X光,足踝骨有裂痕,需做石膏,川流懊惱。
雲媽安撫他︰「川流,這是生活時常會發生的煩事,沒什麼大不了,你看,整個急癥室都是損手爛腳的孩子,那個男童才危險,鉛筆插到喉嚨……別急躁,忍耐應付。」
川流汗顏,「雲媽真好。」
她走開與醫生說話。
小雲問川流,「川哥到大學讀什麼?」
川流黯然,「我需工作,不打算升學。」
「川哥,我听說有許多獎學金。」
「再講吧。」
小雲看到他說話時喉結一上一下,十分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模,縴長手指尖叫川流麻癢,他笑著躲開。
這時雲媽過來,「可以回家了。」
傍晚,悠悠回轉,雲媽示意有話要說。
不知怎地,悠悠忽然生氣,「又訓話?不用問,我有答案︰是我仍是處子,不,我不會往英國升學,還有,周末舞會非去不可。」
雲媽氣結︰「你這忤逆女,枉我自胚胎把你養大。」
「我已十五歲,還限著每晚回家吃飯。」
「你想到哪戶人家吃飯?」
她們時時爭執,小雲不以為奇。
小雲過去拉姐姐袖子,叫她少一句。
雲媽說︰「你不可叫川流代你做功課,你不能欠他。」
「他才欠我們呢。」
「悠悠,施比受有福,我們做一切因心中喜歡,無價。」
悠悠回房,鎖上門。
雲媽在門外說︰「悠悠,你不能盡怪少年荷爾蒙作祟,這純粹是不良舉止。」
小雲听見摔東西聲音。
舞會那晚,悠悠讓妹妹欣賞織花漁網襪。
「嗯,」小雲說,「好不熟悉,曾經見過。」
「不可能,這是本季最新產品,你在什麼地方見過?」
「東區紅燈街。」
「小雲我掌你嘴。」
小雲笑著靠到幼幼身上,「你打算早結婚?」
「你關心這些干什麼,你才多大?」
「結婚仿佛是人生大事。」
「才不急,我要跳足舞游遍世界才安頓下來。」
「川哥怎麼想?」
「我怎知道他怎麼想。」
「你倆可有接吻。」
「胡說八道。」
川流爬在她窗口那棵櫻桃樹的椏杈上,探身與窗內的幼幼親吻,小雲在鄰房窗口看得很清楚,但她不會告訴母親。
當下小雲微笑。
「你笑什麼,你這輩子只有我這個姐姐,老媽已不能生育。」
川流低頭吻幼幼陶醉神情叫小雲詫異,他精魂像是去到地球遠處,雙手幾乎抓不緊樹桿,小雲擔心他會摔下。那是十五歲幼幼的初吻嗎,即使是姐妹,小雲也不好問,那麼,第一個親吻小雲的,又會是什麼人。
悠悠把跳舞裙子取出讓妹妹欣賞。
小雲眼前一亮,羨慕地說︰「媽媽多疼你。」
那是淡藍色的束腰大蓬裙,配小小寶石頭箍。
「過了今夜,我就是高中生,」悠悠說︰「不久,又得開始計劃大學讀什麼科目。」
「你一直喜愛時裝設計,畫過無數樣子。」
「爸媽都不贊成,他們叫我讀英語,然後添一張教育文憑,但,那也需要七十分平均分,多辛苦。」
小雲怔住,「答三條題目已有七十,你此刻拿何種等級?成績不理想,為何不找川哥補習?」
「他凶巴巴。」
「幼幼——」
「我要開始打扮,舞伴六點接我。」
自下午起她就不吃任何點心,口渴,只用水漱口。
小雲暗暗好笑,幼幼一向聰敏,不知怎地,成為少女,過分貪美。
還有意外接踵而至。
六時正,門鈴一響,走進來的少年卻不是川流。
連拿著相機準備拍照的雲媽都意外,「大偉是你。」
只見天然卷發的大偉滿面笑容,他穿著簇新禮服西裝,神采飛揚,看著打扮好的悠悠走近,「悠悠你肯定是今晚最漂亮女生。」
小雲月兌口而出︰「川哥呢?」
大偉笑答︰「他認為舞會沒意思,他在家溫習。」
雲媽連忙幫一對俊少年美少女拍攝,一邊說︰「十一時之前歸家。」
他們旋風一般離去。
雲媽感慨︰「匆匆十多年,當初搬家,大偉只兩三歲,頑皮透頂,見什麼爬什麼,又每次摔下,哀哀痛哭,我還取笑他︰‘大偉,男兒流血不流淚。’」
小雲蹙著眉頭,川哥呢。
她坐立不安,終于,自櫻桃樹爬下,跑到大偉家地庫找川哥。
為什麼這班少年不走正門專喜爬樹,那也是他們反叛行為之一,唉。
小雲到地庫敲門。
川流先走近半窗看一下,見是小雲,好不意外,他打開獨立小門給她進去。
小雲未來過這個臨時家居,好奇瀏覽,小小一張摺床,一疊課本,一部電腦,這便是他的世界,川流沒有家。
小雲口氣扮大人,「有父親的消息嗎。」
「他添了一個小女兒。」
「啊,今晚為什麼不去跳舞?」這才是正題。
川流不出聲。
「你把幼幼讓出?當心討不回來,告訴你,喜歡的人與物不可輕易放棄,要抓緊緊。」
川流訝異,這小女孩口角似小老太太,老氣橫秋,說的道理,又字字珠璣。
川流黯然,但嘴角仍然含笑。
他問︰「你有功課不明白?」
小雲答︰「我找你聊天。」
「我只一個人,不方便招呼小女孩。」
「我知道幼幼時常找你,快,做咖啡給我喝。」
川流沖杯咖啡給她,小雲放三顆糖,「呦」,還是苦不下咽,「有無啤酒?」
川流好笑,「我也尚未屆喝酒年齡。」
小雲說︰「我知你為整條街多戶鄰居剪草掃葉清除溝渠,兼派報紙賺取外快,可是這樣?」
「我還會修理水喉地板及電器。」
「你是魯濱遜,川哥,如果我迷失荒島,我會選你為伴。」
「謝謝你,小雲。」
小雲忽然上前擁抱他一下,他胸膛結實暖和,小雲很是喜歡。
「你可以回去了。」
「你陪我走回去,天黑,我害怕。」
川流只得笑,他披上外套。
「這里有個洞。」
小雲用手指撥弄,那破洞越來越大,川流笑,「你看你越幫越忙。」
小雲抗議說︰「我年紀雖小,我也有用。」
他陪她走返雲家。
小雲爬上樹,翻身進窗戶,探身出外,還想說什麼,這時听見母親在房門外問︰「小雲,你睡了沒?」
小雲連忙關好窗戶,拉密窗簾,閃電撲到床上,把被褥拉過頭遮住全身。
她听見母親探頭進房看視,喃喃愛憐說︰「唉,又蠢又丑又懶,怎麼辦。」
她掩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