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搬來了新住戶。
風和日麗,陽光燦燦,農民歷記載宜開市、破土、納采、入宅及安床的好日子。
董允樂由冰箱抱出兩桶清涼消暑的冰淇淋,一桶遞給佔據窗口最佳視野的好友——其實應該也不太需要,她眼楮吃的冰淇淋已經很足夠了。
「小靜?」瞧丁芷靜看得目不轉楮,是有這麼迷人嗎?
順著二樓窗口朝下望去,巷口停了輛小發財車,男人一手便將三個迭在一起的紙箱扛上肩膀,看起來輕易得像拎豆腐一般,賁起的肌肉線條Man得足以教方圓一百公尺的女人失聲尖叫。
坦白說,那並不像她在電視里看到的那種拳擊選手般虯結嚇人的肌肉,有力的線條分布在肌理分明的臂膀上,充分展現豪邁的男人味,性感而不浮夸。
真的,並不難看。
更誠實來說,連她這種不特別偏好猛男的人都覺得賞心悅目,難怪好友看得目不轉楮。
男人來回搬了幾趟,無袖汗衫在炎炎烈日下早已濕透,索性月兌了上衣繼續奮戰,這讓窗口的某人更是看直了眼。
「帥。」
董允樂翻翻白眼。「丁芷靜,擦擦你的口水。」
任何人看見她此刻的模樣,絕對會將她定位為萬年花痴,但她不是,真的不是,她只不過是——
對猛男有無可救藥的偏執而已。
一個人的喜好真的和成長環境有密不可分的關聯。
芷靜從小在單親家庭中長大,孤兒寡母相互扶持的日子里,讓她極度羨慕家里有個強壯的男人,可以一口氣將孩子扛在肩膀上、可以和孩子玩飛高高游戲,厚實的胸膛擋風遮雨兼做苦力,無所不能。
她卻正好相反,小時候居無定所,輪留寄宿在幾個親戚家,總是看見舅舅毆打舅媽和小孩,只要拳頭掄起,傷害便隨之降臨。
她討厭男人的蠻力,或者說——其實是害怕。愈是強大的力量,摧毀的力量就愈可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原有的寧靜與和樂。
原本住在對面的那戶人家也是。男主人其實人還不錯,大部分時候都是好好先生、好好爸爸的模樣,只是偶爾喝了酒,有幾回受不了妻子嘮叨又小心眼的性子,會失控上演全武行,對妻子揮拳相向。
雖說那妻子的潑辣性格也不遑多讓,但哪及得上男人的天生蠻力,每每教對面的她看得心驚肉跳。
反正——她就是對粗獷型的男人心存陰影啦!
仿佛察覺到異常的凝注目光,男人停下動作,仰首朝她望過來,她閃避不及,視線冷不防與他對上。
居然大白天偷看男人,還被事主逮個正著!
超丟臉!
倍感羞恥的當下——
砰!她下意識用力關上窗。
「你夾到我的手了。」冷冷的、沒有情緒起伏的嗓音吐出。
「啊!」她當下嚇了個魂飛魄散,連忙拉來好友的手查看。「對不起、對不起,你有沒有怎樣——」
「我開玩笑的,你太認真了。」
董允樂完全僵化。
有人會用不苟言笑又正經八百的口吻告訴你,她在開玩笑嗎?
沒錯,這個奇葩辦到了。
「請問——笑點在哪兒?」她就算用再高倍數的顯微鏡都找不到啊!
對方顯然也被困擾住了,細細的眉蹙了下。
「因為表情?」所以不好笑?
「不完全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丁芷靜有讓窗外明明是炎炎夏日,屋內卻飄下六月雪的能耐——
「面癱?」她突然又冒出一句。
「你餓了嗎?巷子出去有一家新開的面攤,正在打折——」太習慣好友毫無預警換話題的速度,她完全不困難地迅速跟上。
「我也是這樣回答他。」
回答誰?現在話題又飄到哪里去了?
雖然和眼前的人當了十多年的朋友,她還是無法適應這異于常人的家伙的思考模式。
董允樂閉了閉眼,痛定思痛地迅速決定從這個詭異的話題抽離。
「所以你現在是要吃面,還是看帥哥?」
丁芷靜奇怪地瞥她。「他不帥。」
但是看起來很強壯,是她喜歡的型。
她的行為已經回答了——打開窗戶,趴回去繼續看猛男。
「欸,我剛剛這樣突然把窗戶關上,好像很失禮?」董允樂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
其實只要禮貌性地笑一笑,假裝剛好要開窗透氣就好了咩!
唉,一切都怪自己作賊心虛,小時候爸爸就常說,她做不得壞事,只要一心虛就完全無法遮掩。
但願別因此惹惱了對方才好,她雖不指望多敦親睦鄰,可好歹別冷眼相向啊!
見好友再度神游太虛,她嘆了口氣,再度坐回去繼續吃冰淇淋,只不過——一個是用眼,一個是嘴。
而她的新任芳鄰、身材很贊的猛男,再也不曾抬頭朝這兒望過一眼。
一次都沒有。
她曾經以為,自己那天小家子氣的反應可能惹他不快,可是後來看看,應該也不是。
新鄰居天性寡言,對每個人都不熟絡也不往來,並不單單只針對她。
男人的生活很規律,每天早上固定七點晨跑、家里不開伙,是手藝不好還是懶得煮不得而知,晚上會一邊看電視一邊拖地或做點家事,會抽煙但是不喝酒,十二點準時熄燈就寢,還有——超怕熱。
為什麼會知道這些?絕對不是她有當變態偷窺狂的癖好,她說過了,這型的男人不是她的菜。她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每天早上她在早餐店工作,他晨跑完會順便跑過來買早餐。
結束早餐店的工作,她會到大賣場接續第二份工作。這家大賣場是附近最大、商品品項最齊全的超市,所以鄰近居民大多會來這里添購日常用品,他來時從沒采購過魚肉生鮮等食材,因此她判斷他家中不開伙。
有時大賣場排輪休,早餐店的工作到一個般落,她偶爾也會去「好媽媽快餐店」兼個小差,有幾回遇到他出來解決中餐或晚餐。
有一回,他眯起眼,視線在她臉上多停留幾秒,大概是在思索見到她的頻率也太高了點。「你到底有幾份工作?」
「正式的嗎?兩份。偶爾有空兼點小差不算的話。」她一面回答,雙手制落地包好便當。「您的排骨便當,七十五元,謝謝。」
當然,她又不是超人,偶爾也是有休息的時候。晚上沒排班,她會待在家中整理堆積了一個禮拜的家務,有時在陽台洗衣服,會看見他在拖地,他從不拉上窗簾,讓對面的她好幾次都看見他拖到一半就停下來,整個人黏在電視機前面動也不動,一個地拖了一個小時才拖完——因為陽台的洗衣機標準洗程一小時,她回去曬衣服順便幫他計時。
再來是超怕熱這點——嘖,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就說他都不拉上窗簾咩,天氣太熱他就會果著上半身,老穿著一件短褲滿屋跑地秀身材,要是芷靜住這里,肯定每天鼻血流不完。
對了,還有每晚大賣場打烊前,他固定會來買一包煙。
綜合上述,他們之間每日的交集還不算少,加上住得近,即使不刻意,對他多少也有些初步的認知。
但就算是這樣,別以為他們見了面就會哈啦打屁個幾句「吃飽沒」、「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的,基本上,他們極、度、地、不、熟。
真的,不蓋你,每天見面頻率如此之高的情況下,從他搬來至今,他們累積起來的對話次數,如果扣除掉工作上的應對話語,十根手指頭來數都有剩,平日街頭巷尾遇到,了不起就是點個頭,至今她還沒看過他臉上出現沒表情之外的表情。
因此,她追加個淡漠寡言的結論也是其來有自吧?
這天,她一如往常,結束早餐店的工作以後,先回家沖個澡,順道喂喂她的愛貓。
大賣場的上班時間是下午三點,通常她可以有三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兩點半出門,步行約莫十分鐘路程,預留十分鐘作為打卡及交接班等準備工作,然後十一點打烊,順利的話結賬工作可以在半個小時內完成,回到家再沖一次澡,上床睡覺差不多是十二點。
這樣想來,她生活也挺規律的嘛。
她搔搔愛貓,趴在沙發扶手上看著它大快朵頤。「今天早餐店的客人說要幫我介紹男朋友耶!我就跟以前一樣,笑笑回答‘再看看’啊。拜托,賺錢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交男朋友啊!」
其實老板娘也不止一次問過她了,那麼拚命賺錢做什麼?像她這年紀花樣年華的女孩子,不都在忙逛街、忙談戀愛,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恣意揮灑青春……
是啊,二十三歲,花一般的年紀,應該是要如此。
那是別人的人生,不是她的。
她很早就看清楚,自己沒那個命。
既然沒有,就不必怨嘆,努力靠自己的雙手掙出未來比較實際。
小樂、小樂,你要記住,沒有人能允許你快樂、或者不快樂,只有你自己可以;也沒有人能左右你的幸福,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她記得。
她永遠記得父親為她取這個名字的用意。
沒有人能允許她不快樂,只有她自己可以。
所以,她決定要讓自己很快樂,無論如何都要很勇敢地笑著面對每一個明天。
「對吧,丫頭?」
被喚作丫頭的貓兒,正忙著它的進食大任,抽空喵鳴個一聲回應她。
丫頭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名貓品種,只是她許多年前從暗巷里撿回來的一只流浪小貓。那時它還只是一只幼貓,又病又餓,在冬夜的暗巷中瑟瑟發抖,如果不收留它的話,它就活不了了。
那時她覺得,丫頭和她好像,到處流浪,沒有自己的家,當下她便決定要留下它,互相陪伴,給彼此一個溫暖的窩。
這些年下來,丫頭對她來說不只是寵物,是她唯一的家人。
「姊姊要去賺錢養活我們兩個了,你要乖乖看家,不可以亂跑,知道嗎?」
伸伸腰桿,沒讓自己在舒適的沙發上貪戀更久,坐直身,上工去也!
「咦?那不是你家對面剛搬來的新鄰居嗎?」
瞧,又來了,就說他們一天非得踫上個幾回不可。
「是啊。」董允樂手下沒停,將架上快過期的商品一一過濾下架,順道回答後方的工讀生小妹。
「這個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其實她正確的職務是收銀員,不過今天萬年不請假的「唯二」全勤好職員孫臨江生病請假,她暫時先來支持陳列部門。
這對她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困難,在這家賣場工作快五年了,她從還在讀書時就是這里的工讀生,最初是擔任最容易上手的貼標員,後來轉陳列部門,收銀則是這兩年的事,她還曾經當過卸貨員呢,店長都笑稱她是這家「好媳婦大賣場」的全能職員。
「當然是當男朋友啊。」後方走道的小瑾已經補完罐頭,過來幫她擦拭貨架,將舊商品往前移,再往後補上新商品。
怪了,大家是約好了是不是?拚命鼓吹她交男朋友,只要方圓一公里出現任何可疑人物,全當成獵殺目標,寧可錯殺一百,不願錯放一個,她看起來是有這麼缺嗎?
也是啦,連芳齡一十八的小瑾妹妹都在熱戀甜蜜蜜,她高齡二十三、戀愛紀錄零、生活中只有工作的「老」女人,確實會引起旁人的高度關注,不過——
「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耶。」沒看到他們連一句簡單的日常問候都搭不上,這八字別說一獺了,連落筆點都沒有好嗎?
「問問而已嘛,他‘漢草’很好。」
這群饑渴欲女!
「漢草好和交男朋友有絕對的關聯嗎?」
「可以保護你呀。我知道你很堅強啦,不過身為女人,有的時候光是堅強真的不夠。」
「怎麼突然這樣說?」
「你沒看今天的報紙嗎?我們附近夜歸的女孩子經常遇到搶劫耶,剛剛有一個客人說,她前天晚上回家時差一點就被搶,幸好有人路過,地點就在你住的地方附近耶,好可怕,你晚上回家自己要小心一點。」
「喂,你別嚇我。」只是要她交男朋友而已,不需要這麼恐嚇她吧?
「我是說真的。所以——試著交個男朋友吧!」
「好啦好啦,我知道他體格好、能帶給女人安全感,冬暖夏涼超好用,下雨有人送傘,肚子餓有人送飯,走夜路有人保護,看電影有人陪,好處多到數不完,而且又近水樓台機會大,真的真的我會考慮,改天設法問問他的名字,目前有沒有女朋友——」一天到晚被身邊的人洗腦灌輸交男朋友的諸多好處,她都會背了。
完全不需要經過思考背出制式回答,回身要搬另一個紙箱,地上忽然多出一雙大腳丫,她習慣性帶著甜笑仰頭。「請問有什麼需要服——」
最後一個「務」字,卡在僵凝的花顏上。
「貓罐頭。它擺哪兒?」男人平板的面容、平板的音律,沒有一絲變化。
「你糗了。」小瑾隱隱含笑意的嗓音壓得低低的,像背後靈似的。
還不都她起的頭,居然幸災樂禍!
她自己也天真啦,在嗑女人的小八卦前,怎麼就不記得先眼觀四路、耳听八方呢?
而那個被談論的對象,看起來似乎與往常無異,所以——應該是沒發現自己成了話題主角吧?
對吧?對吧?!他一定沒听見。
無比樂觀地在心底說服完自己,董允樂再度露出無懈可擊的「服務業笑容」。「八號走道右手邊。這邊請,我為您帶路。」
男人不置可否。
帶完路,她回頭要去忙自己的,身後的男人冷不防地冒出一句。「沒有。」
咦?不就在他面前嗎?
正要回頭指示商品明確的位置,男人已經拎了罐頭,前往結賬區。
她後知後覺愣了半晌,才領悟他是在回答她稍早的話——
他、目、前、沒、有、女、朋、友。
媽呀,他真的听到了!
盡管經歷了這麼糗的小插曲,人生還是得往前走的。
每天與酷男鄰居遇到的次數依然不少,在她努力粉飾太平之下,他不曉得是天生沒知覺還是懶得有太多表情,倒也看不出什麼異狀。
她還曾經壞心眼地想——這個人應該是少了某幾條顏面神經吧?完全不苟言笑的面癱一個——喔,對了,這個詞是後來由小瑾身上學到的,她終于知道芷靜那天在問什麼了。
後來想想,這兩個人真有點異曲同工之妙耶,不曉得有沒有可能湊成一對……不過,這會不會變成你冷眼瞄過來,我板著臉望回去,氣氛冷到爆?
光想就覺得這種「眉目傳情」方式好可怕,還是別胡亂造孽了。
喔,對了,後來她也知道酷男鄰居名曰楊伯韓,當然不是她真的耍三八跑去跟人家裝熟兼自我推銷,而是有幾次胡涂郵差投錯信箱,將他的信件丟到她這里來,她看到手機賬單上的名字,知道他們如果互打的話,有網內半價的優惠。
回到家,她將順手由信箱取出的信件擱在桌上,倒了些貓食到丫頭專用的食盆里,然後進浴室沖澡,洗去一身的疲累。
洗完澡,進廚房倒了杯水啜飲,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茶幾上的信件。
大多是賬單或廣告傳單居多,還偷渡了一封對面酷男的信件。
她挑了出來,打算明天再投回他的信箱,接著拿剪刀順手剪下附近幾家用得到的促銷截角。
認識她的人都知道,搜集折價券是她的嗜好——不,應該說,凡是能省錢搶便宜的,都是她的嗜好。
忙完手邊的事,她分神瞧了下愛貓。
「丫頭,你怎麼都沒吃?」剛剛倒的貓食根本吃沒幾口,就懶懶趴在一旁。
它最近老是這樣,食欲不振,東西愈吃愈少,擔心它是不是生病了,伸手搔搔它,愛困的貓兒被擾得不太爽,小爪子拍開她。
好吧,她相信它沒事,至少平日還頗活力十足的,看起來也沒什麼異狀。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它食欲驟減呢?
董允樂彎身將愛貓抱進懷中,蜷臥臂彎的小家伙蹭了蹭她,一副就是白天玩累了想睡覺的模樣,乖巧得惹人憐愛。
看來過幾天休假,得帶它去獸醫那里問問看。